河流 - 第7章
許開禎
是的,恨。鄧家英現在最恨的,怕就是秦繼舟,一個折磨她一生的男人,一個把她的心偷走卻再也不去光顧的男人。現在這個可惡的男人又利用他兒子,想讓她唯一的女兒重陷萬劫不復的深淵。上天啊,你怎麼能這麼殘忍。
不行,不能這麼認輸,絕不,我要為女兒奪回幸福。我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女兒被痛苦煎熬。女人失去心愛的男人,那是一種怎樣的痛、怎樣的罪,鄧家英比誰都清楚。她果斷地掏出電話,給秦繼舟發了條短信,說要見他,就在黃河邊,黃河母親雕像那兒。過半天,秦繼舟回過來了短信,說自己正忙,有個報告今天必須交出去,晚上吧,晚上他們見面。
晚上就晚上,以為我怕你啊。鄧家英被某種力量鼓舞着,鞭策着,似乎已經顧不得自己了,心中就一個想法,要為女兒爭取,她已經輸得一無所有了,要是女兒再輸個乾淨,這輩子,她還活個啥?
黃河邊的這座城市,像個大褲衩,從東邊大青山那兒甩出來,兩條腿一條走南,走出細長的幾條街,一條往北甩,甩出一大片坑坑窪窪的風景。黃河慢條斯理從中間穿過,將這座城市弄得陰不陰陽不陽。說是北方城市吧,它有山有水,氣候也不是太暴烈,性情也還算溫柔。說是南方城市吧,又沒有一點委婉樣,粗粗糙糙,讓人站哪兒也不覺舒服。鄧家英百無聊賴地在黃河邊坐了一個下午,日頭照她身上,照出一身接一身的虛汗來。那是身體越來越虛的表現,她知道,體內的病毒正在以不可阻擋的速度漫延,那種可怕的細胞正像憤青一樣猖獗着,惡毒地想把她放倒在某個早晨或正午,所以她必須時刻警惕,在追回女兒的愛情與幸福之前,絕不能倒下。她抱着電話,琢磨着要不要給秦雨那小子發條短信或直接打過去電話。臭小子,別的本事沒學下,你爸那套倒是學個滴水不漏。我就不信你小子沒察覺,還怪模怪樣裝出無辜的樣子,好像我家小露不配你似的。她吳家女兒算什麼,算什麼嘛。
鄧家英越想越氣,握着電話的手不停地發抖。
但真要往外撥那個號時,她又猶豫了。秦雨這小子,眼睛裡有毒啊,加上她母親的教唆,還不知怎麼恨她呢,能聽她的?鄧家英就這麼恨着,惱着,狂躁着,終於等到了下午。秦繼舟打來電話,說在一家酒店訂了座,要跟她一起吃飯。
飯吃得尷尬無味,菜倒是點了不少,可鄧家英哪有胃口?秦繼舟倒是老到,不急不躁,中間還談起了工作,說現在學術界風氣越來越不正,這麼下去,學術兩個字就被玷污了。鄧家英沒好氣地說:「這些年玷污掉的東西還少,憑什麼學術界要獨留乾淨?」
「你這思想要不得,怎麼着你也是知識分子,學術界乾淨不乾淨,跟你還是有關係嘛。」秦繼舟一本正經道。
「跟我有啥關係,我是女人,我只知道女人不能老是受人欺負。」鄧家英語氣很沖。
「你看你,又來了。家英啊,你這輩子……」秦繼舟做深思狀,不往下說了。往下說鄧家英也不愛聽,惡聲惡氣打斷他:「我這輩子咋了,我這輩子還不就……」她差點就把堵在心裡那話說出來。秦繼舟怕了,擺擺手道:「咱們不吵,不吵好不,吃菜,有啥事吃飽肚子再說。」
「我吃不下!」鄧家英「啪」地將筷子摔桌上,兩隻手環抱着坐在了那。秦繼舟搖頭道:「你這性子就不能改一改,這是酒店,要注意影響嘛,看看四周,誰像你這樣?」
「我注意不了。」鄧家英嘴上衝着,眼睛卻四下瞅起來,見有人怪怪地瞪着她,看稀有動物似的,知趣地往前俯了俯了身子,拿起筷子夾菜了,默無聲息的,就將夾起的第一塊魚給了秦繼舟。秦繼舟也沒客氣,心安理得吃起來。鄧家英默默看着他吃,他的吃相還是那麼斯文,仿佛超然於世外,吐魚刺的動作都那麼優雅。這個人啊,鄧家英神思一下又恍惚,這個男人到底是魔還是鬼,為什麼總給她一種擺脫不了的感覺?
