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誦關中 - 第4章
陳忠實
這是我反抗迫害的最後手段
他靜靜地躺着等待着。等待這屋子裡的痛苦着的靈魂暫且忘卻痛苦響起鼾聲,他就可以伸出右手抓那根早已看好的電線,再伸出左腳踩踏另一根被農村電工稱作地線的電線了。他的聚着整個生命活力的眼睛瞅着頂棚,頂棚穿透了,抑或是揭掉了,湛藍的天幕明晰地波動着銀河……
輪到柳青上批鬥台了。
他傾情歌頌抒寫的終南山下的蛤蟆灘和這村那寨的男女已經陌生了,以廟院安置的家院和書桌也陌生了,最熟悉的場合倒是各種批判鬥爭的台子,或固有的或臨時搭建的或人多的或人少的,走上台再彎下腰接受各種語言的謾罵和栽贓和醜化和打倒踩翻等等,都給耳朵刺出血滴磨出繭子麻木不辨了。無論鬥爭場面的大小,無論批鬥台的高低,柳青唯一不變的是他走上批鬥台時的腳步和姿勢,他穿着蛤蟆灘中老年男人穿的對門襟布紐扣黑顏色的棉襖,差別在於布的質料。農民多是自家織布機生產的土布,柳青是用國家配給的布票買來的機器紡織的洋布;頭戴一頂被鄉村人俗稱為瓜皮的無檐帽,執行鬥爭他的造反派主持人勒令他摘下帽子時,他就從頭上一把抓下來塞到棉襖的明口袋裡,圓溜溜的光頭和闊大的前額就呈現給參加鬥爭會的所有人。圓臉通鼻,鼻頭下的上唇有一排黑森森的短鬍鬚,成為他顯著的風景和奇特的標誌。那個時代的中國人一般都不蓄鬍須,但最具風景異質的是那一雙眼睛,走向批鬥台的時候,從擁擠着人群的吶喊聲中的通道走過去,柳青只瞅着腳前的路,兩邊的人都能在瞬息里敏感那雙眼睛瀉出的純淨犀利透徹的光亮,混濁的鋪天蓋地的口號聲是無法奈何那一束光亮的。他很單薄,身高不過一米六,體重大約只有七十斤,這樣的穿戴這樣的體型和體重,很難有雄壯和威武,然而柳青緩慢的步履能產生一種威勢……走在他前邊的「牛們」已經走上台了。柳青唯一感到不同的是變換了花樣的侮辱方式。是的,每次批鬥會上,都有新的侮辱被斗對象的花樣創造出來。今天,不再是主持鬥爭會的造反派向參加批鬥會的革命群眾一一介紹被鬥爭者的姓名,姓名前肯定要加上諸如「三反分子」「黑幫」等定語。主宰他們命運的人,給每一個被鬥爭者確定了一個定性的用語,讓他們挨個向造反派和革命群眾自報家門自我辱踐,給柳青規定了「我是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黑作家柳青」的定論,不許少說一字說錯一字。
排在柳青前頭走上批鬥台的被鬥爭的對象,一個一個都按規定給他們的定性自報姓名了。每個人報完,就會有領呼口號的人在台前揮拳領頭呼口號,諸如「打倒××××分子×××」,台下舉拳呼應,絕不厚此薄彼。小小的差別也不是沒有,某人自我介紹時或有結巴或聲音太小,就會被嚴厲斥責再來一遍。柳青走上批鬥台了,被主持者搡戳着呵斥着走到台前指定給他的地點,站定,服從的肢體行為里隱隱透出絕非順從的意味,也透出無奈里的沉靜,倒顯示出呵斥着搡戳着他的主持者的狂亂和虛妄。柳青開口了,口齒清晰一字一板嗓門腔調頗為洪亮:正在接受審查的共產黨員柳青,向革命群眾報到……
