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誦關中 - 第10章
陳忠實
在河之洲
汽車駛出古城西安東門,不久就進入麥深似海的關中平原的腹地。時令剛交上五月,吐穗揚花的小麥一望無際,眼前是嫩滴滴的密密匝匝的麥葉麥穗,稍遠就呈現為青色了。放開眼遠眺,就是令人心靈震顫的恢弘深沉的氣象了。東過渭河,田堰層疊的渭北高原,在灰雲和濃霧裡隱隱呈現出獨特的風貌,無論立陡的險垴,無論舒緩的漫坡,都被青蔥蔥的麥子覆蓋着,如此博大深沉,又如此舒展柔曼,無法想象僅僅在兩個月之前的殘破與蒼涼,頓然發生對黃土高原深蘊不露的神奇偉力的感動。
我的心緒早已舒展歡愉起來,卻不完全因為滿川滿原的綠色的浸染和撩撥,更有潛藏心底的一個極富誘惑的企盼,即將踏訪2000多年前那位「窈窕淑女」曾經生活和戀愛的「在河之洲」了。確切地說,早在幾天之前朋友相約的時候,我的心裡就踴躍着期待着,去看那塊神秘莫測的「在河之洲」。
我是少年時期在初中語文課本上,初讀那首被稱做中國第一首愛情詩歌的。無須語文老師督促,一誦我便成記了,也就終身難忘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許是少年時期特有的敏感,對那位好逑的君子不大感興趣,甚至有莫名的逆反式的嫉妒,一個什麼樣兒的君子,竟然能夠贏得那位窈窕淑女的愛?在河之洲,在哪條河邊的哪一塊芳草地上,曾經出現過一位窈窕淑女,而且演繹出千古誦唱不衰的美麗的愛情詩篇?神秘而又聖潔的「在河之洲」,就在我的心底潛存下來。後來聽說這首愛情絕唱就產生在渭北高原,卻不敢全信,以為不過是傳說罷了,而渭河平原的歷史傳說太多太多了。直到朋友約我的時候,確鑿而又具體地告訴我,在河之洲,就是渭北高原合陽縣的洽川,這是大學問家朱熹老先生論證勘定的。朱熹著《詩集傳》里的「關雎」篇,以及《大雅·大明》的注釋,有「在洽之陽,在渭之誒」可佐證,更有「洽,水名,本在今同州合陽夏陽縣」,指示出不容置疑的具體方位。合陽即今日的合陽縣,上世紀五十年代還沿用古體合字作為縣名,後來為圖得簡便,把右邊的耳朵削減省略了,合陽縣就成今天通用的合陽縣了。洽水在合陽縣投入黃河,這一片黃河道里的灘地古稱洽川,就是千百年來讓初戀男女夢幻情迷的「在河之洲」。我現在就奔着那方神秘而又聖潔的芳草地來了。
遠遠便瞅見了黃河。黃河緊緊貼着綿延起伏的群山似的斷崖的崖根,靜靜地悄無聲息地涌流着。黃河衝出禹門,又衝出晉陝大峽谷,到這裡才放鬆了,溫柔了,也需要抒情低吟了,抖落下沉重的泥沙,孕育出渭北高原這方豐饒秀美的河洲。這是令人一瞅就感到心靈震顫的一方綠洲,頓然便自慚想象的狹窄和局限。這裡坦坦蕩蕩鋪展開的綠瑩瑩的蘆葦,左望不見邊際,右眺也不見邊際,沿着黃河也妝飾着黃河竟有3萬多畝,那一派蘆葦的青蔥的綠色所蘊聚的氣象,在人初見的一瞬便感到巨大的搖撼和震顫。我站在坡坎上,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那方自少年時代就潛存心底的「在河之洲」,完全不及現實的洽川之壯美。
蘆葦正長到和我一般高,齊刷刷,綠瑩瑩,寬寬的葉子上繡積着一層茸茸白毛,純淨到纖塵不染。我漫步在蘆葦盪里青草鋪墊的小道上,似可感到正值青春期的蘆葦的呼吸。我自然想到那位身姿窈窕的淑女,也許在麥田裡鋤草,在桑樹上採摘桑葉,在蘆葦叢里聆聽鳥鳴,高原的地脈和洽川蘆盪的氣韻,孕育出窈窕壯健的身姿和灑脫清爽的質地,才會讓那個萬眾景仰的周文王一見鍾情,傾心求愛。我便暗自好笑少年時期自己的無知與輕狂,好逑的君子可是西周的周文王啊,哪裡還有比他更能稱得起君子的君子呢!一個君王向一個鋤地割麥採桑養蠶的民間女子求愛,就在這莽莽蒼蒼鬱郁蔥蔥的蘆葦盪里,留下《詩經》開篇的愛情詩篇,縈繞在這個民族每一個子孫的情感之湖裡,滋潤了2000餘年,依然在誦着吟着品着咂着,成了一種永恆。
雨下起來了。蘆葦盪裏白茫茫一片鋪天蓋地的雨霧,騰起排山倒海般雨打葦葉的嘯聲,一波一波撞擊人的胸膛。走到蘆葦盪里一處開闊地時,看到一幅奇景,好大的一個水塘里,竟然有幾十個人在戲水,男人女人,年輕人居多,也有頭髮稀落皮肉鬆弛的上了年歲的人。這個時月里的渭北高原,又下着大雨,氣溫不過十度,那些人只穿泳衣在水塘里戲鬧着,似乎不可思議。這是一個溫泉,名處女泉,大約從文王向民間淑女求愛之前就涌流到今天了。溫泉蒸騰着白色的水汽,像一隻沸滾的大鍋,一團一團溫熱濕潤的水汽向四周的蘆葦叢里瀰漫,幻如仙境。洽川人得了這一塘好水,冬夏都可以盡情洗浴了,自古形成一個風俗,女子出嫁前夜,必定到處女泉淨身,真是如詩如畫。洽川這種溫泉在古籍上有一個怪異的專用漢字,氵糞。自地下冒湧出來,衝起沙粒,對浴者的皮膚衝擊搓磨,比現代浴室超豪華設施美妙得遠了。在洽川,這樣的氵糞泉有多處,細如蟻穴,大如車輪。《水經注》等多種典籍都有生動具體的描繪。現在成了各地旅客觀賞或享受沙浪浴的好去處了。