鄧家英的思緒差點又要飛到很多年前了,那時候……
酒店不能談事,秦繼舟說回去談。鄧家英不想去北方大學那幢小樓,但秦繼舟又從來不跟她在賓館見面,多年來都這樣,只好跟着他來到研究所。秦繼舟並不住在辦公室,二樓西側有間空房,他把自己臨時安置在那裡。一進門,鄧家英就嗅到一股霉氣,等看清屋子裡的亂象,心裡更是酸楚。唉,這叫什麼日子呢,從不愛惜自己。鄧家英也不管自己正生秦繼舟的氣,包一丟,急着整理起屋子衛生來,一邊收拾一邊嘮叨:「看看你,看看你啊,老了卻不知珍惜自己了,放着那麼好的家不安穩待着,跑單位受這份罪。」秦繼舟也不阻攔鄧家英,反倒很有理地說:「我為什麼要回家,為什麼要跟一個愚蠢的人守在一起?」
「是她愚蠢還是你愚蠢,看看你啊,臭襪子一堆,還有這衣服,都發臭了,好歹你也是專家,是國寶,就這麼糟蹋自己?」說着,抱起一堆髒衣服,拿了臉盆去衛生間。聽見嘩嘩的水響,秦繼舟一點不覺有什麼不自在,仿佛鄧家英做這些天經地義。其實不,秦繼舟壓根意識不到哪些事該老婆做,哪些事該別人做。在他看來,能做的事誰做也無所謂,不能做的事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能做。鄧家英替他洗衣服的時候,他居然一屁股坐下來,攤開一份材料,他覺得鄧家英今天來得正好,關於流域下一步治理他有幾個新想法,要跟鄧家英好好談談。
不出一小時,衣服洗了,屋子打掃整潔了,床和沙發什麼的也都整理乾淨。鄧家英折騰出一身汗,擦汗的時候,猛感覺乳房那兒一陣劇痛,眉頭痛苦地一皺,強行用手捂住,又怕秦繼舟看見,硬撐着站直了身子。秦繼舟哪裡有心情管她,不停地在紙上忙着寫什麼,寫一會問過話來:「去年降雨量比前年平均數字降了多少?」
鄧家英話都到嘴邊了,突然又說:「不知道!」
「你怎麼能不知道,這個數字你要裝腦子裡,我辦公室有,要不你跑一趟,還有上期的冰川雜誌你也拿來,上面有篇文章,你要看。」
「不去,我累了。」鄧家英賭氣似的說道。
「那你先休息一會,這篇文章我想呈給發改委,應該讓他們有個清醒的認識了,再不能遮遮掩掩。對了,省里最近出台的政策你怎麼看,我感覺現在是措施越來越多,力度越來越大,效果越來越差,惡性循環啊。」他一邊埋頭驗算數字,一邊跟鄧家英說自己的看法,半天聽不到鄧家英回應,回頭一看,鄧家英竟栽倒在床上。
「家英,你怎麼了?」秦繼舟扔掉筆,撲向床邊。鄧家英臉色發白,嘴唇發紫,人是昏厥過去的。秦繼舟嚇壞了,好在他不缺經驗,當年修水庫,他見過許多累倒餓倒的人,也見識過農民們急救人的法子,一邊大聲喚鄧家英的名字,一邊掐住人中。半天,鄧家英甦醒過來,臉色蒼白地說:「我想女兒,我家小露可憐啊。」
「家英你別亂想。」
恰在這時,虛掩着的門砰地被推開,楚雅一頭撞進來,秦繼舟雙手正抱着鄧家英,臉幾乎要貼到鄧家英臉上。楚雅的怒聲一下就有了。
「天啊,你們,你們……」
第10章
新聞人物
楚雅扎紮實實演了一場捉姦戲,這場戲把北方大學轟動了,也讓秦繼舟和鄧家英一夜成為新聞人物。鄧家英抱着胸脯逃也似的離開研究所那幢小樓時,北方大學已經為之沸騰。老教授跟女官員偷情,多刺激啊。鄧家英那時候是沒有想法的,腦子一片空白,就想急着找一條縫鑽進去。她的頭髮是散開的,衣服敞着,黑色胸罩斷了一條帶,把胸前一大片露出來。這都是楚雅的功勞。楚雅帶了三個人,兩個是她學生,一個跟她同一辦公室。這天的楚雅一改往日的斯文相,撲進來就直奔主題,一邊撕住鄧家英頭髮,大罵鄧家英不要臉,爛貨賤貨,搶別家男人,一邊指揮隨來的人:「把照拍下,這次讓她把人丟大!」跟她來的女同事迅速拿出相機,啪啪拍個不停。鄧家英起先還解釋,說楚雅誤會了,他們在談正事。楚雅冷笑一聲:「正事,正事談到床上了?怪不得我家老秦不回家,原來你們在這裡安了家!」
「楚雅你胡說!」鄧家英掙扎着辯解一句,可楚雅一點聽不進去,她的樣子變態極了,似乎等這一天等得太久,好不容易讓她逮到罪證,哪肯輕易放過?
