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誦關中 - 第5章
陳忠實
「為什麼摳?」
「……」
摳指甲是柳青一種習慣性的下意識動作。在聽大報告或參加小討論會的時候,聽到那些令他感動和啟迪的話語,摳指頭的動作不會發生,因為他的手指捏着鋼筆忙於記筆記;只有在聽着套話廢話狂話假話尤其是胡說的昏話時,他就瞪着黑眼珠抿嘴不語,搭在膝頭或夾在兩膝之間的手就摳起來了。別人很難發現,膝蓋總是在桌子底下,他自己也是不知不覺地習慣性地摳着。不過,摳着也就摳着,並無多大肢體損傷,從來沒有發生過把兩個指頭的皮兒摳光剝掉了這種慘相,他竟然渾然無覺。
這是今天下午發生的事。上午是領導們一個一個報告或講話,或代表單位表紅心。他那時已經開始摳了,不過沒有摳破皮。下午是各位詩人作家唱家演家彈奏家耍(魔術)家競放「衛星」,有詩人說他在多短時間裡要寫出多少萬行詩,有演家說觀眾喜歡他在舞台上翻跟頭,他要把現在的10個跟頭翻到80個跟頭……熱烈地放「衛星」的大會暫告結束,柳青繃緊到麻木的神經一時還鬆弛不下來,站起身,離開座位時,才發現右手把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摳得不見皮了,竟然沒感覺到疼,竟然沒有感覺到滲出的血滴把膝蓋內側的黑褲子浸濕了……
領導俯下身輕輕地問:「你是下午開會時摳的?」
柳青平靜地說:「這是我的壞習慣,不知不覺就摳成這樣子了。老也改不了。」
「噢……噢……噢……」領導轉過身,獨自微微點着晃着腦袋,走到窗前背對着柳青站住,只見冒煙,不聞話語,再不啟發柳青表態了……
一年之後,飢餓便籠罩了蛤蟆灘。在憶苦思甜活動中被作為象徵舊中國貧窮的稀糝子野菜樹皮等食物,現在擺上了蛤蟆灘家家戶戶的飯桌。有人嚼着野菜樹皮仍不改活潑的天性,哎呀!甭說畝產50萬斤糧,就按一畝地打1萬斤,咱們該當乾麵鍋盔操心吃得撐死呀!那麼多的麥子跑到哪兒去咧?沒有人敢在公開的或正經的場合追問高產的糧食到哪兒去了,更沒有人敢追問畝產50萬斤的「衛星」放到天宇里去了,還是把家家戶戶的糧缸砸粉碎了!那些放過高產「衛星」的農民和決心把跟頭從10個翻到80個的名演家,現在全都不管他們放出的「衛星」跌到什麼地方去了,早把心思集中到挖野菜和計算購糧票證上去了,然後依然熱情不減地對新興的口號表態去了。柳青卻把心思集中到牛馬身上了。無論碗裡糝子多麼稀,野菜樹皮如何難以下咽,蛤蟆灘尚未發生完全屬於飢餓而致死亡的人。牛馬卻大面積死亡,一個村子都難以倖免。在蛤蟆灘只有水車改成電動機械解放了牛馬,成為機械化電氣化的唯一標誌,其餘耕地拉車拉磨等重量級的農活兒仍依賴畜力。牛馬死完了怎麼辦?道理不言自明,人都沒有正經吃食了,牲畜早在人之前就省去了精料只有麥草了。柳青現在沒有摳指頭的下意識動作了,整天走村串寨,踏訪那些有飼養撫弄牛馬經驗和絕招的老農民,開始推敲字句編寫飼養牲畜的《三字經》,既要通俗——飼養員文化普遍偏低,又要朗朗上口易讀易記——有些飼養員缺乏對文字的耐心。柳青把正在寫作的《創業史》第二部放下來,牛馬占據了他的思維中心……現在來不及追問誰怎麼把糧缸砸破了,拯救人和牲畜的性命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通鋪長屋裡已經此起彼伏着男人們的鼾聲,連續的間斷的和偶爾驟暴驟落的,深厚的清亮的和黏糊滯稠的,都交混在一起,給最清醒的柳青聽着。這些和他一樣被呵斥被推搡被栽贓被謾罵被凌辱的大家人精們,現在進入一天24小時裡最幸福的時段,痛苦和焦灼都解脫了。柳青確定最後的時刻已經來到,竟然自嘲地想着,現在早已用不着摳指頭了。「文革」初期他還摳着,後來就被口頭的炮轟和拳腳代替了。相對於年輕壯漢的拳腳,摳指甲這種小動作已經中止了,因為整個70斤重的軀體都要消滅了。他的眼前浮出的是那雙驚愕不堪痛苦不堪的美麗的冰雕似的眼睛,就要結束自家的折磨和終生依偎他的人兒的折磨了。柳青伸出右手,抓住了一根電線,幾乎同時把右腿伸出被窩,一腳就準確無誤地踏住接電板的另一根電線……
