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8章

許開禎

  吳天亮無語,當年老支書一句忠告,竟成了讖語!

  吳天亮非但沒阻止住這場婚姻,反而因他的不贊成,加速了這場婚禮的進程。苗雨蘭母女聯手給他施加壓力,女兒甚至以死威逼,搞得他哭笑不得。他就小涵這一個女兒,再怎麼着,也不能把女兒的心傷了。在跟秦雨認真談了一次後,吳天亮終於點頭答應。

  婚禮辦得並不奢華,這點上吳天亮還算清醒,他警告苗雨蘭,婚事你可以張羅,但絕不能鋪張,更不能以他的名義亂發帖子,一定要吸取前任書記的教訓,低調再低調。苗雨蘭倒也聽話,其實不聽話也沒辦法,她不想讓丈夫丟官。前任市委書記就是因兒子婚事大操大辦,變相收禮,結果翻船落馬,進了不該進的地方。

  吳天亮心裡是有愧於鄧家英的,他想就女兒跟秦雨的婚事,跟鄧家英認真談一次,最好能把自己的苦衷說給她。可是鄧家英根本不給他機會。婚禮這天鄧家英沒去,就連秦雨父親秦繼舟也在前一天突然失蹤,跟他玩起了蒸發。

  這些消息都是後來鄧朝露斷斷續續從別人嘴裡聽到的。那天在山上,鄧朝露聽范院長說完,一個人孤獨地走出白房子,走過那片開闊的空地,走過那道小山樑,痴痴地站在了當年篝火燃起的地方……

  起風了,風一脈接着一脈,卷着遠處的沙塵,卷着青草的氣息,還有草原上獨有的羊膻味和牛糞味,往鄧朝露胸腔里灌。灌着灌着,鄧朝露就哭了。她怎麼這麼沒出息啊,不是一切結束了嗎,結束了還跟自己有啥關係。他們結婚是他們的事,跟她的幸福或痛苦一點沒有關係,沒有。她咬咬嘴唇,再咬咬,感覺就把一切都咬碎了。

  夜色迷濛,草原一片寂靜。大地再次將它的神秘或未知降下來,鄧朝露感到了夜的溫涼,那是一種透心的涼。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黑夜裡,突然傳來法國人保羅的聲音。

  「哈羅,露,你不該這麼悲觀。」

  鄧朝露沒理保羅,最近她感覺保羅有事沒事總愛跟她套近乎,她煩這個男人,也本能地跟他拉開距離。

  「露,我跟你說話呢,你一定是在為山下那對新人的婚禮感慨吧。我知道,你心裡不會好受的。」保羅來到她面前,一點也不掩飾地說。

  「你怎麼知道,我想什麼沒必要跟你匯報吧?」鄧朝露極不友好。

  保羅被嗆住,一向浪漫灑脫的法國人表現出少有的拘謹來。不過他借夜色巧妙地掩飾了不安。在鄧朝霞身邊默站一會,保羅很認真地說:「露,想不想跟我談談那個吳若涵,還有我們共同的朋友秦雨?」

  「談她?」鄧朝露覺得莫名其妙,但又讓保羅這話激起了興趣。

  「是,我覺得很有必要跟你談一談,可惜你總是躲着我,不給我機會。」

  「我對她沒興趣。」鄧朝露忽然冷冷地說,說完別過臉,像是要拒開這個法國人。

  保羅並不卻步,往前跨了一步,將目光正對住鄧朝露:「露,你幹嗎不把心裡話說出來,學我這樣,有什麼想法直接說出來,你們中國人太含蓄了。」保羅的普通話講得很好,甚至比鄧朝露還標準。