秦繼舟完全被眼前的一切嚇呆了,嚇懵了,眼見着楚雅幾個對鄧家英拳打腳踢,又是撕胸又是抓臉,居然一點反應也做不出。後來,後來他終於醒過神,知道這屋子發生了什麼,猛地撲過去,沖楚雅狠狠地扇了一耳光:「無恥啊,你無恥!」接着,一把奪過相機,沖拍照的女人罵:「滾,馬上滾!」
不管怎麼,鄧家英是出盡了洋相。聞訊趕來看熱鬧的學子們並不知真相,見鄧家英敞着懷奪路而逃,無不帶着譏諷訓斥,斯文掃地啊,政府官員竟幹這種醜事!
樓上熱鬧的時候,副所長章岩就在自己辦公室,用不着懷疑,消息就是她告訴楚雅的。後來她怕把事情鬧大,跑出來沖圍觀的學子們喊:「看什麼,有什麼可看,這種事不宜多看,都回去。」等她轉過身時,就遇到秦繼舟那雙暴怒的眼睛。未等秦繼舟說什麼,章岩已經急了,囁嚅道:「你瞪我幹什麼,是楚大姐自己找來的,不關我事。」
「你不覺得很下作?!」秦繼舟扔給副手這麼一句,怒狠狠地離開了小洋樓。楚雅還在樓上大叫,長一聲短三聲,很有節奏。她說她這輩子冤啊,一直在替別的女人養着丈夫,這樣的話到了學子們耳朵里,就成了笑話。不過也有人替楚雅鳴不平,說秦教授都這把年紀了,還敢把相好帶樓上來,過分。馬上有人反駁,知道什麼啊,教授跟那個女人,一輩子了,連孩子都有。聽者馬上閉嘴,怕他們議論下去,真會給教授議論出另一個孩子來。楚雅鬧夠了,再鬧就有點給自己丟人了,掏出電話,將今天的場面添油加醋跟兒子秦雨說了一番。還說兒子呀,你可要替媽做主,媽受欺負,媽不想活了,說着,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秦雨那頭憤憤地說:「你們這些事我聽着都噁心。」
鄧朝露是在青海塔兒寺下聽到消息的。
鄧朝露的同學叫宋佳宜,長得非常漂亮,眉清目秀,水靈得很,讀碩士時她們同是秦繼舟弟子,兩人非常要好,關係親密得不是一般,近乎無話不說。宋佳宜碩士畢業後沒再讀博,也沒留在西北,直接去了南方,先是在一家研究所當助手,後來跳槽進了一家民營科研機構,專門從事節水技術的開發與推廣,情況一度好得不得了,發了大財,也嫁了一個好老公。讓鄧朝露非常羨慕她呢,說啥好事都讓宋佳宜趕上了。不久之前,宋佳宜突然來電話說,她離婚了。鄧朝露非常吃驚,她老公那麼愛她,又那麼優秀,軟件工程師,年紀輕輕便做了公司副總,要車有車,要房有房,怎麼捨得離呢?宋佳宜嘆一聲說:「我把自己丟了,他也把自己丟了,再這麼下去,我會崩潰的。」鄧朝露想不明白,宋佳宜不承認老公有了外遇,她老公也確實沒有外遇,這樣的婚姻,怎麼會讓她崩潰呢?
這次回來,宋佳宜精神狀況很不好,再三央求鄧朝露陪她去趟青海老家,她想看看青海湖,看看塔兒寺、日月山。鄧朝露說你不是那邊長大的嘛,閉起眼睛都能想起來的景物,有啥可看?宋佳宜說:「我覺得有些東西離我越來越遠,模糊得已經記不清樣子了,我怕被它們甩下,真怕。」鄧朝露聽得懵懵懂懂,但宋佳宜的痛苦卻是真實的,明顯地掛在臉上。鄧朝露被感染,心裡已隱隱地觸摸到老同學的疼痛了,正好自己心裡也亂,想出去釋放釋放,於是痛快地答應了宋佳宜。
兩人見面後,先是在青海連着轉了幾處景點,宋佳宜一雙腿老是往寺廟裡奔,去了就燒香拜佛許願。鄧朝露問她心裡到底藏着什麼事,有什麼災禍了嗎?宋佳宜連着搖頭,直到去塔兒寺的時候,宋佳宜才說,她是為過去的日子來的。
「很多東西過去一直在夢裡,我們為它奮鬥,為它努力,可有一天你突然發現,你所有的努力竟是朝跟它相背的方向去。人生一旦走反,那是很傷心的。」鄧朝露聽得一愣一愣,記憶中好朋友不是這樣的,宋佳宜是一個非常有朝氣的人,不只是陽光,還很簡單,啥時變得如此複雜了?