這肯定是我見過的最絕妙的溫泉了,也肯定是我觀賞到的最壯觀最氣魄的蘆葦盪了,造化給缺雨乾旱的渭北高原賜予這樣迷人的一方綠地一塘好水,彌足珍貴。我在孫犁的小說散文里領略過荷花澱和蘆葦盪的詩意美,前不久從媒體上看到有乾涸的危機,不免扼腕;從京劇《沙家浜》里知道江南有一氣可藏匿新四軍的蘆葦盪,不知還有蘆葦否?蘆葦叢生的濕地沙灘,被譽為地球的肺。無需特意強調,誰都知道其對於人類生存不可或缺的功能。
我便慶幸,在黃河灘的洽川,蘆葦在蓬勃着,溫泉在涌着冒着,現代淑女和現代君子,在這一方芳草地上,演繹着風流。
2004.9.21
雍村
第23章
柴達木掠影
出敦煌城,滿眼都是變幻着色彩的沙子。無邊無際的沙丘沙梁和沙地,金黃金黃的,灰白灰白的,淡青淡青的,鋪天蓋地的沙漠沒有期望里的變化,僅僅是沙子的顏色淡了濃了在變幻着。進入祁連山,溝底和山坡上有綠草生長,儘管可以看出乾旱施虐下存活的艱難,畢竟是綠色生命,畢竟帶給人一種鮮活。遠處的祁連山是凜凜的赤裸的峰巒和溝壑,有幾處可以看到峰頂上閃閃發亮的積雪。翻過祁連山,又是礫石堆積的戈壁,零星的駱駝草頑強地在這裡宣示着生命。偶爾可以發現一隻小小的藍底白翅的小鳥,從這蓬駱駝草飛到另一叢,使這無邊沉寂的漠地有了一點靈動。
進入柴達木腹地,便進入生命的絕地。一株草一隻蠓蟲都絕跡了。地表是如同剛剛得到細雨潤濕的黑油油的土壤,踏上去竟然堅硬如鐵,這是經過鹽漬造成的奇異景象。薄薄的土層下,是青石一般堅硬的鹽層,深不知底。柴達木在蒙語裡的意譯是鹽漬。性能精良的越野車,在沙漠戈壁行進了整整九個小時,陪伴左右的祁連山隱去了,阿爾金山撲入眼來了,白雪皚皚的崑崙讓人生出走到天盡頭的錯覺。我已經知曉,1954年早春,在西安組建的第一支石油勘探隊從敦煌開始行程,用腳步並藉助駱駝橫穿過沙漠和戈壁,歷時半月,到達我們即將抵達的尕斯庫勒湖畔。他們吃自己背着的乾糧。他們走到哪兒就在哪兒的沙地上挖坑(地窩子)夜宿。在關中已經是柳絮榆莢飄飛的春景,柴達木依然是嚴寒的冬天,夜晚沙坑裡徹骨的冰冷是可以想見的。最嚴酷的是根本找不到淡水。我從當年那些首闖絕地的勘探者所寫的回憶短文里,首先感動的是樸實無華坦誠平靜的敘述,對於任誰都可以想象的絕地里的困難,絕無渲染詞藻。這樣的敘述反倒令人感受到創業者的豪邁和威勢,讀來令人產生對某種遠逝的純情的懷念。
我已經看多了造型各異令人眼花繚亂的高樓大廈,看多了越來越精緻的城市綠地和花卉,越變越華麗越雅致的地毯和壁飾。我現在置身於寸草不生蠓蟲不飛嚴酷到連一口淡水也找不到的柴達木。把赤裸的祁連山赤裸的阿爾金山冰雪閃亮的崑崙山攬人視野納入心胸,對我的心境和心態是一種無可替及的良好的調節,起碼不至於僅僅把眼光流連在人工製造的草地花叢地毯壁飾的色彩和圖案上,人的情趣需要帶着嚴酷意味的荒漠群山的調節。
遠遠便瞅見崑崙山腳下尕斯庫勒湖藍悠悠的好水。人在乾枯單調的荒漠裡整整走過九個小時,對眼前突然出現的這一湖好水的親近是強烈的,況且是融雪匯聚成湖的純淨的水,綠色就環繞着湖水而蓬勃着生氣了。我們來到一座高聳的碑塔前,這是柴達木打出第一口油井的井址,站在這個碑塔下,感知那種令人肅然起敬的創業者的神聖和尊嚴。
花土溝是發現油砂石的地方,在連綿不斷的如同被大火燎燒過的群峰之中。汽車在山間盤旋而上,殘破的山樑殘破的溝坡殘破的山峰,在見慣了黃土高坡的我的感覺里,仍然是不堪。就在這樣的溝壑間山樑上,這裡那裡都豎立着正在掘進的井架,悠悠然有節奏運轉着的抽油機,黑色的輸油管或凌空飛架或順地鋪設,我可以想象技術人員和工人完成每一道工序的艱難,更感佩把石油采出的意志力。
