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9章
許開禎
「告訴你?」路波陰陰一笑,「你不是在招乘龍快婿嗎,我哪敢驚動你大書記?」
「嗵」一聲,吳天亮出其不意給了路波一拳,這一拳打得太解恨了,仿佛把他一輩子的委屈打了出來。路波被打懵了,還在驚訝,吳天亮突然抱住他,失聲痛哭起來。
路波沒想到,吳天亮會哭。他把自己搞亂了,抱着吳天亮,不知該咋辦。吳天亮老淚縱橫,邊哭邊捶他,罵他:「老路,你狠,狠啊,這事你也敢瞞我,瞞出事了吧,我看你這次怎麼交代?」路波想說不用交代,話沒出口,自己竟也不爭氣地哭了起來。
兩個大男人在院子裡恓惶了好長一陣,吳天亮抹掉淚:「醫院怎麼說,有沒有希望?」
路波搖頭,又點點頭:「只能聽天由命了。」
「不行,馬上轉院,我聯繫北京醫院!」
鄧家英拒不轉院。吳天亮都把北京那邊聯繫好了,鄧家英固執地說:「我哪也不去,你們別費這番心了。」說着,恨恨瞪一眼路波。路波心裡叫屈,吳天亮來,關他什麼事,他才懶得跟書記大人報告呢。
「你就別固執了好不,不管啥病,北京醫療條件總是好一點,聽我的話,明天就轉院。」吳天亮耐心勸道,目光暗暗投向路波,想讓路波幫他做動員工作。路波佯裝沒看見,藉故接電話,往外走了。過了一會,吳天亮掃興地走出來,見路波陰着臉站在樓道里,沒好氣地說:「你啞巴啊,不會幫着勸一勸?」
路波沒吭聲,繼續愁悶着臉,吳天亮火氣更大:「說話啊,到底怎麼辦,這麼下去不行吧?」
「你現在急了?」路波突地轉身,怪怪地扔過來一句。
「你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清楚,她要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們沒完!」說着,騰騰騰下樓,往院裡去了。吳天亮緊步追上:「你說清楚,你跟誰沒完?」
「你和老秦頭,是你們,明白不?!」
吳天亮的臉驟然變黑,這話捅到了他最痛處。路波氣憤難平地又說:「你們兩個罪人,害她一輩子,一輩子啊,這下你們開心了吧。」自個卻沒忍住,淚水又濕了眼眶。吳天亮這次沒敢爭辯,理屈地說:「你就消消怒吧,抓緊想想,這樣拖着不是辦法。」
「還能想什麼辦法,你說,還能想什麼辦法?晚期,晚期你明白不?」路波近乎歇斯底里了,這些日子他一個人扛着,鄧家英不讓說,他也找不到訴說的人,到現在他真是扛不住了。
「要不把老秦叫來吧,興許他說話管用點?」過半天,吳天亮徵求意見道。
「你們還嫌她受的刺激不夠,還想怎麼刺激她?」路波火了,這些天他是把一切罪都歸到秦繼舟和吳天亮身上的,這兩個男人是毀掉鄧家英一生幸福的元兇啊。當年,唉,還提什麼當年啊,人都這樣了,路波恨恨一跺腳,將目光從吳天亮身上挪開。
鄧家英最終還是沒轉院,醫院方面建議馬上手術,鄧家英倒也配合。不過她堅決不同意吳天亮留在身邊,罵着讓他離開。吳天亮知道她是為他着想,他們中間夾着一個苗雨蘭,思慮再三,跟路波商量,要不要把秦繼舟叫來?路波堅決不讓,說只要秦瘋子來,他就走!路波一向對秦繼舟缺少尊重,太多的時候,他喚秦繼舟是瘋子。
「瘋子,世上沒有哪個人更比他瘋狂,從二十幾歲瘋到了現在,還在瘋。這山,這河,都是因他而瘋的啊——」路波重騰騰地說。
