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誦關中 - 第3章
陳忠實
海遠,
沒有娃的腳遠遙
啥寬鑰
地寬袁
沒有娃的眼寬遙
啥大鑰
天大,
沒有娃的膽大遙
司令聽得情緒激昂,高揚手臂拍起手來,士兵們更熱烈地鼓掌。司令說:「咱們關中及至整個陝西人,自己都說自己是『冷娃』,什麼『關中冷娃』『陝西冷娃』。關中娃陝西娃,何止一個『冷』字哇!聽見這個灞橋小老鄉唱的他婆教給他的口曲了嗎?心——高,腳——遠,眼——寬,膽——大。這才是關中娃陝西娃的本色。」司令親昵地撫着小鄉黨的後脖頸:「你婆會編這麼好聽的口曲兒,不簡單!」
「俺爺還會唱戲哩,整本整本地唱,逢年過節搭台子唱。」士兵更得意了。
「你爸會唱嗎?」
「會。跟我爺同台唱。」
「教給你了沒?」
「我能唱幾段,沒有我爺唱得好。」
「那你就唱幾句。」
士兵也不忸怩,肯定跟爺和爸上台湊過場子,清清嗓子就拉開了架勢,吼唱起來——
兩狼山哎——戰胡兒啊——天搖地動——好男兒哎——為國家啊——何懼吔——死啊——生……
司令已經熱淚盈眶。士兵望見就驚嚇得啞了口。司令顫着聲問:「你叫啥名字?」
「三娃。」
「哪個三字?」
「一二三的三。」
「改成『山』吧。」
「好。」
「像山。就像咱們長安的秦嶺山一樣,壓到小倭寇小鬼子的頭上。」
「山娃記下了。」
司令撫摸了這個小鄉黨下巴楞上的那塊暗紅色的痣斑:「我把你也記住了。你爺教你的戲詞你婆教你的口曲兒,我聽一遍就都記下了……」
六年之後,1945年9月18日。湖北省武漢市中山公園。日本投降儀式在此舉行。
陸軍上將第六戰區司令孫蔚如一身戎裝,高大威武地坐在受降主官的位置上,他的兩側和身後,端坐着包括中共代表董必武等三人在內的88人組成的受降團。一片肅穆和肅靜。正義對邪惡人道對獸道天道對鬼道的終結性審判,將在這裡完成。
日本第六方面軍司令官岡部直三郎大將和他的高級軍官,舉着白旗走過來,兩邊是監押的全副武裝的中國士兵。這個揮舞着戰刀給中國人造成長達14年國難的劊子手的雙手,現在舉着標誌投降也標誌恥辱的白旗。他們終於走進也許是作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軍隊最不堪的被審判的這個地方來了。
孫蔚如司令坐在受降官席位上,一派凜然,顯然不單是他近一米九的魁梧的身軀更是他對曾經不可一世的瘋狂野獸沉重一擊的一身正氣。在立馬中條山的三年時間裡,這個以雜牌軍為主的第六戰區,死守着陝西和西北的東大門潼關,使日軍不僅過不了這個關口,而且死傷慘重,成為中國各大戰區里日軍死亡數字超過中國軍隊死亡數字的戰區。也許有整個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的背景,也許有美國扔到廣島和長崎的兩顆原子彈的威力,然而,孫蔚如巍峨生威的軀體裡所展現的是自信和自尊,在中條山在我軍隊的面前,你早已是死傷慘重的敗將。
岡部直三郎跪倒在受降官孫蔚如的面前了。他雙膝跪地,雙手舉過低垂的腦袋,托着那把製造殺戮製造罪惡的指揮刀。孫蔚如走過去,從匍匐在腳下的岡部直三郎的手裡收取了這把戰刀。那一刻,他的眼前浮現出三娃或被他改為山娃的那一杆捅穿日軍士兵胸膛的軍旗的尖矛,耳邊響起三娃他婆教給三娃唱的口曲兒。他想對跪倒着的戰敗之將說,你知道我帶的兵娃們的心有多高膽有多大嗎?挨挫了你都不知道。