花土溝山頂上立着一塊石碑,銘記着這裡是首先發現油砂石的地方。1947年,一支僅剩下三人的石油勘探隊,幾乎是在絕望中聽到一個什麼人說這兒有一種可以點燃起火的石頭,欣喜若狂,立馬趕到這裡,發現了山峰和山溝里裸露着的油砂石,這是潛藏石油最可靠的資料了。石碑上鐫刻着那三個發現者的名字。這塊石碑,完整了柴達木石油勘探開採的歷史,一種令人感佩的科學態度。我接受了油田一位朋友隨手撿拾的一塊油砂石,儘管早已乾涸,仍然可以聞到一股油腥氣味,顏色是被石油浸漬過的紫黑色。我在看着摸着嗅着這塊來自地心的不尋常的石頭時是平靜的,不過有一點好奇,卻可以理解那三位勘探者抓到它時的狂歡,那對他們來說是發現,是求證的證據,是理想的實現。也可以理解1954年的勘探隊在此打出第一口油井的狂歡,應該是獻給剛剛建立不久的新中國的一份厚禮。從那時開始,到我以參觀者的身份到這裡來的時候,整整經過了五十年,新的井架還在搭建,油井還在出油,新的年生產指標還在提升。一茬接一茬的石油人在這裡付出了汗水心血和青春,又一茬年輕人繼續活躍在平川里和溝壑間,依然是一絲不苟的全身心投入,依然是面對戈壁所有艱辛的頑強和樂觀。
還有開創者的詩性情懷。他們為柴達木取下一批極富詩意的地名,這是這些處女地自形成以來的第一次命名。花土溝是依山峰和溝坡的顏色命名的。冷湖這個名字取得多麼別致,怕是大學問家也未必能推敲得到。還有一個南八仙,就不僅僅是文字上的光彩了,而是一種虔誠的緬懷。一個由八位女子組成的勘探隊,走出營地後消失了,無影無蹤地消失在柴達木荒漠上,一縷布條一頁紙片都沒有殘留。戰友們在搜尋絕望之時給她們失蹤的地方命名為南八仙。願這些報效國家的巾幗英雄,化為天仙。
在柴達木一路走來,超絕想象的大自然的嚴酷,對我發生着連續的衝撞;傳說的和墨寫的開發柴達木的英雄業績,對我也發生着令人由衷感動感嘆的衝撞:眼見的正在掘進的鑽機和悠然運動的抽油機,穿着濺有油痕制服的技術人員和工人,一張張自信而又鮮活的臉孔,有一種更富活力的衝撞。儘管我不可能加入這種環境下的這一群勞動者的行列,卻樂意接受這種衝撞,增強精神和心理的鈣質,更踏實更從容地面對生活。
2004.9.30雨晨於雍村
第24章
藉助巨人的肩膀——翻譯小說閱讀記憶
平生閱讀的第一部翻譯長篇小說,是《靜靜的頓河》。儘管時過四十多年,我仍然確信這個記憶不會有差錯,人對自己生命歷程中那些第一次的經歷,記憶總是深刻。
從學校圖書館借這部小說時,我還不知道它是一部名著,更不了解它在蘇聯和世界文壇的巨大影響。那是我對文學剛剛發生興趣的初中二年級,「反右」正在進行。我的語文老師是一位初出茅廬的中文系大學生,常常在語文課堂上逸出課本內容,講某位作家某位詩人被打成「右派」的事,尤其是被稱為「神童」的劉紹棠被定為「右派」,印象最深刻了。好奇心也在同時發生,天才,神童,遠遠比那個我尚不能完全理解其政治內涵的「右派」帽子更多了神秘色彩,十分迫急地想看看這個神童在與我差不多接近的年齡所寫的小說。課後我就到學校圖書館查閱圖書目錄,居然借到了《山楂村的歌聲》短篇小說集,大約是學校圖書館尚未來得及清查禁絕「右派」作家的作品。大約是在這部小說集的「後記」里,劉紹棠說到他對肖洛霍夫的崇拜和對《靜靜的頓河》的喜歡。「神童」既然如此崇拜如此喜歡,我也就想見識這部長篇小說了。看到在圖書館書架上擺成雄壯一排的四大本《靜靜的頓河》,我還是抑制了自己的欲望,直等到暑假放學,我便把這四部大著背回鄉村的家中。
我知道了地球上有一條雖然不大卻很美麗的河流叫頓河。這個頓河總是具象為我家門前那條冬日清冽夏日暴漲的灞河。遼闊的頓河草原上的山岡,舒緩柔曼的起伏轉承的線條,也與我面對着的驪山南麓的坡嶺和白鹿原北坡的氣韻發生疊印和重合。還有生動的哥薩克小伙子葛利高里,風情萬種的阿克西尼亞。我那時候忙於自己的生計,每逢白鹿原上集鎮的集日,先一天下午從生產隊的菜園裡躉取西紅柿、黃瓜、大蔥、茄子、韭菜等,大約50斤左右,天微明時挑到距家約10華里的原上去,一趟買賣可賺一二元錢,整個暑假堅持不懈,開學時就可以揣着自己賺來的學費報到了。集日的間隔期里,我每天早晨和後晌背着竹條大籠提着草鐮去割草,或下灞河河灘,或者爬上村莊背後白鹿原北坡的一條溝道,都會找到鮮嫩的青草。雖然因為年幼尚無為農業合作社出工的資格,而割草獲得的工分比出工還要多。我在割草和賣菜的間歇里,閱讀頓河哥薩克的故事,似乎浪漫到不可思議。我難以理解故事裡的人物和內蘊,本屬正常。所有這些也許並不重要,有幸的是感受到我的生活範圍以外的另一個民族的生活形態,視野抵達一個幾乎找不到準確方位的遙遠的頓河草原,生活在那裡的人們的快樂和悲傷竟然牽動着我的情感,而我不過是賣菜割草的一個尚未成年的鄉村孩子。我後來才意識到,我喜歡閱讀歐美小說的偏向,就是從這一次發生逆轉的,從「說時遲,那時快」的語言模式里跳了出來。