路波的話加重了吳天亮心頭的不安,路波跟秦繼舟之間的疙瘩,看來是解不開了,造化弄人,誰讓他們結緣在那個年代呢!吳天亮嘆一聲,不說話,面無表情地看着路波。路波連着說了一堆秦繼舟的壞話,最後竟說遲早有一天,他要新賬老賬跟姓秦的一起算。吳天亮聽不下去了,勸阻道:「你們的恩怨,以後慢慢說,現在救人要緊,家英聽老秦的,怎麼也得把他叫來。」
「聽他的?他害的還不夠啊,還要怎麼害?」路波一聽吳天亮還是堅持讓秦繼舟來,暴怒了,指着吳天亮鼻子罵:「兇手,你們都是兇手,好,這事我不管了,你們想咋害就咋害!」說完,丟下吳天亮,氣恨恨地走了。
看着路波離去的影子,吳天亮心裡很不好受,他們四個,不應該這樣啊,有什麼化解不開的呢?但他沒有時間多想,鄧家英還在病床上躺着呢,得緊着做工作,讓她積極接受治療,遂掏出電話,叮囑秘書,想辦法把秦繼舟給請到醫院來。
誰知兩天過去了,秦繼舟一點音信都無。打聽來打聽去,才知道秦雨結完婚第二天,秦繼舟便離開研究所,離開省城,不聲不響地消失了,去了哪,誰也不知道。吳天亮問楚雅,楚雅沒好氣地給了他一句:「死了!」氣得吳天亮差點把手機扔了。沒有辦法,吳天亮只好收起讓秦繼舟給鄧家英做工作的想法,這個骨頭,只能他啃。
三天後鄧家英被推進手術室,非常遺憾的是,她的兩個乳房都被切掉了。那對陪伴了她大半生的寶貝,打這天起,沒了。
天終於降了一場雨。
烏雲吹過來的時候,鄧朝露他們還在氈房裡。真是沒想到,她的同學宋佳宜會跟着洛巴去西藏。宋佳宜和洛巴出現在她面前時,鄧朝露驚訝得合不攏嘴。
「你們,怎麼是你們?」
宋佳宜盈盈一笑:「想不到吧小露,我跟洛巴回來了。」
「真的啊佳宜,還以為你早回南方了,佳宜,我太開心了。」鄧朝露奔過去,跟宋佳宜親熱地抱在了一起。洛巴站在遠處,目光溫暖地望着她們。
雲層在他們頭頂動着,像一群羊簇擁着往前奔。洛巴說快要下雨了,急着往氈房那邊趕。洛巴不願意到漢人的地方,多年都是如此。除鄧朝露外,他很少跟漢人結下友好關係。鄧朝露在洛巴心中,有點使者的味道。況且他見過鄧朝露的身子,那具乾淨透明的胴體一直珍藏在青年洛巴腦海里,不帶任何罪惡地閃着光芒。洛巴不止一次說,你是天使,是太陽的女兒,我愛你。鄧朝露呵呵笑笑,有時她也會說,我可不會嫁給你的。洛巴只是笑,從沒想過鄧朝露會嫁她,他的愛是超越男女之限的。洛巴轉身要走,鄧朝露說我也去,洛巴沒有反對,笑眯眯地看着她。鄧朝露拉起宋佳宜的手,說說笑笑地往氈房去了。
路上宋佳宜告訴鄧朝露,本來她要回南方的,誰知她被旅遊區一伙人攔住了,那伙人喝醉了酒,嚷着要跟她跳舞,有個傢伙甚至攔腰抱起了她。就在她情急呼救時,洛巴出現了,沖那些醉酒的傢伙說,她是他的朋友。那些人很給洛巴面子,馬上向她道歉。就這麼着,她跟洛巴去了西藏。
「他是一個怪人。」宋佳宜說。
「他心裡有草原,有這條河,還有……」宋佳宜似乎捨不得把話說完。
鄧朝露盯着她怪怪的目光,俏皮地問:「還有什麼?」
「我說不出,可能是我們久違了的純真吧。」見鄧朝露眨着眼,宋佳宜急了,強調道,「真的小露,他身上有股原始的力量,很美。」
「這麼快就有感覺了啊。」鄧朝露撒野地開起了玩笑,目光卻純真得一塌糊塗。宋佳宜的臉驀就紅了,紅成太陽的顏色,怕鄧朝露當真,急道:「甭開玩笑,我現在拜他為師呢。」
「哦?」鄧朝露這下驚奇了,目光疑惑地看在宋佳宜臉上。
「想跟他學藏語,想跟他一起為毛藏高原奔走。」宋佳宜一本正經道。
這話差點惹笑了鄧朝露,又是一個傻子。不過鄧朝露馬上又想到,宋佳宜肯定不是心血來潮,人可以有多種選擇,這個世界上,太多的人選擇了功利,選擇了爭奪,但也難保有人會像洛巴一樣,去為某個夢想犯傻。
不,不是犯傻,是執着!