鬥爭會的主持者頓時愣住了。策劃和組織這場鬥爭會的大小頭目們,也都在主次分明的鬥爭台上的各個位置上愣怔住了。台下擁擠的黑壓壓的人群也在柳青的話音尚未落定時愣怔住了,台上和台下同時呈現出冷寂這是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所造成的心理反應不及時的情狀。所有人尤其是台上的那些主宰者,愣怔的同時明白無誤地意識到挑戰和反抗。出於各種心理需要和生活目的的需要狂歡着「文化革命」的得意者,早已形成接受被批被斗者順從和討好的心理狀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挑戰和反抗,把他們慣於接受順從乞求的心理狀態打亂了顛覆了,也把與會者普遍形成的社會性心理擾亂了,於是便出現了潛伏着巨大危險的冷場。
潛伏的危險以鋪天蓋地的憤怒爆發出來。一記耳光扇到挑戰的反抗的作家柳青臉上。扇打這第一巴掌的人,無疑是第一個從愣怔狀態里清醒過來的人,肯定是具有敏銳反應的神經功能的人。隨之就有人伸出腿腳踢到柳青身上了。同時就有幾乎掙破嗓門的口號呼喊出來。在台下呼應的口號聲浪里,柳青重新站端立定了,依然平視着的眼睛愈加清澈透亮,有一股逼人的冷光,嘴角有血流下來。
開始了一段對話:
「重報——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三反分子柳青。」主持者命令。
「正在接受審查的共產黨員柳青。」柳青說。
又一番拳頭和腳踢。
「重報——」
「正在接受審查的……」
柳青被打倒了。
這是力量嚴重失衡的對抗。一個年過50體重僅有70斤的作家柳青,面對一幫身強體壯的中年和青年漢子,況且是在狂飆正猛的「文革」風暴之中。然而,無論這些挾裹着「文革」風暴的身強體壯的漢子們如何吼叫,乃至輪番拳腳相向,那個身矮瘦弱的作家柳青說出的話語,他以洪亮的嗓音一字一板口齒清晰地說話時的沉靜和自信,也形成十分懸殊的無法構成抗衡的對比。
又一番語言較量展開,「文革」通用的名詞叫做「拼刺刀」:
「你是對抗文化大革命,反對偉大領袖……」
「我是實事求是。」
「你必須交待你的罪行。」
「從入黨那天起到現在,我不敢保證不做錯事不說錯話不無缺點,但我敢保證做到實事求是不說假話。」
「你剛才一直在說假話!」
「我一生都沒說過假話。」
「你還在狡辯!重報——『三反』分子柳青!」
「實事求是不是狡辯。我要是說假話,就是自己打斷自己的脊樑。」
再一番拳腳,柳青就不說話了。
……
柳青聽到第一聲打鼾,是從這屋子最東頭的牆根下響起來的。從不時響起的出氣聲的輕重,柳青能判斷出來哪種呼吸聲是進入睡夢者發出的,哪種呼吸聲是正在痛苦不堪的清醒者佯裝睡着了的聲息。他還得等待。等待里的心境是死樣的平靜,卻浮出馬葳的眼睛——這雙熟悉的眼睛,瞅着他陪着他從京華首都回到西安,再相跟到蛤蟆灘南沿的廟院裡,那是世界上最可依賴的美麗的眼睛,雖然也有不高興的神光流瀉的時候,卻不影響依賴和美麗。就在他在台上為「自報」自己是什麼的對抗中,在他第一次挨打之後重新站定的時候,看見站在台下的馬葳的眼睛,那種驚愕那種痛切的神光,像是一種凝固的冰雕,這是相伴相依幾十年來從未見過的眼神。柳青第二次第三次挨打之後再去搜尋那冰雕似的眼神,卻只看見親愛的馬葳低垂着的黑髮,她沒有力量看他了。那一刻,他心裡泛起一縷慶幸的欣慰,低頭不看是最好的選擇,可以減輕折磨。現在,柳青眼前就浮出那雙驚愕不堪痛切不堪而凝固為冰雕似的眼睛。
他在心裡沉吟,親愛的馬葳啊!你肯定不知道你驚愕恐懼和恨起來的眼睛是怎樣感動老夫的心啊!