另一次難忘的閱讀記憶發生在「文革」期間。我已經幾年都不讀小說了。「文革」一開始,以「三家村」為標誌的作家們的災難,使我這個剛剛在地方報紙副刊上發過幾篇散文的業餘作者,終於得出一個最現實的結論,寫作是絕對不能再做的事了。我把多年來積累的日記和生活紀事,悄悄從學校背回鄉下家中,在後院的茅房裡燒毀了,也就把因為一句不恰當的話而招致災難的擔心解除了。我後來被借調到公社(鄉)幫忙,遇見了初中的地理科任老師。他已經升為我們公社地區唯一一所中學的校長,「文革」中慘遭批鬥,新成立的「革委會」拒不結合他。公社要恢復「文革」中癱瘓多年的基層黨支部,他也被借調來公社幫助工作,我和他就重新相聚了。我聽他說來此之前在學校閒着,分配他為圖書管理員。這一瞬我竟然心裡一動,久違了的好陌生的圖書館呀。他說學校的圖書早已被學生拿光了,意在他這個管理員是有名無實。我卻不甘心,總還有一些書吧?他不屑地說,偷過剩下的書在牆角堆着。我終於說服了他,晚上偷偷潛入校園,打開圖書館的鐵鎖,不敢拉亮電燈,用事先備好的手電筒照亮,在那一堆大多被撕去了書皮的書堆里翻檢。真是令人喜出望外,我竟然獲得了《悲慘世界》、《血與沙》、《無名的裘德》等世界名著。我把這些書裝入裝過尿素的塑料袋,綁捆到自行車後架上,騎車出了學校大門,路邊是農民的菜地,如做賊得手似的暢快。我的老師再三叮囑我,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看見這些書,我便發誓,即使不慎被誰發現再被揭露,絕不會暴露書的真實來處,打死我都不會給老師惹麻煩。
於是就開始了富於冒險意味的閱讀。這大約是上世紀交上70年代的事。處於「文革」中期的整個社會氛圍是難以確切描述的,我只確信一點,未曾親自經歷過的人是不可能有那種親歷者的直接感受的。大約也就在這個時候,八個樣板戲裡的頭幾個樣板被推出來。整個社會都揮舞着一把革命的鐵笤,掃蕩「封資修」——那些古今中外的優秀文化和文學遺產。我在一天工作之後洗了腳,插死門扣,才敢從鎖着的抽屜里拿出那本被套上「毛選」外皮的翻譯小說來,進入一種最怡靜也最冒險的閱讀,院子裡傳進來幹部們玩撲克為一張犯規的出牌而引發的爭吵。最佳的閱讀氣氛是在下鄉住到農民家裡的時候。那時候沒有電視,房東一家吃罷晚飯就上炕睡覺了,在前屋後窗此起彼伏的鼾聲里,我與百餘年前法國的一位市長冉阿讓相識相交,竟然被他的傳奇故事牽腸揪心難以成眠;抑或是陌生到無法想象的西班牙鬥士,在鬥牛沙場和社會沙場上演繹的悲劇人生;還有那個「多餘人」裘德,倒是更能切近我的生活,儘管有種族習俗和社會形態的巨大差異,然而作為社會底層的被社會遺忘的「多餘人」的掙扎和痛苦,卻是穿透任何差異的共通的心靈情感,甚至可以作為我理解自己身邊那些鄉村農民的一個參照。許多年以後,我才從開禁的有關資料中得知,《無名的裘德》是歐洲文壇曾經頗有影響的寫社會底層「多餘人」文學潮流的代表作之一,包括高爾基也寫過這類人物和很具影響的一部長篇小說,名字記不得了。
這應該是我文學生涯里真正可以稱作純粹欣賞意義上的閱讀。此前和後來的閱讀,至少有「借鑑」的職業性目的。此時此境下的閱讀純粹是欣賞,甚至是消遣,一種長期形成的讀書習慣所導致的心理欲望和渴求。因為「文革」開始我就不再做作家夢了,四五年過來,確鑿不再寫過任何屬於文學色彩的文章。讀着這些世界名著的時候,也沒有誘發寫作欲望或重新再做作家的夢想,然而我依然喜歡閱讀。閱讀這些一概被斥為「封資修黑貨」的小說,耳朵里灌進的是以毛主席語錄譜寫的歌曲,還有樣板戲的唱段,鄉村樹杈上的高音喇叭從早到晚都在向田野和村莊傾瀉着,在我的心裡,正好是無產階級文藝和資產階級文藝全面對抗尖銳衝突「你死我活」的雙方交戰的場面。我那時尚不能作出判斷,以「樣板戲」為代表的中國無產階級文藝如何發展前景怎樣,然而卻確實發生最基本的屬於常識層面上的懷疑,歐洲的無產階級和窮人喜歡如《悲慘世界》、《血與沙》、《無名的裘德》等這一類作品,我不可能有任何片紙只言的資料,所在只能依常情常理來推測。依據仍然是這些文本,它們都是為勞動者吶喊的呀。我至今也無法估量發生在「文革」中間的這種最純粹的閱讀,對我後來創作的發展有何啟示或意義,但有一點卻是不可置疑的,歐洲作家創造的這些不朽作品,和我的情感發生過完全的融匯,也清楚了一點,除過8個樣板戲,還有如上述的世界名作在中國以外的世界上傳誦不衰。