  「我為什麼要說出來?」

  保羅呵呵笑出了聲,他的笑很健康,有太陽的味道。「露,你是想談她的,當然你更想談秦雨,讓我們敞開心扉談一次吧,我也很想談談吳若涵。」

  「為什麼?」

  「因為我愛過她。」

  「還跟她上過床?」鄧朝露突然問出這麼一句,把保羅給問懵了。夜色下,保羅模糊的臉紅了一下,努力鎮定着,想恢復到正常顏色。片刻後,保羅改變了聲音,說話有些莊重。

  「露,你能這麼問我,我很高興。不錯,我是跟她上了床,她在床上好有激情,比法國女人還讓人興奮。但我要的不是這個,我要的是真誠,她騙了我,露,她偽裝,她是個騙子。」

  「騙子?」鄧朝露瞪大了眼睛,保羅一氣說這麼多,還真讓她意外,尤其騙子兩個字,更讓她出奇。

  「她不誠實,自私而驕橫,她利用我拿到了博士學位,又想留在法國。我勸她回到中國,回到祁連山,她馬上跟我翻臉,到處說我壞話。這個人,太虛偽了,讓我失望。」

  「你說謊!」鄧朝露突然打斷保羅,她覺得保羅很無恥,甚至含了某種企圖。

  「露,我沒說謊,我講的全是事實。吳若涵拿謊言騙了你們,還有她母親。」保羅急了,雙手抓住了鄧朝露。

  鄧朝露一把打開他,近乎怒斥:「你有老婆、有孩子,同時又跟好幾個中國留學生來往,這怎麼解釋?」

  「天啊,老婆,她居然說我有老婆。」保羅攤開雙手,聳了幾下肩,做出超級無辜的樣子,然後搖頭,興致不減地說:「我說要談一次嘛,你還不樂意,這不,你終於把疑惑說了出來。」

  保羅不但健談,還很大度,並不因鄧朝露挖苦了他而生氣,相反,態度越發誠懇。他一把拽過鄧朝露,毫無顧忌就往白房子裡拉,邊走邊說:「露,你要聽我說,我要把真相都說給你。」

  保羅說的真相聽上去極像天方夜譚,鄧朝露一開始硬性拒絕着,生怕被保羅帶進某個圈套。法國人的圈套也很浪漫,可惜她不適合。但是保羅說的話還是震驚了她。

  保羅說,他根本沒有老婆,吳若涵說的老婆是他前女友,後來跟一個流浪畫家產生了愛情,嫁給了畫家,還為畫家生了兩個女兒。但畫家酗酒、私生活放蕩,還有家庭暴力,喜歡虐待她,幾年前他們離了。保羅念及舊情,常常去安慰她,給她生活上一些幫助。保羅原原本本告訴鄧朝露他和吳若涵之間的事兒。他們一開始真是相愛着的,尤其保羅,他稱吳若涵為來自東方的維納斯、七仙女。相愛不久他們便同居,保羅談起這事來一點沒禁忌,細節處都講到了,聽得鄧朝露心怦怦跳,面紅耳赤。不過保羅很快就變了語氣,不再讚美吳若涵,而是稱她為騙子。保羅說,吳若涵根本就不該拿到法國那所大學的博士學位,兩門功課不合格。她用一年的時間攻關,花了不少錢,最後竟拿一篇抄襲的論文騙得教授同情。

  「沒辦法啊,可恥兩個字不分國界,中國有的法國也有。大學已不再神聖,什麼都可以買賣。為了讓導師簽字,她主動上導師的床。」

  「什麼?」鄧朝露震驚了。

  「我沒有誣衊她,她肚子裡的孩子,不是我保羅的,是導師的。」保羅臉色暗下去。

  後來保羅說,知道吳若涵用身體換學分,他跟吳若涵分手了,很長一段時間吳若涵就住在導師為她提供的公寓裡,導師非常迷戀這個中國女生,想跟她長期保持關係,吳若涵提出條件,要求導師動用關係,將她留在那所著名的研究機構。

  「這事導師無能為力,所以就……」保羅再次攤攤手,做出很無奈的樣子。奇怪的是,他講這些的時候,表情很平靜,不像鄧朝露她們,喜怒帶在臉上,仿佛在說一個跟他無關的人。

  「所以她離開了法國,回到了祁連?」鄧朝露問。

  保羅重重點頭。鄧朝露的心也莫名地暗淡了,突然地,竟替秦雨鳴起不平來,心裡一個勁說,吳若涵她怎麼能這樣,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說着說着,猛又替秦雨擔起憂來,往後的日子,秦雨該怎麼過啊。