他們愉快地來到氈房,放牧的藏人熱情地迎接了他們,端給他們奶茶,給他們點亮酥油燈。這時候雨落了下來,開始是毛毛細雨,很快,雨絲密起來,緊跟着就是瓢潑大雨。
這晚他們睡在了氈房,第二天醒來已是七點多,太陽已經出來了。雨吝嗇地下了不到一個小時,不過已經很令牧民們興奮了。雪線之下,草原之上,天地呈現出另一番景色,看得人心醉。鄧朝露跟宋佳宜洗完臉,昨晚她們聊了近乎一宿,宋佳宜說她不想走了,她要跟洛巴在一起,要為草原做點什麼。鄧朝露說好啊,你來了我就不寂寞了。宋佳宜說寶貝你還寂寞啊,不是有你的白馬王子嗎?鄧朝露不吭聲了,宋佳宜早就知道她有心上人,具體哪位不清楚,但清楚她愛着,還說她是懼婚族,只想享受戀愛的美味,不敢將愛情落到實處,而她自己則是閃婚族。
「怎麼了小露?」見鄧朝露臉色發僵,宋佳宜馬上收住話頭。
鄧朝露搖搖頭,神情黯然地說:「他結婚了。」
「是這樣啊?」宋佳宜臉上並不顯出什麼,只是例行公事地哎呀了一聲。說得也是,一個對婚姻已經厭倦的女人,當然不會對別人的失戀表示出過分驚訝。在她看來,那不過是一場錯誤的提前結束。她接着說:「沒有意思的小露,婚姻真沒有意思,我倒是羨慕你,一個人多好。」
鄧朝露沒有附和,苦澀地笑了笑,扭過頭去。就要出氈房時,保羅突然來了,聲音老高地喊:「露,露你在不?」
鄧朝露探出頭,喊了聲保羅。保羅緊張地說:「露,出事了,快跟我走!」鄧朝露慌慌張張走下山坡,保羅說:「你母親做了手術,好可怕的,快跟我去醫院。」
「手術?」鄧朝露的腳步僵住,眼神慌成一片。
「胸,把胸割了。」保羅邊說邊在胸前比畫,動作極為誇張。
「什麼?!」鄧朝露這下驚得不知說什麼了,腦子裡立刻閃出母親那對飽滿的胸來。
「你從哪知道的?」半天,她強抑住自己問。保羅情急地說:「到處在找秦教授,教授找不到了,全都亂套了。教授能去哪呢,他怎麼能丟下你母親不管?」
「保羅你亂說什麼,他憑什麼管我母親?」
「愛啊,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愛更美好嗎?」保羅一本正經地說。
「你放屁!」鄧朝露嚷了一句,往山下去。心裡恨恨地想,臭保羅,什麼事也瞞不過你。
保羅追上來,鄧朝露一句髒話反倒把他罵開心了,他還從沒聽過鄧朝露罵髒話呢,有意思。他們住得離雜木河水管處不遠,這段時間科考組一直住野外,他們剩下最後一個課題,考察流域內野生植物的消失。宋佳宜不明就裡,從後面追上來,問出了什麼事。鄧朝露說我媽手術,我媽她手術。宋佳宜立時變了臉色,連着問到底怎麼了,鄧朝露不敢回答,腦子亂極了。宋佳宜再問,鄧朝露就哇一聲哭開了。她的哭聲嚇壞了宋佳宜和保羅,兩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後還是保羅顯得有主意,一把拉過鄧朝露:「露,不哭,要堅強,我們的露是最堅強的,不會被苦難嚇倒。」