還有一次發生在「文革」後期的閱讀是難忘的。大約是1975年春天,我到西安電影製片廠去改編電影劇本,意料不到地讀到了前蘇聯作家柯切托夫的幾部長篇小說。需稍作交待,此前兩年,被砸爛了的省作家協會按照上級指示開始恢復,在農村或農場經過勞動改造且被審定沒有「敵我矛盾」的編輯和作家,重新回到西安,着手編輯文學刊物。為了與原先的「文藝黑線」劃清界限,作家協會更名為創作研究室,《延河》雜誌也改為《陝西文藝》。老作家們雖被「解放」,仍然不被信任,仍然心有餘悸,「工農兵」業餘作者一下子吃香了。我也正是在這時候寫下了平生的第一個短篇小說,且被剛剛恢復業務的西影廠看中,擬改為電影。我到西影廠以後,結識了幾位和我一樣熱心創作的業餘作者。記不清誰給我透露,西影廠圖書資料室有幾本「內部參考」小說,是供較高級領導幹部閱讀參考的,據說這幾本小說揭露了「蘇聯修正本義」的內幕。我經過申請,得到有關領導批准,作為寫劇本的業務參考,破例破格閱讀「高幹」的參考書。
第一本是《州委書記》。作者是柯切托夫。這部小說寫了兩個蘇共的州委書記,拿我們的習慣用語說,一個實事求是做着一個州的發展和建設工作,另一個則是欺上瞞下虛誇成績搞浮誇風。前者不斷受挫,後者屢屢得手於表彰升遷等等。結局是水落石出,後者受到懲治,前者得到伸張。依着今天我們的眼界來說,這部小說的主旨和人物幾乎沒有什麼新穎之處。然而在1975年的時空下,我的震撼和興奮幾乎是難以抑止的。1975年再度加壓的政治氣氛,卻無法堵住中國人私下的議論,包括直白的詛咒和謾罵,這應該是施虐近十年的極左路線窮途末路的一個先兆。我可以和幾位朋友在私下裡談《州委書記》。我甚至以為把作品人物名字換成中國人的名字,把集體農莊換成公社或生產隊,讀者的感覺就會毫無差異。就當時而言,柯切托夫揭示的蘇聯社會問題,在中國的實際生活里更普遍也更尖銳,然而中國卻集中到幾乎是莫須有的「路線鬥爭」。更令我驚訝
的是,我們作為揭露蘇共修正主義的標本,在蘇聯卻照常銷售普遍閱讀,如若中國有一位寫出類似作品的作家,且不說能否出版,肯定性命都難保全。
興趣隨之由作品轉移到作家本身,柯切托夫創作歷程中的幾次轉折似乎更富於參照意義。我連續在西影圖書館借到了柯切托夫的兩本長篇小說,都是「文革」前已經翻譯出版的《茹爾賓一家》和《葉爾紹夫兄弟》,以城市家族的角度,寫產業工人在社會主義勞動中的英雄主義精神,都公開出版發行的。這個以寫和平建設時期的英雄而在蘇聯和中國都很有名氣的作家,到上世紀60年代,把筆鋒調轉到另一個透視的角度。揭示蘇共政權機關里的投機者,以至他的《州委書記》等長篇成為中國「高幹」了解「蘇修」社會黑幕政權質變的參照標本。柯切托夫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轉折?顯然不是藝術形式追求變化層面上的事,而是作家的思想。作家思想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是什麼東西促成了柯切托夫的這種變化和視點的轉移,當時找不到任何可資參考的資料。我唯一能做出判斷的是,這既需要強大的思想穿透力,也需要具備思考者的勇氣。
到80年代初,柯切托夫的作品重新出現在新華書店的售書架上,包括曾經作「高幹」內參的《州委書記》。我在從書架上抽出這本小說交款購買的簡短過程里,竟然有一種無名的感嘆,不過六七年時間,似乎有隔世的陌生而又親切的矛盾心理。不久又見到《你到底要什麼》,柯切托夫直面現實的思考和發問,尖銳而又嚴峻,令人震撼。這個書名很快在中國普及,且被廣泛使用。隨後又購買到了《落角》,柯切托夫的變化再一次令我驚訝,無論從思想到藝術形式,幾乎讓我感覺不到柯切托夫的風格了,有點隱晦,有點象徵,更多着迷霧,幾乎與之前的作品割斷了傳承和聯繫。轉折如此之大,同樣引起我的興趣,柯切托夫自己「到底要什麼」?儘管我難以做出判斷,卻清楚地看到一個作家思想、情感以及藝術形態的發展軌跡,早期歌頌英雄的鮮明立場和飽滿的情感,轉折到對生活里虛偽和醜惡的嚴厲批判揭露,再到對整個社會和人群發出嚴峻的質問,「你到底要什麼」,一時成為整個社會都無法迴避的問題,最後發展到晦澀的《落角》,我都不大讀得懂了。自然是作家主體的思想和情感發生了變化,然而是什麼東西促成了這種變化,我卻無法判斷。隱蔽在晦澀文字下的情緒,直接感到那個曾經洋溢着熱情閃爍着敏銳思想光芒的柯切托夫可能太累了,且不斷定其失望與否。這樣一個曾經給我們提供過「參考」樣本的作家,死亡時,蘇共黨魁勃列日涅夫親自參加了他的追悼會,似乎並不計較他對蘇聯社會的揭露、批判、詰問和某種晦澀的失望。