  說來真是奇怪,之前對秦雨,鄧朝露是恨着的,怨着的,一個辜負了她的人,一個親手毀掉她愛情的人。但現在,她竟詛咒不起來了,她替秦雨揪着心,揪得很痛。

  保羅卻說:「他們長久不了的,露,你別灰心,我知道你愛他,他很優秀,可惜被謊言迷住了,等着吧,他們很快會離婚,到那時候,你就可以把愛情奪回來!」

  

  第12章

  

  病房裡燈光暗淡,強烈的來蘇水味熏得人想吐,卻又吐不出來。同室另外兩個病友已經睡了,鄧家英卻怎麼也睡不着。

  這是省腫瘤醫院二病區。一周前,鄧家英從省第一人民醫院轉了過來。她發病那天,苗雨蘭和楚雅正熱烈地為她們的兒女張羅婚禮,鄧家英卻把自己關在家裡有十多天了。那場桃色風波徹底擊倒了她,鄧家英不只是感到羞恥,而是毀滅,天塌地陷萬念俱灰的感覺。鄧家英感覺自己已經死過一回了,不幸的是路波又把她從死亡中拉了回來,非逼着她進醫院。結果,什麼也讓路波知道了。

  瞞不過他的。咋就啥事也瞞不過他呢?

  她苦苦哀求路波,放過我吧,我受不了醫院這個味,我要出去,我不想做個病人。路波什麼也不說,其實他的腦子早就空白了,當一大堆診斷證明擺在面前時,路波哪還能理清自己,心裡就一個念頭,完了,這下全完了。於是他,毫無方向地樓上樓下亂跑,聲嘶力竭地沖大夫護士喊。他的瘋狂狀讓醫生護士們吃驚,也讓同病房的病友驚愕。所有的人都把他當成了鄧家英丈夫,左邊23床那位中年婦女已經在抱怨鄧家英了,說,你老公真能叫,再叫樓就塌了。這話明顯含着不滿。住在這裡面的人,沒有一個對別人滿意的,他們自己的痛都承受不了,哪還有力氣去承受別人的痛。

  這份痛只有鄧家英自己承擔。

  後來她苦着臉求路波,千萬別告訴別人,我求求你,千萬別告訴別人好嗎,尤其小露。

  路波終於清醒過來,含着淚點頭答應。

  到了這時候,鄧家英也不能再抱別的幻想,只能乖乖地按醫生囑咐,「積極」治療了。醫生告訴她,先化療,控制病情,然後手術。她的乳房要被切掉,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醫生說,如果控制不住病情,另一隻也要被切掉。

  切吧,切吧。鄧家英痛苦地閉上眼睛。這個時候她腦子裡是沒有乳房概念的,那對陪伴了她一生的寶貝,忽然帶給她如此沉重的負擔,令她無所適從。她只能可憐巴巴問自己,我的生命還有幾天,能不能堅持到小露成婚那一天?

  成婚兩個字再次刺激了她,儘管路波閉口不提吳家和秦家兩孩子的婚事,但鄧家英還是強烈地感覺到了她的身邊正在發生着什麼,女兒此刻跟她一樣,經歷着一場熬煎。

  也許這就是命運?

  驀然的,她就把這歸結到了命運上。三十多前的往事滾滾而來,再也擋不住,轟一下就將她塵封了多年的記憶沖開,青春、夢想,還有愛,嘩啦啦地朝她湧來……

  三十多年前,鄧家英在龍山縣城讀完了高中,如果不是那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很可能她就上了大學。鄧家英一直是想讀大學的,不想窩在那個叫鄧家山的山溝溝里,但命運戲弄了她。跟她一道回鄉當知青的,還有同班同學苗雨蘭。那年她十八,苗雨蘭大她一歲,十九。她爹是鄧家山大隊支書,苗雨蘭也不示弱,她舅當時是公社革委會主任。

  回鄉那段時間,鄧家英一直為自己的前程發愁,整日無所事事,心裡很發急。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可她總是找不到大有作為的地方。苗雨蘭倒是風風火火,一回鄉就參與到運動中,學校里兩人分不出上下,不論哪方面都咬得很緊。一回鄉,苗雨蘭的優勢就顯了出來。