孫蔚如向他們宣布了第一號命令。岡部直三郎簽了字,那握筆簽字的手在抖。他此前一直握着戰刀的手大約都沒有抖過。恥辱對於野獸似的罪惡製造者來說,也難以承受。
孫蔚如想到了母親。大約一個月前,當日本天皇宣布投降後,消息傳到西安城東豁口村孫家祖居的屋院時,母親聞訊喜極而泣而終了。孫將軍悲喜交加,決定立即回灞橋老家奔喪,要看母親遺容一面……
六年前,在即將東出潼關進軍中條山之前兩日,他馳馬回家向母親和妻兒告別,仍然在距離豁口村前一里路的地方下馬,步行回家。這是母親的叮囑,無論官做到多高事干到多大,無論坐車或者騎馬回家,務必在村外下車下馬步行進村。他跪倒在母親膝下,說他不能盡孝了。母親似乎早知道了兒子出征的事,只說了一句:「當兵就要打仗。國家遭人欺侮哩。這是盡大孝哩,你要打贏回來。」
現在他贏了,母親卻在聞得勝利的興奮里辭世了。他向蔣委員長呈上回鄉奔喪的請示報告,卻收到蔣委員長任命他為第六戰區主受降官的委任狀。他接受了,按照母親的道德規範,為國為民是盡大孝……
孫蔚如瞅着那雙在投降書上簽字時顫抖着的手,驕傲地自吟,這樣偉大的母親訓導成長起來的兒子,你無法構成等量的對手,儘管你手裡擁有更殘暴的武器。
那張投降書上,印着1945年9月18日。這個時間是孫蔚如選定的。在他接受中國第六戰區主受降官的委任令後,部屬徵詢他關於受降儀式時日的意見,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指令:九·一八。這是不需要思索的14年前的9月18日響起的罪惡的槍聲,14年來日夜都刺痛着作為軍人的孫蔚如的心。孫蔚如對請示他的部屬斬釘截鐵地說:「就放在9月18日。」
1931年9月18日,日本發動侵略中國的戰爭。1945年9月18日,日本侵略軍第六方面軍司令岡部直三郎在投降書上籤下自己的名字。既是天道,亦是人道,最終把懲罰和恥辱,定格在他們伸出罪惡之手的那一天。
2005.3.9
於二府莊
第2章
一個人的生命體驗——三秦人物摹寫之二
柳青終於決定:自己消滅自己。
他已經確定了周密的消滅自己的計劃和具體的實施方案。最關鍵的一點是消滅自己的方式——他決定採取電擊。這也許是他唯一能夠找到的辦法,唯一能夠做出的選擇。
他尚未被最終判決,卻已經生活在和囚犯無異的環境裡。這是一排只有頂棚和牆壁的平房,很長很長的一排,沒有隔牆。據說這是文化行政管理機關停放自行車的車棚,原先只有三面牆壁,空着的那一面自然十分寬敞,是為着龐大機關里的幹部上班來存放車子下班回家時取走車子避免擁擠磕碰的精心設計。現在把敞着的那一面壘起牆來了,安上了一扇門,自行車棚就變成一幢完整的平房了。柳青就被囚禁在這幢屋子裡,還有許多他認識或不認識的文藝界被揪出來通稱為「牛鬼蛇神」的人。這個被堵上第四面牆壁的房子,不再叫做車棚,很快就有了一個「牛棚」的名字。選擇這個房子是經過反覆比較和論證才確定下來的。至關重要的一點,就好在沒有隔牆,把一群戴着「牛鬼蛇神」帽子的人裝進去,通鋪大床,一人占一塊床板,誰躺下誰坐起誰翻身誰皺眉誰傻笑誰和誰互使眼色都在眾目睽睽的監督之中,也減少了看管人員的人數和勞累強度。上廁所有人跟着,被單獨叫去訓話更有監視者;弄一撮毒性劇烈的老鼠藥或殺滅害蟲的農藥是不可能的,親屬都被隔離接觸了,無法獲得;上吊也是無法實施的,既沒有繩子,也沒有拴繩上吊的懸樑或可以承載一個人體重的壁鈎;刎頸或割斷手腕或腿上的主動脈,沒有刀子,再說萬一一刀割不死再被搶救過來,會有「自絕於人民」的又一樁被認為叛變行為的罪名;唯一能夠消滅自己的手段,便是電擊——房子裡有電,這是必備的也不引人注意的照明設備。更關鍵的是,一觸即宣告生命結束,短暫的一瞬就把較長時間醞釀確定的消滅自己的方案實施完成了。