正要發問,宋佳宜又說,所以跟老公不想過,分開,就是他們活得太成功太世俗,他們像機器一樣賺錢、揮霍,泥沙一樣融入物慾橫流的世界裡,到最後……
一股眼淚從宋佳宜眼裡流出,鄧朝露清晰地看到了,她的心連着打出幾個冷戰。生活真是讓人讀不懂,連宋佳宜這樣簡單的人如今都發出這樣的感慨,看來生活真是錯了。事實上同樣的困惑也在她心裡,不過沒有宋佳宜那般強烈。
我們得到的,總是我們不想要的。我們追求的,卻總是與我們擦肩而過。鄧朝露想起這樣一句話,好像是哪本書里讀到的。
宋佳宜說,她想停下來,用一段時間看清自己,然後再想腳步該往哪邁。
這個命題太深刻,鄧朝露幫不了宋佳宜,事實上她對生活的感知還有認識,並不在宋佳宜之上,只能勉為其難地笑笑。宋佳宜也不為難她,自顧自說了一會兒,不說了。傾訴有時候是最好的療傷辦法。
陪宋佳宜燒完香,兩人往外走,鄧朝露忽然看見了青年洛巴。青海的太陽很高,高得讓人望不見,感覺天和地的中間比別處大出幾十倍,人站在中間,分外渺小。鄧朝露抬頭往遠處眺望時,就發現青年洛巴孤獨地站在離寺不遠的地方。
「洛巴!」鄧朝露興奮地叫了一聲,腳步飛快地朝洛巴奔去。洛巴也看見了她,目光跳了幾跳。「鄧大學!」洛巴喊了一聲,已經跋開的步子忽地止住,他看到了鄧朝露身後的宋佳宜。
「這是我同學,這是洛巴,我朋友。」鄧朝露激動地介紹。洛巴跟宋佳宜相互點點頭,宋佳宜似乎奇怪鄧朝露怎麼會有這樣的朋友,目光里並沒對洛巴流露出必要的真誠。洛巴並不介意,這個草原上長大的男人,早就把別人的不屑還有疑惑拋身後了。他要去西藏,要去布達拉宮,途經塔兒寺,停下腳步看看,但他不會逗留太長時間。他問鄧朝露為何不上班,在他心目中,能上班是件很神聖的事。鄧朝露笑着回答,班上煩了,出來散散心。
「心是散不了的。」洛巴說,同時朝東張西望心不在焉的宋佳宜瞄了一眼。
「我知道散不了,但姐姐還是想散。」鄧朝露一激動,就給洛巴當起了姐姐。洛巴倒也自然,他跟鄧朝露從沒比過年齡,應該說他要大一些,但他喜歡姐姐這個稱謂,不過從不許這兩個字從自己嘴裡迸出來。他要麼學草原上漢人們那樣,叫鄧朝露鄧工,要麼就按照他的習慣,喊她鄧大學。
太陽照在他們頭上,青海的風吹過來,拂起他們的頭髮。洛巴的頭髮很長,幾乎是在風中飛揚了。又聊幾句,洛巴急着要上路,因為翻過這座山,他就要磕着長頭而去。洛巴不像那些虔誠的佛教徒,他磕長頭從來都是翻過這座山之後,山這邊他是洛巴,一個有使命的青年。當然,在毛藏高原你是看不到磕長頭的,鄧朝露到現在也沒解開這個謎。
「跟我們一塊吃頓飯啊,姐姐請客。」可能是跟宋佳宜一起太壓抑了,鄧朝露這陣表現得格外豪爽。
「飯留着你出嫁那天吃吧,我會放開肚子。」洛巴憨憨地笑笑,雙手合起來,認真地跟兩位女生施了禮,走了,走幾步又回過頭來,像有話說。鄧朝露幾步奔過去,洛巴悄悄說:「你朋友也是迷路了吧,告訴她,天堂在東,地獄在西,高原的風會吹散她心頭的烏雲。」
鄧朝露訝異了一下,旋即開心地笑了起來,說洛巴你太厲害了,哪天我迷了路,一定要為我指點迷津啊。
「太陽升起的地方就有光明,你是天使,不會迷路的。」
下了山,正在吃飯,鄧朝露的手機忽然蜂鳴一聲。青海這邊信號不好,鄧朝露已經忘了自己還帶着這個通訊工具,掏出一看,是吳若涵發來的短信。心裡納悶,吳若涵怎麼會給她發短信呢,不會是真要結婚了吧?打開一看,雙眼立馬就直了。
有其母必有其女,看看你媽乾的醜事,噁心死人。