寫到這裡,長篇小說《創業史》里的一段話浮現出來: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緊要處往往只有幾步或者一步……我在初中畢業那年春天,每月按時到郵局去購買一本連載着原名《稻地風波》小說的《延河》雜誌,兩毛錢是從父親給我買雜拌鹹菜就饃吃的副食費里儉省下來的。梁生寶在飯館裡花兩分錢買一碗麵湯泡着自家帶的風乾饃大吃大嚼的時候,我想到父親每逢趕集進城也是這個消費水平這等消費做派;梁三老漢的好惡和審美的言語和行為,活脫就是我家門族裡的八爺;梁生寶母親在稻棚屋裡順意開心和愁腸百結時的神情,常常與我的母親重疊……還有前引的這句話,我在那時就一遍成記。至今依然能浮現出來。我後來結識過南方北方的同代作家,每談都會說到柳青和他的《創業史》,一般都是朋友先提起,而且常說到這句話,有的說曾經當做座右銘置於案頭,或抄錄在日記本首頁上。我現在想到,以一句人生哲理式的警句影響過不知多少讀者的柳青,在他把一根電線攥在右手,又決絕地用右腳踩踏另一根電線的時候,怎樣闡釋這「緊要處的幾步或一步」……
大約是上世紀70年代初,「林彪事件」之後一年多,「文革」的氣候似乎暫時緩和了一陣兒,出版界在西安召開第一次集會,我有幸作為業餘作者參加了。得知這天下午柳青要來作報告,竟然興奮得等不到開會。需要交待一句,柳青沒有把自己消滅得成,活下來了。不知是接線板有什麼問題,還是他從蛤蟆灘電工那裡學到的用電技術不完備,抑或是上天憐惜天才和正派人,他把右腳踏到地線時,「嘭」的一聲把他的腳打得縮了回去,直到三次踩踏三次都被打得退回,柳青作罷了。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他自殺的蛛絲馬跡,直到一周後,一個同在「牛棚」的編過他《創業史》的編輯,一把抓住他從早到晚都緊攥着的右手,當即掰開,手掌心是一片焦煳的瘡疤。他向這位暗中操心着他的編輯說了原委,那人頓時把眼睛睜翻到眼眶上去了,又苦不堪言地閉上了……柳青活下來了,他的那位留給他冰雕般神光的親愛的妻子馬葳,從城裡逃回蛤蟆灘,卻在一口深井裡終結了自己……柳青終於被「解放」了,回到韋曲縣城,由長大的女兒用自行車馱着到衛生院看病和注射,他慢性病纏身。
柳青從會場的通道走向講台,步履悠緩,端直走着,不歪向左邊也不偏向右邊,走上講台時,我和與會者才正面看清一張青色的圓臉,最令人驚訝的是那雙圓圓的黑白分明力可穿壁的眼睛的神光。開頭所寫的十萬人里也未必能找到這樣犀利的一雙眼睛的印象,就是我第一眼看見柳青時有感而出的。柳青還留着黑色整齊的短髭,和善而又嚴謹……他在不過一個小時的講話過程中,有三次從黑色對襟棉襖里掏出一個帶着尖頭的圓形橡皮噴霧器,張大嘴巴,把尖頭伸進嘴裡對準喉眼,用手一捏一放那個橡皮圓球,發出哧啦哧啦的響聲。整個會場裡鴉雀無聲,一聲咳嗽都沒有,空寂的會場裡就響着哧啦哧啦的噴氣聲。百餘雙眼睛,緊緊盯着這個心中偶像的右手一捏一放的動作。他大約已經不足70斤體重了。我記得我只看了他第一次往喉嚨噴噴霧劑,到第二次第三次,他從口袋裡掏出那個圓形尖頭的器具時,我就低下頭去了……那哧啦哧啦的聲音無法躲避,一直到現在還清晰在耳。
再見到柳青是兩三年後,還是文藝界的一次會議,那時候不稱會議稱「學習班」。又有新的政治口號指示下來,「文革」又掀起一個新的浪潮,叫做「反潮流」,反「復舊復辟」的潮流,據猜測是針對復出不久的鄧小平的。柳青被請到場講話,還是青布褂子,對門襟,不過是單衣,還是整齊的短髭,還是銳可透壁的眼光。借着時興的「反潮流」的話題,柳青有幾句話震響:在我看來,反潮流有兩層意義,首先要有辨認正確潮流和錯誤潮流的能力,其次是反與不反的問題。認識不到錯誤潮流不反,是認識水平的問題;認識到錯誤潮流不反或不敢反,是一個人的品質問題……
語驚四座。會場裡又是鴉雀無息的靜寂。所有眼睛都緊緊盯着更頻繁地從口袋裡掏取噴霧劑的那隻手,所有耳朵都接受着那哧啦哧啦的響聲的折磨……
直到現在我才肯定,這驚人的論述絕對不會來自中外古今的哲學經典,也不會來自古代人和現代人的修身修養的規範,當是從摳指甲和上批鬥台的純個性體驗中獲得,跨越過生活體驗,進入更深一層的生命體驗。
2005.5.21
二府莊雍村
§§第二輯
散文·隨筆
多年以來,在涉及關中人乃至陝西人現狀特質的討論中,零零散散卻不絕於耳的一種說法,是封閉。標誌封閉的象徵物,不約而同指向了西安保存完好的古城牆。文雅者冠以「城牆思維」、「城牆文化」等等,形象思維者更顯出想象的豐富,把城牆比喻為「豬圈」,「裡邊生活着一群豬」。後一種說話儘管有點自我作踐自我受虐的殘酷,而其意思卻與前一種文雅的提法英雄所見略同。後者為前者的注釋。
我贊同封閉的說法。我卻不敢苟同只有關中人乃至陝西人封閉的觀點。大清帝國統治下的中國整個是封閉。改革開放以前的中國也是鐵板一塊的封閉。大的歷史和現實的背景,是一個國家整體的封閉,不獨某一方地域。思想解放興起二十多年來,還把造成關中人陝西人思想封閉的淵源指向一個古物城牆,是否同時也泄漏出當代人思維的淺薄乏力和隨意性?