鄧朝露並沒急着下山,保羅催了幾次,她就是猶豫着不走。她心裡還有陰影。保羅急了:「露你怎麼能這樣,她是你母親,母親你明白不?」母親兩個字重重地砸着了鄧朝露的心,她幾乎就要向保羅妥協了,可是忽然又叫了一聲:「我的事不用你管,走開!」
「露,不能這樣!」保羅變得凶起來。保羅是個非常尊重長輩的人,在中國工作這些年,得到過鄧家英不少幫助。鄧家英雖然在學術界沒什麼地位,但她豐富的實踐經驗還有工作熱情給保羅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聽到這個噩耗,保羅很是震驚。兩人吵了幾句,鄧朝露安定下來,其實她在找理由,她必須給自己一個理由,儘管對方是她母親。這個固執的孩子,到這時候還在記恨。
宋佳宜體貼地勸:「露,去醫院吧,不管發生過什麼,現在你媽需要你,你是她唯一的女兒啊。」
鄧朝露的眼淚嘩就下來了,如斷線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她的心已經飛到了醫院。
鄧家英完全變了樣。真沒想到,一場手術會把人折磨成這樣,不只是兩隻胸沒了,整個人突然瘦去幾十斤,一雙眼睛深陷在眼眶後面,又蒼老又憔悴。
看見母親的第一眼,鄧朝露差點昏厥過去,腦子完全空白地僵在那兒。怎麼會,怎麼會啊——
「媽——」病房裡響出撕心裂肺的一聲。
鄧家英慢慢睜開眼,旋即又痛苦地閉上。她是多麼不情願女兒看到這一幕啊,多麼殘酷。下意識地就用被子捂住胸,臉已經痛苦得不成樣子了。
看到母親這樣,鄧朝露再也憋不住了,開始懺悔。她撲在病床上,不停地跟鄧家英說對不起。
「媽,我錯了,我錯了啊,媽你堅強點,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媽你一定要挺住啊,有女兒在呢,媽——」
鄧家英的眼淚滾滾而下,手死死地抓住女兒,一旁的路波早已忍不住,溜出去抹眼淚。
這時候,秦繼舟正孤獨地跋涉在沙漠裡。
第14章
茫茫蒼蒼的祁連,再一次迎來了它的客人。只不過,當初年輕氣盛、血氣方剛的學子,轉眼間變成了白髮蒼蒼的老人。
秦繼舟最先把腳步停在了鐵櫃山前。對面的龍首山,他心存太多畏懼,不敢輕易把腳步邁過去。每次來,腳步總要先嘗試性地停在鐵櫃山下,仿佛懺悔似的,心裡會湧上很多東西。有時候他會想,當年是不是真錯了,是不是真該聽路波的,放棄龍首山,轉而把目標盯向鐵櫃山?