  就在那年秋天,龍鳳峽突然要修水庫,這是上面的號召,說是要興修水利,改變河山。似乎一夜間,兩個公社五個大隊幾千號人就聚集到離鄧家山五公里處的峽里。工地上紅旗招展,口號聲震天,標語貼得到處都是。龍首山半山腰更是連夜用石頭壘起了「水利是農業的命脈」八個大字。對於那場大會戰,鄧家英起先是沒有一點知覺的,感覺自己被生硬地卷了進去。卷進去就由不得自己,其他人也是。還沒搞清楚為什麼要修水庫,修了水庫做什麼,就已激情澎湃地投入其中了。以後想起來,鄧家英就覺得人其實是個怪物,喜歡被某種力量驅趕,更喜歡一窩蜂地追逐浪潮。

  是的,浪潮。

  鄧家英腦子裡全是那年修水庫的場景了,她看到一批接一批的人,有地主五斗,有富農分子劉二憨,有剛被打成右派接受勞動改造的水利局幾位專家,其中就有年輕的路波。還有整天挎着槍在工地上晃來晃去晃到哪不舒服了掄起槍把子就砸人的民兵營長半瞎子。對了,半瞎子是苗雨蘭舅舅的兒子,當年苗雨蘭所以能勝過她當上鐵姑娘隊長,半瞎子和他爹幫了不少忙。還有市里派來的技術員吳天亮,當時的龍山縣委書記柳震山。這些面孔親切地湧出來,一下就模糊住她的視線。最後,視線里清清楚楚出現一個人,那人清爽、透明,跟山里人是那麼的不同。但又粗暴、野蠻,近乎以霸道的方式,毫不留情地就把她少女的心拿走了。

  秦繼舟,你個賊,盜賊,偷了我的心哪!

  鄧家英嗚嗚哭起來。

  那年秦繼舟二十多歲吧,好年輕,也好英俊,高高大大的個子,年輕健壯的身體,站在水庫工地上,一眼就能分辨出來。別人都是灰頭灰臉,唯有這個來自省城的青年教師,打扮得乾乾淨淨,英氣勃勃。鄧家英記憶尤為深刻的是,秦繼舟總穿一件白襯衣,無論冬夏,領子總是洗得發白。那個白喲,能白到人心裡,能把世界上一切色彩都壓下去。

  於是,鄧家英心裡,就剩了那一種色彩。那一抹白硬生生就把她少女的心給占滿了。

  哪個少女不懷春?遇上那麼別致那麼優秀的男人,鄧家英能把自己的心管住?

  管不住的還有更多。

  秦繼舟是清華大學的高才生,畢業後分配到北方大學。那時候秦繼舟年輕、偏狂,激情澎湃、血氣方剛。恰巧又逢上那樣一個時代,秦繼舟如魚得水,心裡激動得不得了。年輕氣盛的他再也不想安安分分待在校園裡,他想到更廣闊的天地里來,轟轟烈烈干一場。龍鳳峽水庫成全了他,石羊河成全了他。

  放炮是那年最大的事。鄧家英的父親鄧源森那年負責放炮炸山,從龍首山上炸山取石。而那一年的龍首山成心要較勁似的,爆破屢屢不順,不是啞炮就是死炮,進入工地不到一個月,山上就炸死五個人,都是炮手。

  鄧源森找到縣委書記柳震山,說,不行啊,這樣炸下去,石頭滾不下來,我的人卻一個個沒了。柳震山沉吟着,五條人命已經讓這位土生土長的龍山人犯起了猶豫,那可都是他的鄉黨啊,怎麼着也是爹生娘養的,不能這麼蠻幹下去,必須得想個着調的法子。柳震山抬起頭,第一次帶着惆悵將目光擱到眼前這座山上。那山極像一條巨龍,從遙遠處盤伏而來,在他頭頂處突然躍起,恰似巨龍猛地抬了頭。那龍頭逼真極了,就算他這個不迷信的人,這時候竟也信了。山上怪石林立,奇石迭現,龍眼和龍嘴處,更是蹊蹺地豎起幾根沖天石柱,都說那是千年龍淚積攢而成。當初確定要修這座水庫,縣裡就有不少人反對,說龍鳳峽萬萬動不得,會傷了龍脈。龍脈一傷,整個峽谷就完了。作為縣委書記,柳震山當然不信這,也不容許別人信。但河裡缺石頭,又沒有什麼運輸工具從外地往峽里運,而且政策也不許。那年代誰敢說困難兩個字啊,更不敢說沒辦法解決。有人就有一切,人定勝天嘛。可是,山里會放炮的人沒幾個,縣裡更是缺少專業炮手。兩年前在另一個峽谷修水庫,就炸死不少會放炮的,這次抽調到龍鳳峽水庫工地的,除兩個專業炮手外,其他人都是現學現干,突擊學幾天,就派往山上了。原想那石頭不會難倒革命群眾,沒想竟成了攔路虎、絆腳石。