到上世紀80年代初,在省作協院子裡,出現過一陣蘇聯文學熱。中蘇關係解凍,蘇聯文學作品有如開閘之水,傾瀉過來,北京兩所外語高校編輯出版了兩本專門翻譯介紹蘇聯作家和作品的雜誌《蘇聯文學》和《俄蘇文學》,這是空前絕後的事,可見對蘇聯文學之熱不單在我的周圍發生,而是一個範圍更大的普遍現象。我把這兩本雜誌連續訂閱多年,直到蘇聯解體雜誌停刊,可見對蘇聯文學的關愛之情。我通過這兩本雜誌和購買書籍,結識了許多前蘇聯作家。我那時候住在鄉下老家,到作家協會開會或辦事,常常在《延河》編輯兼作家王觀勝的宿辦合一的屋子裡歇腳,路遙也是這個單身住宅里的常客,話題總是集中到蘇聯作家和作品的閱讀感受上。艾特瑪托夫、舒克申、瓦西里耶夫,還有頗為神秘的索爾仁尼琴,等等,各自閱讀體驗的交流,完成了互補和互相啟示,沒有做作,不見客套,其本質的獲益肯定比正經八百的研討會要實在得多。在大家談到興奮時,觀勝會打開帶木扇的立櫃,取出珍藏的雀巢咖啡,這在當時稱得最稀罕最昂貴也最時髦的飲料,犒賞每人一杯,小屋子裡瀰漫着煙氣,咖啡濃郁的香氣也浮泛開來。
我感到了面對蘇聯的歷史和現實,不同的作家以不同的思想視角和藝術形態,展示出獨立的思維和獨立的體驗,呈現出獨有的藝術風景,柯切托夫屬於其中的一景。我開始意識到要儘快逃離同一地域同代作家可能出現的某些共性,要尋求自己獨自的生活體驗和藝術體驗,才可能發出富於藝術個性的獨自的聲音。真正蓄意明確的一種閱讀,發生在此前幾年。1978年春天,作為家鄉灞河河堤水利會戰工程的主管副總指揮,我住在距水不過50米的河岸邊的工房裡,在麥秸作墊的集體床鋪上,我讀到了《人民文學》發表的劉心武的《班主任》。我的最直接的心理反映,用一句話來概括,創作可以當做一項事業來乾的時代到來了!我在6月基本搞完這個8華里河堤工程之後,留給家鄉一份紀念物,就調動到文化館去了。我到文化館上班實際已拖到10月,在一個無人居住的殘破的屋子裡安頓下來,頂篷塌下來,牆上還留着墨汁寫的「文革」口號,「打倒」、「砸爛」之類。我用廢報紙把整個四面牆壁糊貼了起來,滿屋子都是油墨氣味,真是書香四溢了。我到文化館圖書館借書,查封了10餘年的圖書館剛剛開禁。我不自覺地抽取出來一本本「文革」前翻譯出版的小說。我在泛讀的過程中,很自然地把興趣集中到莫泊桑和契訶夫身上。想來也很自然,我正在練習寫作短篇小說,不說長篇,連中篇寫作的欲望都尚未萌生。在讀過所能借到的這兩位短篇大師的書籍之後,我又集中到莫泊桑身上。依我的閱讀感覺來看,契訶夫以人物結構小說,莫泊桑以故事結構小說塑造人物:前者難度較大,後者可能更適宜我的寫作實際。這樣,我就在莫泊桑浩瀚的短篇小說里,選出十餘篇不同結構形式的小說,反覆琢磨,拆卸組裝,探求其中結構的奧秘。我這次閱讀歷時三個月,大約是我一生中最專注最集中的一次閱讀。這次閱讀早在我尚未離開水利工地時就確定下來,是我所能尋找到的自我把握的切合實際的舉措。我從《班主任》的潮聲里,清楚地感知到文學創作復歸藝術自身規律的趨勢。我以為「文革」期間極「左」政治和極「左」的文藝政策,因為太離譜,早已天怒人怨,連普通讀者和觀眾都背棄不信;倒是「文革」前17年裡越來越趨「左」的指導創作的教條,需得一番認真的清理。我那時比較冷靜地確認這樣一個事實,自從喜歡文學的少年時期到能發表習作的文學青年,整個都浸泡在這17年的影響之中,關於文學關於創作的理解,也應該完成一個如政治思想界「撥亂反正」的過程。我能想到的措施就是閱讀,明確地偏向翻譯文本,與大師和名著直接見面,感受真正的藝術,才可能排解剔除意識里潛存的非文學因素。我曾經在10年前的一篇短文里簡約敘述過這個過程,應該是我回歸創作規律至關重要的一步,應該感謝契訶夫,還有莫泊桑,在他們天賦的智慧創造的佳作里,我才能較快地完成對極「左」的創作理論清理剔除的過程。到1979年春節過後,我的心理情緒和精神世界充實豐沛,洋溢着強烈的創作欲望,連續寫下10個短篇小說,成為我業餘創作歷程中難以忘卻的一年。
閱讀《百年孤獨》也是讀書記憶里的一次重要經歷。我應該是較早接觸這部大著的讀者之一。在書籍正式出版之前,朋友鄭萬隆把刊載着《百年孤獨》的《十月·長篇專刊》賜寄給我。我在1983年早春參加中國作協在河北涿州召開的「農村題材創作研討會」期間,看到萬隆正在校對《百年孤獨》的文稿,就期盼着先睹這部剛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新世界文學名著。一當目觸奧雷連諾那塊神秘的「冰塊」,我就在全新的驚奇里吟誦起來。我在尚不完全適應的敘述形式敘述節奏里,卻十分專注地沉入一個陌生而神秘的生活世界和陌生而又迷人的語言世界。恕我不述這部在中國早已普及的名著初讀後的諸多感受,這裡只用一個情節來概括。1985年夏天,省作協在延安和榆林兩地連續召開「長篇小說創作促進會」,我有幾分鐘的最簡短的發言,直言閱讀《百》著的感受,大意是,如果把《百》比作一幅意蘊深厚的油畫,我截止到目前的所有作品頂多只算是不大高明的連環畫。我的話沒有形成話題,甚至沒有任何反應,甚至產生錯覺,以為我有矯情式的過分自貶。我也不再繼續闡釋,卻相信這種純粹屬於自我感覺所得出的自我把握。這次閱讀還有一個不期而至的效果,就是使我把眼睛和興趣從蘇聯文學上轉移了。