什麼意思?鄧朝露如遭當頭棒喝,整個人都變了色,一張臉尤其變得難看,拿着手機的手在使勁哆嗦,又怕宋佳宜看到,慌慌張張將手機藏起。等走出餐館,往賓館方向去時,就急不可待地跟母親打電話。鄧家英手機關機,打了將近十遍都不通。鄧朝露越發急,給路波打,也是關機,打到站里說沒人,讓書記叫走了。鄧朝露又不敢直接打給吳天亮,就那麼心神不定往賓館去。宋佳宜追上來問出什麼事了,鄧朝露面色慘白地笑笑,說沒事,心裡卻急着要飛回去,馬上飛到母親身邊。
直到晚上,鄧朝露才跟同一間辦公室的楊小慧聯繫上。楊小慧問小露姐你在哪裡?鄧朝露說我在青海。楊小慧說你還真跑青海去了,你那同學早不來晚不來,偏在這時候來。鄧朝露說楊小慧你別亂插話,我問你,我媽出什麼事了?楊小慧支支吾吾不肯說,鄧朝露急了,小慧你快說呀,我都快要急瘋了。楊小慧還是沒說,只道小露姐你快回來吧,所里亂成一鍋粥了。這話猛地提醒鄧朝露,緊着就問:「是不是我媽跟……」楊小慧說:「小露姐你還是快來吧,我真不敢亂說的,小露姐我先掛了,章所長叫我呢。」
鄧朝露再也沒心思陪宋佳宜去青海湖了,第二天一早就往回趕,等到所里,聽到那個爆炸性的新聞,雙腿一軟,癱在辦公室里。
他們,他們竟真的做出了這種事!
第11章
一晃,時間過去一個多月了。
鄧朝露現在跟世界自然基金會的專家們在一起。世界自然基金會是全球最大的獨立性非政府環境保護機構,其目標是制止並最終扭轉地球自然環境的加速惡化,幫助創立一個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未來。
那場由師母楚雅一手炮製的桃色新聞差點讓鄧朝露倒下,她接受不了那樣一個事實,更不敢把母親和最為尊敬的導師想象在一張床上。儘管之前就有若干想象,但那些多是浪漫的,溫馨的,明亮暢快的,它可能跟愛情有關,但絕對不可能跟床有關,更不可能跟捉姦這樣的字眼聯繫起來。
太惡毒了,鄧朝露覺得是母親和導師聯手為她演了一場醜劇,將她心目中美好的東西一舉摧毀。師母楚雅更是這場醜劇里最最可惡的小丑,她怎麼能那樣呢?鄧朝露一開始拒不相信母親跟導師上了床,她想着他們可能在床下,或者在樓道,或許是深情相望,或許是哀怨而對,總之,母親不應該那麼無恥。可是流言如毒,校園裡飛滿各種各樣的傳言,惡毒的攻擊夾着幸災樂禍式的笑談,讓她無地自容。更可怕的,師母那幾天像是瘋了般,逢人便訴苦,一邊訴苦一邊繪聲繪色將她撲進去的情景講給別人聽。師母的敘述里,導師秦繼舟和母親鄧家英一點羞恥都沒,他們是一對姦夫淫婦,他們的靈魂比當時他們赤裸着的肉體更骯髒。
鄧朝露斷然受不了這個事實,更受不了來自校園或研究所那些怪異的目光,覺得一刻也不能在那種地方待下去。她想到了青年洛巴,想到了洛巴要去的布達拉宮和聖潔而神秘的西藏,她的腳步幾乎都要逃離了,她想跟着洛巴浪跡天涯,或者跟同學宋佳宜去南方,興許,宋佳宜厭倦的南方正是她逃難的地方。路波聞訊趕來,對她好言相勸,再三說那是場誤會,導師和母親絕不是那樣的人。
「你說不是就不是啊?」鄧朝露哭着問路波,然後恨恨詛咒道,「她騙了我二十八年,二十八年啊,讓我怎麼尊重她?」路波扳着她的肩頭說:「小露你別聽信那些謊言,有人別有用心你明白不?」
「我不明白!」鄧朝露吼叫一聲,憤怒地掙開路波,她感覺所有的人都在說謊,都在欺騙她。自己的傷口還未痊癒,母親和導師合着又在她心上撒了一把鹽,不,插了一把刀。