  怎麼辦?柳震山心裡犯起了愁。工地大會戰已經打響,說什麼也不能停,而且谷水地委明確規定了時間,要在半年內築起一座大壩,攔住奔騰而下的河水,然後再開赴另一個工地。

  地委那年下達給縣裡的任務是,一年建成三座水庫,三座啊。

  就在柳震山不知所云的當兒,身後傳來秦繼舟請戰的聲音:「我去,我就不信炸不下來一塊石頭!」這話說得極為輕鬆,柳震山回頭看了秦繼舟一眼,沒吭聲。秦繼舟又說:「我懷疑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思想問題,炸山取石哪有那麼多技術?」

  一旁的鄧源森聽不習慣了,惱怒地瞪了一眼這個來自省城的小知識分子,埋汰道:「一邊去,瞎添什麼亂!」這話嗆住了秦繼舟。秦繼舟當年是龍山群眾敲鑼打鼓迎來的,地委領導還給他披了紅戴了花。作為省城第一個提出放棄安逸生活,獻身廣闊農村的大學畢業生,他的事跡那一年得到了廣泛宣傳。報紙上連篇累牘地報道,廣播裡天天播他的新聞。他到了龍鳳峽工地,更是受到器重。縣革委會主任、龍鳳峽水庫總指揮馬永前非常欣賞他,將他樹為一面旗幟,還對他委以重任,讓他負責大壩技術工作,縣裡的技術員吳天亮也得聽他的。挨了嗆,秦繼舟當然不高興,還沒人能滅掉他的革命激情,二話不說,就往山上去了,這時山上亮起了黃旗,黃旗是信號,告訴山下,上面又要點炮了。鄧源森幾步奔過去,一把拽住他:「想找死是不是,你想死,我還擔不起責任呢。」說着沖身後幾個人吆喝一聲,秦繼舟被強行帶到大壩這面。

  這事大大地刺激了秦繼舟,隨後,他將一份報告遞到馬永前手裡。這天天黑之前,工地上貼出一張紅榜,向全工地貧下中農還有青年社員發出號召,要求大家積極報名,到山上去,到最需要的地方去。

  有人罵這招很損,更多的人卻被召喚,被激勵。

  苗雨蘭第一個報了名,當時她正跟鄧家英爭鐵姑娘隊隊長呢。吳天亮也報了名,不能不報,誰不報思想就有問題。緊跟着,青年男女們都報了,就連工地上受管制的四類分子也爭先恐後往紅榜前面擠。

  鄧家英記得很清,那年沒報的,全工地就兩個人,一個是他們村的地主五斗,一個古怪的中年男人。另一個就是路波,當時他是老右,反動學術權威,戴高帽子的人。

  時間仿佛回到了1970年那個深秋,山上的草已枯黃,工地南邊的鐵櫃山,落葉已經鋪滿山樑,山成了另一個顏色。山的對面,幾千號群眾聚在一起,一場別開生面的動員會正在召開。

  馬永前剛剛講完話,秦繼舟就跳上了台。他揮舞着胳膊,先是帶頭呼了幾聲口號,接着就講起放炮來。他說放炮就跟剷除灰塵一樣,毛主席說過,掃帚不倒,灰塵不會自己跑掉。放炮也是一樣,炮手不上去,石頭不會自己掉下來。只要我們懷着必勝的信念,任何困難都嚇不倒我們。