我關注有關拉美魔幻現實主義的作家和作品,尤其是介紹或闡釋魔幻現實主義的資料。我隨後在《世界文學》上,看到魔幻現實主義的開山大師卡朋鐵爾篇幅不大的長篇小說《王國》,據介紹說這是魔幻現實主義的首創之作。同期配發了介紹卡朋鐵爾創作道路的文章,我才對魔幻現實主義的創立和發展有了一個較為清晰的脈絡。據說《王國》之前拉丁美洲尚無真正創造意義的文學,沒有在世界上引起關注的作品和作家。《王國》第一次影響到歐洲文學界,是以其陌生的內容更以其陌生的形式引起驚呼,無法用以往的所有流派和定義來歸納《王國》,有人首創出「神奇現實主義」一詞概括,且被廣泛接受。《王國》引發了拉丁美洲文學新潮,面對一批又一批新作品新作家的潮湧,歐美評論界經過幾年的推敲,弄出一個「魔幻現實主義」的詞彙,似乎比「神奇」更能準確把脈這一地域獨具稟賦的作品特質。
對我更富啟示意義的是卡朋鐵爾藝術探索的傳奇性歷程。他喜歡創作之初,就把目光緊盯着歐洲文壇,尤其是現代派。他為此專程到法國,學習領受現代派文學並開始自己的寫作,幾年之後,雖然創作了一些現代派作品,卻幾乎無聲無響,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在失望至極時決定回國,離去時有一句名言:在現代派的旗幟下容不得我。他回到古巴不久,就專程到海地「體驗生活」去了。據說他選擇海地的根本理由,這是拉丁美洲唯一一個保持着純粹黑人移民的國家。他在那裡調查研究黑人移民的歷史,當然還有現實生存形態。他在海地待了幾年時間我已無記,隨後他就寫出了拉丁美洲第一本令歐美文壇驚訝的小說《王國》。我只說這個人對我啟示最深的一點,是關於我對鄉村生活的自信被擊碎了。我的生活史和工作歷程都在鄉村,直到讀卡朋鐵爾的作品,還是在祖居的老屋裡忍受着斷電點着蠟燭完成的。我突然意識到,我連未見過面的爺爺以及爺爺的兄弟們的名字都搞不準確,更不要說再往上推這個家庭的歷史了,更不要說爺爺們曾經在我現在居住的這個屋院裡的生活秩序了,我在家鄉農村教書和在公社(鄉)工作整整20年,恰好在改革開放之前和之後,我一直自信對解放以後鄉村經歷的歡樂和災難的全過程的了解和感受,包括我的父親從自家槽頭解下韁繩,把黃牛牽到初級農業合作社裡將一孔廢棄的窯洞改裝成的飼養大槽上。這時,才意識到對於企圖從農村角度述寫中國人生活歷程的我來說,對這塊土地的了解太浮泛了。也是在這一刻,我突然很懊悔,在「文革」之初破「四舊」燒毀族譜時,至少應該將一代又一代祖宗的名記抄寫下來,至少應該在父親謝世之前,把他記憶里的祖輩們的生活故事(哪怕傳聞)掏挖出來。我隨之尋找村子裡幾位年齡最高的老者,都說不清來龍去脈,只有本門族裡一位一字不識的老者,還記得他兒時看見過的我的爺爺的印象,高個子,後腦上留着刷刷(從板刷得到的比喻,剪辮子的殘餘)頭髮,誰跟外村人犯了糾葛,都請他出面說事;走路腰挺得很硬,從街道上走過去,在門口敞懷給娃餵奶的女人,都嚇得轉身回屋去了。這是他關於我爺爺的全部記憶里的印象,也是我至今所能得到的唯一一個細節。這個細節從聽到的那一刻,就異常活躍地衝撞我的情感和思維,後來就成為我的長篇小說《白鹿原》主要人物白嘉軒的一個體形表徵,儘管那時候還沒有這部小說的構想。