就在她企圖逃開這家培養了她的大學時,北方大學副校長找到了她,以組織的名義跟她談了一次話,要她正確對待生活中的矛盾與挫折,正確處理家庭與工作的關係,不要因為一些小挫折毀掉自己的事業。
「我們對你是很有期望的,希望你能放下包袱,積極投入到工作中,這是學校黨組織的意見,也是我個人意見。」副校長說。
鄧朝路搖搖頭,似乎聽不進任何意見了。後來副校長語重心長說:「要不這樣吧,世界自然基金會跟我校聯合組織一次祁連山生態保護科研活動,你作為我校代表去參加吧。」
鄧朝露震驚了,這樣的殊榮,以前想都不敢想。北方大學除了導師秦繼舟,怕就是副校長才有這樣的資格,現在副校長滿懷期望地把這樣一個機會讓給她,鄧朝露還能說什麼呢。
法國人保羅也在科研組裡,這倒讓鄧朝露意外。見到保羅的一瞬,鄧朝露有略微的不安,甚或還有幾分緊張。保羅倒是大大方方走過來,熱情有加地說:「哈羅,露,我們又見面了。」鄧朝露彆扭地笑了一下,想用英語跟保羅問聲好,保羅笑着說:「露,你越來越漂亮了,你是我們科考組的西施、太陽,你一來,天都晴朗了不少。」
「是嗎?」鄧朝露紅了臉,保羅如此赤裸的誇讚,讓她接受不了。
「哈,剛才還揚沙,你一來,沙不見了,快看,是『疾風』,它飛過來了。」鄧朝露下意識地抬起頭,果真見空中掠過一隻鷹來,是「疾風」。保羅放開他的法國嗓子,「疾風,疾風——」高呼趕來。他手舞足蹈,如孩子般興奮,其他人聞聲圍過來,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草原上一時熱鬧,鄧朝露不知不覺間就把心頭的重負放下了。
科考組一共十六人,分四個組,分別就祁連山森林植被恢復與治理以及流域生態環境綜合治理等課題進行研究和交流。鄧朝露本不想跟保羅一個組的,有障礙,但保羅像是黏上了她,非要跟她一個組。帶隊的是位美國人,跟秦繼舟關係很不錯,他點頭同意。保羅興奮得在草原上跳了幾下,嘴裡哇哇叫着:「我成功啦,我跟露美女到一起啦。」
科考工作既艱苦又細緻,國際專家跟中國專家最大的不同一是能吃苦,二是認真,一絲不苟。鄧朝露他們這個組重點考察降水量的減少與水污染狀況,這方面的資料是現成的,各項數字都有。如果換了中國專家或某個研究院,直接找相關部門要數字就是。但保羅不這麼做。他是中國通,對祁連山以及石羊河流域情況非常熟悉,數字幾乎就在他腦子裡,但他還是帶着鄧朝露他們,一項一項去觀測,一條支流一條支流往下看。這天他們在雜木河下游的南營二支流停下腳步不走了,這條支流一直流向谷川區,最後流入騰格里南緣的沙漠水庫。但現在流不到那裡了,半路就乾涸了。他們先是在河裡發現死魚,接着發現岸邊樹林裡有不少死了的鴿子,保羅懷疑跟水污染有關,連着測了幾個點,臉猛然就變黑了。
之前就很嚴重的水污染又有新情況,除先前超標的幾大指標外,又發現幾項新的污染物。其中排放廢水化學需氧量、氨氮和總鎘嚴重超標,總鉛、總砷也出現超標現象。保羅警惕地抬起頭,問鄧朝露:「露,冶煉集團是不是又開工了?」鄧朝露心裡一震,什麼也瞞不過這個外國人。她點點頭,又搖搖頭,然後將目光投向了遠處。保羅一改嘻嘻哈哈的樣子,非常嚴肅地說:「政府說話不算數,多項承諾一項也兌現不了,太讓人失望了。」聽到失望兩個字,鄧朝露的心再次暗了下。上次她去雜木河水管處,路波親口告訴他,已經關停的祁連冶煉集團股份有限公司重新啟動了生產,是市委書記吳天亮親自恩準的。路波說這話時,無不帶着嘲弄的口吻,十個專家頂不了一個科長,全世界專家加起來,也沒一個市委書記管用,人家手中有權啊。