當年的放炮事件成了一個難題,不只是他們解決不了,就連地委派來的專家組,也沒解決掉。峽谷窄小,龍水河急流而下,峽里根本就沒有可取的石料,取土都要到上游很遠的地方去,而土石壩要用大量石料。這個簡單的問題卻成了瓶頸,橫橫實實就把進度給阻攔下了。連着開了幾場會,又向地委做了匯報,地委態度堅決,要求不惜一切代價,堅決把工程拿下,而且要創造奇蹟,要讓外界知道,祁連人民什麼困難也阻擋不了,什麼奇蹟也能創造出來。
柳震山鎖了眉,派上去的人一撥接一撥退下陣來,上去時一個個很膽大,話能說到天上,可到山上一看,立馬嚇得腿軟,甭說放炮,身子都站不直。那山真是太奇太險了,除冷峻外,還多出幾分恐怖,走在山道上腿直打戰。柳震山不止一次上去過,他就想不明白,怎麼偏偏要選在這裡炸山取石呢,到底安什麼心嘛!這裡有足夠的山石不假,但有石料的地方多了,這裡絕不是最佳地段。後來他才知道,是有人點名要在龍頭處炸山取石,說就是要跟封建迷信做堅決鬥爭,就是要讓峽里的群眾看看,我們敢不敢斬斷龍頭,敢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柳震山顯得很無奈。上級命令不可違,水庫大會戰必須掀起新高潮。但龍首山頂炸山取石真是困難重重,山頂地質結構異常複雜,岩石極不規則,斷裂帶四處都是,爆破很難控制方向。加上來工地的炮手都是臨時挑選的,有些根本就沒放過炮,臨時突擊一下就上陣。這還是其次,重要的是峽里的社員都有恐懼心理,龍首山在峽里地位極其特殊,誰心裡都認為是龍脈。壞了龍脈會斷子絕孫,山里人祖祖輩輩都這麼講的,也都這麼堅守着。運動熱火朝天,人們嘴上雖然不敢講,心裡卻不能不想。有了這個心理障礙,技術再嫻熟的人也會犯錯誤,手忙腳亂算是小,點了炮往相反方向跑的人多的是。兩天前炸死的那個年輕民兵就是如此,炮一點,他往洞裡面去了,結果活活砸死在洞裡。
一度時期,柳震山真還把希望寄托在秦繼舟身上,心想省里來的技術員,怎麼着也比吳天亮幾個要強,況且還是清華的高才生,了得。哪知連着聽了幾次秦繼舟的話,次次都出事,才知道遇見了繡花枕頭。後來再打聽,秦繼舟根本就不懂放炮,他學的是水文水資源,這專業用來修水庫都是外行,何況放炮這種事。於是某個黃昏,柳震山心血來潮,將青年突擊隊還有鐵姑娘隊集中在山下,搞了場實戰練兵,點名讓秦繼舟出來當老師。鄧源森勸他別這樣,說這樣有風險。柳震山大聲一笑:「有嘛的風險,不就是讓秦大學放一炮嘛,放響了我給他披紅。」
「放不響呢?」鄧源森緊着聲音問。
柳震山想了想說:「放不響,他會放不響?」他哈哈笑了幾聲,轉而面對着黑壓壓的人群,扯開嗓子說:「他秦大學真要放不響,我讓他回他的學校去!」
人群中的鄧家英頭裡轟一聲,仿佛先柳震山看到了心中偶像秦繼舟當眾出了洋相,莫名的,心就揪在一起,懷裡像是有幾隻兔子在跳。
誰也不知道,那年鄧家英是怎麼喜歡上秦繼舟的,包括她自己,怕也說不清。秦繼舟那年是工地上的風雲人物,全工地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他走到哪,激情就能傳播到哪。人們紛紛爭說這個來自清華的高才生,男人們談論着他的家世,談論他跟革委會主任馬永前的關係。那年他是馬永前的掌上寶,馬永前走到哪,都要把他帶上,開什麼會,都要讓他發言。凡是他說的,馬永前都認為對,凡是他倡導的,馬永前都要在水庫工地推廣。男人們就說,這後生,了不得啊,能把革委會主任迷住,得有多大能耐。姑娘們則談論他會不會幹活,會不會拉架子車。還有他那麼乾淨一雙手,應該是握筆寫文章的,怎麼也會跑工地上拿杴把?還有他的衣領咋總是那麼白,同樣河裡的水,怎麼他洗的衣服就乾乾淨淨?