「我放不了『衛星』。別人用水筆寫字寫得快,能放;我寫字跟刻字工一樣慢,放不了;我給你實事求是匯報,刻字比不得寫字快嘛。」
柳青對找他說話的領導說。
柳青坐在領導對面。這是西安南郊的一個別墅式的高級賓館。40年代由駐紮西安的國軍軍長胡宗南修建,接待黨政要員的場合,解放後變為開會和休養的招待所了。這裡剛剛召開過一個前所未有的熱氣騰騰的大會,是文藝界知名的寫家演家唱家彈奏家耍(魔術)家放「衛星」的大會。中國在1958年掀起的大躍進高潮里又興起放「衛星」,最大的「衛星」是畝產小麥50萬斤,報紙上還配發着一個站立在麥穗上的男孩的照片,隨之便潮湧着各行各業爭相放出的嚇死人的大「衛星」。文藝界不甘落後,各路名家名手聚着氣鉚着勁到這個招待所放「衛星」來了。柳青不僅不放「衛星」,甚至一言不發。在這樣熱烈的氣氛里,坐着這樣一位冰冷着臉色的人,弱智的人都會產生對於大躍進的態度問題的敏感,更不要說這些文學藝術界的人精了。會後,領導就找柳青來談話。柳青坐下後就解釋自己放不了「衛星」的原因。
「可是……你想沒想到你不發言的負面影響?」
「實事求是。我只能實事求是。我放不了重量大的『衛星』。我不能對黨說假話說我能放。」
談話停止了。氣氛雖有點滯悶,卻不緊張。這位領導和柳青既是同志戰友,也是朋友,早在延安革命戰爭年代就熟悉了,他們當時都是年輕人。他現在是省上的重要領導,柳青是中國當代重要作家,友誼卻不因年歲遞增工作性質的差別而改變。或者說,領導叫他來坐坐來談話,本質用意是替他擔着一份心,須知對於剛剛興起的大躍進運動的態度,往往決定一切職業者的命運,越知名越能幹的人越是這樣。這幾乎已成為稍有政治意識的人的生存常識。柳青能感知領導和朋友的好心用意,又重複一遍:「我是作家,又是黨員,我必須對黨實事求是地發言。」
「你按你的實際情況,能放多大個『衛星』就放多大個。你總得表示一下態度嘛!」
柳青淺淺地笑笑。那笑首先給人感到真誠,也掩飾不住(或不作掩飾)內蘊的譏諷:「我到這種場合里整個被嚇瓜了,腦子停止轉動了。熱火朝天……雄心壯志……一個比一個重一個比一個大的……『衛星』,把我……嚇得快要透不過氣來。我正寫的那個東西……相比之下……顯得小得拿……拿不出手。我表個啥態嘛……沒法子表……」
柳青所說的「顯得小得拿不出手」的「那個東西」,就是長篇小說《創業史》,正在做最後一遍的修改和潤色。
談話始終斷斷續續。這會兒又斷了。領導的心裡是有點複雜,也有點難言之隱。他不僅情感上喜歡柳青,更敬重柳青,敬重他已有的創作成就,更敬重他的人品人格。隱而難言正在這裡,在鋪天蓋地的大躍進的響鑼密鼓聲中,瞪着兩隻黑亮透壁的眼睛死盯着別人高聲大調錶決心放「衛星」,緊閉着一綹黑鬍鬚的嘴唇一言不發的柳青,他首先擔心「政治態度」的負面影響和傷害。他和柳青交談,就是出於戰友和朋友的關愛,身居政壇要職的他,習慣性敏感「表態」的特殊意味。他希望柳青避免不必要的負面損害,明天還要繼續放「衛星」,還來得及彌補。他已經把話說到這樣清楚無誤的程度,柳青卻仍然在解釋他的主意。領導吸起煙來,瞅着柳青一眼,又避開了,漫無目的地眯着眼,沉浸在飄繞的煙霧中。
領導再瞅着柳青的時候,突然睜大眼睛,緊緊盯着柳青的手,提高了聲調,驚訝里蘊涵着兄長般的關愛:「你的手指頭咋成這樣子?」
「破了。」柳青輕淡地回答。
「破了?削鉛筆割了?」領導很急切。
「都不是……」
「皮膚病嗎?」
「也不是。」
領導已經抓住柳青的左手,拉到自己的眼前,左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蓋周圍,全是一片紅肉,沒有皮兒了,滲血仍然沒有完全凝結,看來令人心頭髮瘮。領導逼住柳青的眼睛問:「那到底是咋弄的?」
「摳的。」柳青抽回手,平淡地說。
「你自己摳的?」
「別人誰能摳我的手嘛!」
「什麼時候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