在決定這個晚上就付諸實施的時候,他甚至慶幸自己掌握有最基本的用電常識。這是他久居鄉村的意外收穫。鄉村滯後於城市的生活條件迫使他學會的用電知識。他住在被他用詩一樣的語言描寫過的終南山下的蛤蟆灘的南沿,那是不太高也不甚陡的一道原坡。那兒有一幢在解放後破除迷信運動中搬掉了泥胎神像的廟院,一番整修以後,他就攜妻引子住了進去。站在門口可以遠眺終南山壁立突起的群峰,或高或低的峰巒之間絕無雷同的過渡性谷地。終南山幾乎終年都被薄霧和煙嵐繚繞着籠罩着,只有雨後或強勁的西風掃蕩之後,才可以看到清晰的山峰和山谷的面目。眼皮下的蛤蟆灘,不是四季都在變換色彩,而是每天都在神奇地呈現着濃淡深淺的誘人的色彩。乃至清晨午間傍晚都顯示着變化。他踏遍了河川的大路小徑,麥子揚花和稻子揚花的香味各具魅力,剛剛犁翻的新鮮泥土的清新氣味是難以恰當描述的……他在廟院裡常常發生的困難卻是斷電。停電是不可抗拒的,也是心安理得的,他知道國家對農村定時供電是電力尚不充足,他備有蠟燭。有電而因為家裡線路故障再停電就讓他很不甘心,就難以忍受淌着油的蠟燭的昏暗光亮,就想找電工來檢修。電工熱情而又耐心,多出於對兼着縣委副書記的作家的尊重,毫無彈嫌指責之處。問題是他得親自去找,或讓妻子馬葳去找。有一段不近的路程且不論,往往找不見人,電工是大忙人也是大活物,不會待在家裡等候用戶去找;還有下雨下雪不便出門的時候,還有黑天半夜的不便……隨後他學會了接電,知道了開閘關閘,也懂得了火線和地線,尤其明確火線和地線一旦交叉接通,就會發出光明,也會擊打死最強壯的生命。現在,鄉村生活迫使他學會的最簡單的電路技能,可以用來實施消滅自己的目的了。
電燈在這幢被床鋪占滿的房子裡亮着。這些床鋪的住戶或坐在床沿上閱讀毛澤東著作,或坐在小馬紮上以床為依託寫着讀書筆記或交待罪惡的材料,從早晨到下午再到晚上。這是最基本的內容,鬥爭會揭發會單個訓誡,畢竟不是每天每晌都會發生的事。柳青坐在床沿,那雙十萬個人里也難得挑出的明亮犀利的眼睛,平靜地注視着眼前的讀本:這樣透亮飽滿的光澤卻看不見一個漢字,是這些漢字已經與即將消滅的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了。他把遺囑已經寫好。他把死亡的姿勢和擺放遺囑的身體位置都想好了。他把電擊的方式也論證確定,用他所具備的最簡單的也是最初級的電工技能,一隻手攥住火線,把一隻腳伸到床下踩住地線,他的身體就在那一瞬間宣告生命的毀滅。這間房子裡的電線的線路就裸露在磚牆上,仍然是此前作為自行車棚的原有電線設備,許是來不及裝修得稍微隱蔽一點,許是這幢作為牛棚的主宰者疏忽了,結果給企圖消滅自己的柳青提供了條件。
他已經躺到床上了。所有人都躺到床上的被窩裡了。不管能否預知明天,不管能否進入睡眠,大家都按時鑽進被筒里,電燈也按主宰者規定的時間熄滅了。柳青睜着眼睛躺着,左手把那份遺書按在胸脯上。遺書有三句話:
我不反黨不反人民不反社會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