總之,那年關於秦繼舟的話題,多得說不完。情竇初開的姑娘們,看他的目光無一不迷濛,不熱烈,不燃着火苗。
這些目光中最屬鄧家英的特別。
鄧家英已經到喜歡男人的年齡了,多少個夜晚,她偷偷將他從心底拿出來,想啊想啊,冷不丁地,臉就紅成一片,熱成一片,心也跳得接不上氣。好幾次,她拉着架子車上坡,冷不丁看到他,腿一下軟得沒了力氣,險些就將架子車丟脫。跟她一起幹活的姑娘見她丟魂落魄,嬉笑着說,趕明兒,找個媒婆婆給你提親吧,再不提,被人搶了去。
「打嘴!」鄧家英假惺惺臭同伴一句,拉起架子車,吭哧吭哧往壩的方向去了。
秦繼舟對此渾然不覺,仿佛他來龍鳳峽,就是為了擾亂姑娘們的芳心。直到有一天,他被鄧家英攔在河邊小樹林裡,鄧家英憋半天,說不出話,臉紅得快要趕上西邊的晚霞了。秦繼舟不明就裡地問:「你是不是想當技術員,這個我可以跟指揮部說,你上過高中,成績優秀,這些我都知道,在工地上表現也很不錯。」
「你還知道啥?」鄧家英大着膽問了一句。
「你是鄧書記的女兒啊,鄧書記專門跟我交代過。」
「我爹跟你交代了什麼?」她能聽得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了,她的雙手背着,汗津津的手裡握着一樣東西,那是山里女孩表達相思時最常用的禮物,她親手做的一雙繡花鞋墊。那可是縮在山下窯洞裡就着煤油燈一針一線繡出來的,上面是一對戲水鴛鴦。
「呵呵,沒交代什麼。指揮部要挑一批回鄉知青,讓我普及水利知識。鄧家英,你願意參加不?」
「我願意!」十八歲的鄧家英脫口就道。一激動,雙手拿到了前面。
「你手裡拿的什麼?」秦繼舟好奇地看着她雙手,問。
鄧家英臉越發紅,吭半天,羞答答地說:「鞋墊,送給你,不嫌棄吧?」
要是換了山里男孩子,怕早就飄了起來。鄧家英可是鄧家山數得着的俊俏姑娘呢,就是在工地上,也是數一數二的俊女子。哪知秦繼舟接過鞋墊,掂手裡看了看:「這個我不喜歡,有時間還是看看書吧,你要做一個有文化的人。」說完,將鞋墊退還給鄧家英,哼着「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走了。
鄧家英傻傻地站在樹林裡,落日已經隱在了西山後,晚霞也已不見,大地顯得既朦朧又蒼涼,天要黑了。
他不喜歡,他居然不喜歡!當夜幕徹底籠罩住峽谷時,鄧家英用力將鞋墊扔在了龍水河裡,心裡賭咒再也不理他,腳步七擰八歪地往山下窯洞裡走去。
不理真還由不得。那天鄧家英真是緊張得要死。柳震山的脾氣誰都知道,一個說一不二見誰都敢黑臉的人。父親鄧源森算是修水庫的元老,又兼着工地指揮部副總指揮,罵時照樣劈頭蓋腦。就連革委會主任馬永前也懼他三分。鄧家英曾經提醒秦繼舟,是在參加那個普及班後,兩人關係似乎近了許多。鄧家英終於敢跟這個工地上的風雲人物開玩笑了,叫他別逞能,說我爸放了一輩子炮,現在都沒招,你連山頂都沒去,就敢吹牛?秦繼舟壓根沒把她的話當話,自信滿滿地說:「這你不懂的,這是技術。他們連炮眼都不會布排,不出事才怪。」
我倒要看看,你有啥技術!鄧家英鼓着嘴,心裡滿是不服氣,她在等秦繼舟出來。不大工夫,秦繼舟在馬永前和民兵營長半瞎子等人的簇擁下,煞模煞樣地走出來。眾目睽睽之下,先是沖鄧家英他們講了一大堆爆破原理。注意,他講的是爆破,而柳震山和鄧源森掛嘴邊的是放炮,人家就是洋氣。那些原理聽上去非常陌生,什麼定向啊,什麼斷面層分析啊,什麼橫切面豎切面,還有單排眼雙排眼,甚至三花眼三角眼,講得頭頭是道,聽的人卻如墜霧裡。尤其鄧家英,對他的好奇越發濃,目光蒙蒙,眼神迷亂,心裡蕩漾着某些東西。就在鄧家英快要陶醉時,柳震山忽然說:「行了秦大學,講得好不如幹得好,走吧,大夥等着看你表演呢。」
秦繼舟跟着柳震山他們,大步流星往山上去。看着秦繼舟漸行漸遠的身影,鄧家英心裡忽然緊張,莫名地就替他擔心起來。
結果,那天出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