祁連冶煉集團是祁連省的大型骨幹企業,就建在南營跟谷水市中間地帶,那裡有一座礦山,被稱為聚寶盆。圍繞這家企業和這條河,曾經發生過多次事故,下游死過成群的牲口,也死過孩子,一個村莊十二名老人查出了癌。後來在爭爭吵吵中,省里強行關停了這家企業,就因經常性排放超標污染物,對流域生態構成嚴重威脅。幾年前這家企業改制,爾後又交到谷水市。現在它是谷水市的龍頭骨幹企業,為了一個多億的稅收,吳天亮怎麼捨得關停呢?只說是投資六千萬,改造了污水處理系統。
一個月里,四個小組不同程度地觸碰到許多問題,有些是頑症,多年了一直得不到有效解決,有些是新生的。一大堆問題擺在面前,令專家們哭笑不得。帶隊的美國專家是第一次到大西北,第一次到祁連。他用生硬的漢語說,祁連帶給他的神往真是太久了,他做夢都想來朝拜這座山,朝拜這條河。可是他沒看到雪峰,雪線遙遠得近乎看不到。他看到的河流幾乎就像一條受盡屈辱的小媳婦。他學了句中國話,臉上露出無奈而蒼涼的笑。「太令我失望了,祁連山,石羊河,多麼動聽的名字,怎麼千瘡百孔,不是說你們在治理嗎?」他問鄧朝露。鄧朝露無言地挪開目光,盯住頭頂灰濛濛的天。天也不爭氣,偏在美國人問話的時候,捲來一股沙塵。
「還有那些水庫,當年建這麼多水庫幹什麼,你們中國人就愛搞形式?」美國人發出了自己的詰問。這詰問一下又勾起鄧朝露對往事的回想,那個年代,據說是人定勝天的年代,那個年代荒唐和激情並存,純真和愚昧同在……
後來他們又到了祁連山水源涵養林研究院,山頂上的那座白房子,范院長這裡。森林植被恢復一直是流域治理的中心問題,什麼樹木適合在祁連山生長,什麼樹木又具有水源涵養功能,也是這次科考中外專家重點探討的內容。
到達白房子的第一天,鄧朝露就聽說了秦雨跟吳若涵結婚的事。是結婚,而不是訂婚。院長范琦把她叫到辦公室,先是問她怎麼不去陪母親。這個時候鄧朝露還不知道母親生了病,一個月來,她拒絕跟母親有任何形式的聯繫,更不會主動打一個電話過去,問問母親怎麼樣。鄧家英也像是真的羞愧了,像是在她這個女兒面前再也張不開口。母女倆就這樣斷了聯繫。不過也好,鄧朝露正好趁這個機會把心裡的傷養好,她都覺得已經養好了,范院長又愣是把傷疤揭起。
范院長問完,不見鄧朝露回答,嘆了一聲,道:「小露啊,怎麼着她也是你母親,你不該這樣的,真不該。」
鄧朝露低下了頭,覺得心的某個地方動了一動,可是她還是堅硬而殘酷地挺住了。不能動搖,絕不能,她沖自己說。
范院長岔開話題,跟她談起了秦雨跟吳若涵。范院長說:「有件事我應該告訴你,就在上周,你同學吳若涵跟教授的兒子完婚了。」
「完婚?」鄧朝露這次沉不住氣了,眼睛一抬,很是驚訝地問過去一句,然後就後悔,幹嘛這般沒志氣啊,遂又故作輕描淡寫地說:「那我祝福他們。」
「小露啊,伯伯知道你心裡不好受,換上誰也一樣,伯伯也年輕過,年輕時候總覺得愛情比天還大,大得放不下。等你一步步走過來,就會發現……」
「院長您別說了。」鄧朝露眼睛又不爭氣地濕潤了,她想逃,真的想。
「堅強點小露,伯伯相信你,能挺過來的。」范院長拿起桌上一本書,像是要靠那本書平抑內心的波瀾。鄧朝露覺得不能再站在這裡了,她怕控制不住自己,流下絕望的淚來。他們結婚了,他們居然這麼快就結婚了,不是說先要訂婚的嗎?