  台下響起歡呼聲。那年工地上那些男男女女,只要是青年人,都想聽秦繼舟講話,都想看秦繼舟甩胳膊呼口號。鄧家英縮在人群中,她本來能站到更顯眼的地方去,比如站到苗雨蘭那地方,或者再往前一點,站台下。但她選擇了躲。她怕秦繼舟咄咄逼人的目光,更怕他臉上激動萬分的神情。但是一日不見,如隔了三秋,心裡爬滿了蟻,急得不成,也煎熬得難受。那個時候鄧家英並不知道自己是喜歡上了這個白襯衣男人,等明白過來,他在她心裡,已經很重要很有分量了。

  鄧家英的臉羞得通紅。

  那晚秦繼舟把動員大會推向了高潮,他是一個能煽動別人的人,也是一個能點燃別人的人。在鄧家英他們眼裡,秦繼舟不只是見過大世面的,更是有學問的。而且,而且他真的讓女孩子們心亂啊——

  秦繼舟慷慨激昂說了許多,會場快要沸騰了,半瞎子跳上台來,用胳膊肘搗了他一下。半瞎子有點委瑣,他怎麼能用胳膊肘搗秦繼舟呢,他算什麼,人家秦繼舟又是什麼?可是秦繼舟卻很配合地跳下了台,緊跟着,鄧家英就看到可怕的一幕。

  路波和地主五斗被反捆着胳膊,脖子裡掛着紙牌,兩人名字上都打了黑叉。批鬥開始了。有人衝上台去,開始揭露批判,有人緊跟着跳上去,說他們想擋住歷史的車輪,想破壞偉大的社會主義建設運動。鄧家英暗吸一口冷氣,幸虧她報了名,不然……

  並不是每一個報了名的人都能到山上去,發動是一回事,讓誰去又是另一回事。指揮部對上山放炮炸石的人做了嚴格挑選,鄧家英和苗雨蘭當然不在挑選之列,她們是鐵姑娘,是女人,女人是不能上山的,這是鄉俗。四舊雖然破除了,鄉俗卻被嚴格地遵循着。秦繼舟也不能上山,雖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可沒人真敢讓他到山上去。讓一個來自省城的激進青年去冒險,鄧源森擔不起責任,柳震山同樣擔不起。至於革委會主任馬永前,更是不許秦繼舟有任何閃失,秦繼舟是他手裡一張王牌,怎麼能捨得讓他冒險呢?不幸得很,後面派上去的三個炮手又出事了,這次不是啞炮,是爆破方向出了問題,石頭沒滾到山下,而是直接落在了炮窩裡,砸斷了兩個炮手的腰,另一個被炸起三丈高,掉下來摔成了肉醬。

  激情突然冷卻,整個工地再次籠罩到陰影中,前些日子的熱情仿佛變成了殺手,人們突然間望山卻步。就在這時候,負責技術的吳天亮突然提出一個方案,讓路波上山!

  路波對吳天亮的意見怕就是那時候開始的,到現在,這誤解還沒消除。

  

  第13章

  

  鄧家英的病驚動了吳天亮,吳天亮匆匆趕到醫院,問路波:「到底怎麼回事?」

  「這事用不着你書記操心。」路波想理不想理地說。

  「到底怎麼回事,快說!」吳天亮急了,同時也有些羞愧,居然這個時候才知道鄧家英住院。

  「說了又能咋,你是書記,不是醫生。」路波說完就走,被吳天亮一把拽住。

  「我問你,到底怎麼回事?!」吳天亮加重了語氣,臉色也變得極不好看。路波不屑地看他一眼,說了句無可奉告,可把吳天亮氣壞了,猛地扳過他的肩頭:「你還想跟我作對是不是,一輩子了,難道你就不能清醒一次?」

  「不能!」路波果斷地回絕了吳天亮,一把甩開吳天亮的手,要往病房去。吳天亮追上來,求告似的說:「你跟我說實話好不,到底是不是癌,我這心裡,急啊。」

  吳天亮的聲音像哭。

  路波慢吞吞地回過身:「是又咋,不是又咋,難道書記有回天之術?」

  吳天亮登時綠了臉。路波這話雖是在挖苦,卻也明白無誤地告訴他,鄧家英患的是不治之症,是癌!他頭裡嗡一聲,眼前一黑,差點栽倒在地。路波這次倒是沒袖手旁觀,攙扶了一把吳天亮說:「你還是回去吧,這裡有我照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