幾乎與此同時,中國文壇呈現出「尋根文學」的鮮活生機。我不敢判斷這股文學新潮是否受到拉美文學爆炸的啟示或影響,我卻很有興趣地閱讀「尋根文學」作品,儘管我沒有寫過一篇這個新流派的小說。我後來很快發現,「尋根文學」的走向是越「尋」越遠,「尋」到深山老林荒蠻野人那裡去了,民族文化之根肯定不在那裡。我曾在相關的座談會上表述過我的遺憾,應該到鐘樓下人群最稠密的地方去「尋」民族的根。我很興奮地處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的文壇里,多種流派交相輝映,有「各領風騷一半年」的妙語概括其態勢。其中有一種「文化心理結構」的創作理論,使我茅塞頓開。人是有心理結構的巨大差異的。文化決定着人的心理結構的形態。不同種族的生理體形的差異是外在的,本質的差異在不同文化影響之中形成的心理結構的差別上:同種同族同樣存在着心理結構的截然差異,也是文化因素的制約。這樣,我較為自然地從性格解析轉入人物心理結構的探尋,對象就是我生活的渭河流域,這塊農業文明最早呈現的土地上人的心理結構,有什麼文化奧秘隱藏其中,我的興趣和興奮有如探幽。卡朋鐵爾進入海地,「尋根文學」和「文化心理結構」創作理論,這三條因素差不多同時影響到我,我把這三個東西綜合到一起,發現有共通的東西,促成我的一個決然行動,去西安周邊的三個縣查閱縣誌和地方黨史文史資料,還有不經意間獲得的大量的民間軼事和傳聞。那個長篇小說的胚胎漸漸生成,漸漸發育豐滿起來,我感到真正尋找到「屬於自己的句子」了。
我並不以卡朋鐵爾從歐洲現代派旗幟下撤退的行動,作為拒絕了解現代派藝術的證據。現代派藝術肯定不適宜所有作家。適宜某種藝術流派的作家,會在那個流派里發揮創造智慧;不適宜某種藝術流派的作家,就會在他清醒地意識到不適宜時逃離出去,重新尋找更適宜自己性氣的藝術途徑。這是作家創作發展較為普遍的現象。海明威把他的藝術追求歸納為一句話,說他一生都在「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這個「句子」自然不能等同於敘述文字里的句子。既然是「一生」,就會有許多次,我們習慣用一次新的成功的探索或突破來表述這個過程和結果。卡朋鐵爾到海地「尋找」到了真正「屬於自己的句子」,開創了拉美文學新的天地,以至發生爆炸,以至影響到世界文壇。今天坦白說來,《王國》我讀得朦朦朧朧,未能解得全部深奧,也許是生活距離太大,也許「神奇」的意象頗難解讀,也許翻譯的文字比較晦澀。我的最重要的啟示在於卡朋鐵爾扎到海地去的行動,即他「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時富於開創意義的勇氣,才是我的最有教益的收穫。未必也弄出「人變甲蟲」的蠢事來。
在昆德拉熱遍中國文壇的時候,我也讀了昆德拉被翻成中文的全部作品。我欽佩昆德拉結構小說舉重若輕的智慧。我喜歡他的簡潔明快里的深刻。這是「尋找到屬於自己的句子」的又一位成功作家。我不自覺地把《玩笑》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對照起來。這兩部傑作在題旨和意向所指上有類近的質地,然而作為小說寫作卻呈現出絕然不同的藝術氣象,我習慣從寫作的角度去理解其中的奧秘,以為前者屬於生活體驗,後者已經進入生命體驗的層面了。我在這兩本小說的閱讀對照中,感知到從生活體驗進入到生命體驗,對作家來說,有如由蠶到蛾羽化後的心靈和思想的自由。
2004.11.24
二府莊
第25章
完成一次心靈洗禮——感動長征之一
大約是在小學或初中讀書時,聽老師講過朱毛井岡山會師和長征的故事。隨着年歲增長和閱讀面的拓寬,包括兩位美國作家斯諾和索爾茲伯里影響深遠的《西行漫記》《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兩部著作的閱讀,井岡山早已成為我心裡最高的山,最神聖的山。然而幾十年過去,適逢長征勝利70周年之際,終得觀瞻井岡山的機緣,興奮和踴躍之情就是很自然的了。再,延安是長征勝利的終結地,我和作家朋友以及家人,已經多次參觀過,總想着到長征的起始點去感受一番,這個震驚世界的二萬五千里長征,才會在我的心裡有一個完整的感受。作為一個自我感覺關注着國家和民族現實發展和未來命運的當代作家,僅從書本和資料上獲取發生在井岡山的歷史事件是不夠的,必須領受最直接的心理衝擊和體驗,才能使在井岡山發生的血與鐵的歷史鑄入情感也鑄入理性。
我在南昌走進了那幢打響起義第一槍的樓房。我在井岡山下坐在朱德和毛澤東第一次會面的龍江書院的方桌下的長凳上。我撫摸了一炮轟得「敵軍宵遁」的黃洋界上那門迫擊炮的炮筒。我在瑞金觀瞻了中華蘇維埃召開第一次和第二次代表大會的祠堂和會場。我在雲石山看到毛澤東被排斥出中央決策領導層時所住過的孤寺。我在於都河邊8個長征渡口走了4個。我在遵義會議召開的木樓上看着依照原樣擺置的桌椅,幾乎無意識地屏聲靜息,卻忍不住心跳加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