鄧朝露一遍遍地問自己,問着問着,真就問出長長的兩行清淚來。
一開始是打算先要訂婚的。秦雨這邊這麼想,吳若涵這邊也這麼想。畢竟,他們的愛情來得太快,儘管兩人認識很早,彼此也有不少接觸,但在愛情的路上,他們剛剛邂逅。但是兩個人的母親顯然都等不及了,尤其是楚雅,自大鬧研究所那幢小樓後,楚雅顯得既興奮又不安,幾乎控制不住地還想破壞掉什麼。後來她想了想,只有給兒子完婚,只有闊闊氣氣辦一場婚禮,才能把未發泄盡的東西全部發泄盡。於是找到苗雨蘭,很主動地提出,要儘快給兒子和小涵完婚。苗雨蘭驚訝地說:「這麼快啊,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呢。」
從內心講,苗雨蘭不想把事情辦這麼快,不過她還是很積極地說:「要不我跟他們商量一下,最好能按你的意思辦。」
他們就是吳天亮跟女兒吳若涵。吳若涵這邊當然沒問題,一聽連婚也不用訂,直接就入洞房,吳若涵開心壞了,她最怕夜長夢多,怕秦雨哪天突然反悔,學法國人保羅那樣將她一腳踹床下。更怕秦雨心思一變,再回到鄧朝露那邊去,那樣她可就顏面全無。事實上,吳若涵知道秦雨心裡藏着什麼,藏着誰,之所以不敢露出來,是其他原因。她知道他愛她,他曾親口跟她說過。她怕那個人某一天突然復活,突然地橫在她前面,那樣,她就徹底失敗了,於是急不可待地回答:「好呀,媽你抓緊為我張羅吧,趁亂取勝,我要一個最最豪華的婚禮。」說到這,激動地撲過來,在苗雨蘭臉上親了一口:「媽我愛死你了。」苗雨蘭從女兒臉上看出些什麼,眉頭暗暗皺了一下。女兒很多事是瞞着她的,這點她清清楚楚,也不好明問,現在能做的,只有儘快給女兒找到一個歸宿。她說:「小涵你別那麼急,這事還要跟你爸商量呢。」一提爸,吳若涵眉頭蹙在了一起:「媽,這事你做主不好嗎,我爸那個人,老頑固,才不要聽他的。」
吳天亮果然反對,一聽這麼急着張羅婚禮,想也沒想就說:「現在條件不成熟,等等再說。」
「女兒都多大了,還要等,你想等到什麼時候?」苗雨蘭開始還有耐心,想溫和地說服丈夫,哪知吳天亮根本不買她的賬,沒幾句兩人便吵起來。吳天亮發了很大的火,說人家秦雨跟小露原本天生一對,你們瞎摻和什麼,這不明擺着是奪人所愛嗎?不提鄧朝露還好,一提,苗雨蘭的醋罐子打翻了。有誰知道呢,過去歲月里,把鄧家英當情敵的,遠不止楚雅一個。苗雨蘭心裡的醋,比楚雅多出好多,幾乎都盛不下了。都說她跟鄧家英鬥了一輩子,其實不是斗,是在驅趕,在捍衛,在……算了,這輩子的恩怨,真是說不清。但有一點她必須做到,那就是絕不能讓吳天亮的心再往鄧家母女那邊拐,不能。他要是敢拐,她就跟他豁出去。
女人豁出來是很怕人的,這點吳天亮領教過。記得有一次,鄧家英負責的一個項目出了問題,上級追查下來,要撤銷鄧家英職務。那時吳天亮還不是市委書記,擔任流管處處長,鄧家英是流管處工程技術部主任。為保護鄧家英,吳天亮多方奔走,付出了很大努力,直到把真正的責任人找到,幫鄧家英洗清不白之冤。鄧家英的職務是保住了,苗雨蘭那邊卻醋意大發,那次他們鬧了整整一年,最嚴重的時候,苗雨蘭把狀告到了老書記那。老書記無不憂心地說:「天亮啊,我對你什麼都放心,就是不放心你身邊這兩個女人,你跟她們,到底咋回事嘛,這麼多年了,咋還糾纏不清?」一句話問得吳天亮不知怎麼回答。過了一會,老書記又說:「一個人如果連感情上這麼點小事都解決不好,還怎麼成大事?」老書記對吳天亮有了看法,後來兩次緊要關頭,都沒替吳天亮說話,很原則地表態道,這同志還不成熟,需要再磨鍊。結果,吳天亮又在下面多幹了五年。五年啊,當初要不是苗雨蘭拿他跟鄧家英的關係四處換同情,造新聞,怕是吳天亮早就干到省里了……
吳天亮想起鄧家英的父親,鄧家山大隊老支書鄧源森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天亮啊,你要記住一句古語,種不好莊稼是一年,娶不好老婆是一輩子,一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