第3章
為城牆洗唾——辯證關中之一
我所知道的史實,重要的有這樣幾個,西安是響應辛亥革命且完成「反正」最早的幾個城市之一。陝西的共產黨人在陝西傳播共產主義幾乎與全國同步。陝西農民運動開展的廣泛和深入程度只次於湖南,僅藍田一個縣就有800多個村莊建立了農民協會,缺憾在於沒有人寫這場大革命運動的「考察報告」。
「西安事變」怎麼看都是扭轉中國局勢的大手筆。且不說毛澤東和黨中央在延安的13年這樣任人皆知的史實了。我便簡單設問:在這些標誌着中國現代史的重要歷史階段,西安、關中乃至陝西人的舉動都毫無疑義地顯示着最新思維最新觀念和最果決的行動,城牆把哪一位先驅者封閉捂死了?怎麼會把改革開放以來封閉的淵源,突然瞅中了古城牆。
民間俗諺曰:婆娘不生娃,怪炕欄子太高。陝西經濟發展滯後,肯定有至關致命的幾條原因,恐怕不單是一個陝西人思想封閉所能了結。而造成思想封閉的因素也可能歸結出幾條,起碼不會在城牆上頭。用流行語說來,不是城牆惹的禍。
研究關中和陝西人的地域性性質,在現代化進程中強化其優勢,減弱以至排除其劣勢,是一個科學而又嚴肅的課題,對陝西走向繁榮和文明具有切實的意義。而圖省力氣的簡單索象圖解式的隨意性,可能反而幫了倒忙,更不要說朝城牆上吐唾沫的撒氣賣彩式言辭了。
2003.11.18
二府莊
第4章
粘面的滑稽——辯證關中之二
一碗粘面,喜氣洋洋;沒有辣子,嘟嘟嚷嚷。
這是流傳頗廣的民間文學裡的幾句。與諸如陝西「八大怪」一樣,以形象生動風趣幽默的韻詞兒,描畫出陝西(主要指關中)人獨特奇異的生活風情,頗見民間智慧。內容基本客觀寫真,沒有誇張失實,也沒有褒貶的傾向。說者一樂,聽者亦一樂;外省人說着逗樂,陝西人也自娛自樂說着,誰也不在意。
然在一些正經媒體正經場合,被人很正經地用來作為陝西人思想保守不求進取的例證,進而引申到影響經濟快速發展的重要原因這樣嚴肅重大的命題上,我不敢完全相信,不禁反問,這樣的原因可靠麼?
就我所知,即使比較富庶的關中,人們能喜氣洋洋吃到一碗粘面的日子,僅僅也只是農村實行責任制以後這20年的事,之前作為公社社員的農民是把粘面作為待客的豪華飯食的,在「萬惡的舊社會」就更不必說了。可見關中人並不具備滿足於一碗粘面的先天性惰性。再說,黃河以北的大半個中國,人多以五穀雜糧為生,也都以一碗白面為上好食品,為什麼山東人河北人北京人沒有因為吃粘面(他們稱撈麵條或乾麵條)而保守起來,唯獨是關中人抱着一碗麵條就變得滿足了、不思進取了?
總不會是關中的小麥與山東河北的麥子有質的差別吧!
似乎還隱約着一層言外之意,以麵食為生的關中人,不及以大米為主食的南方人腦瓜聰明靈活,自然影響到思維,也影響到經濟發展。小麥和大米在所含營養成分上誰優誰劣差異多大,其實在這個話題里失去了對比的意義。稍微具備常識的人都知道,歐洲和北美人多以麵包為主食,麵包是用小麥為原料而不是以大米為原料的,似乎並沒有妨礙他們作為世界經濟最發達地區的人的大腦結構和思維方式。影響一個地區人的群體性思維方式和觀念新舊的關鍵性因素,可能有好多條,在我看來至關重要的一條,是眼睛看取了什麼腦袋裡裝進了什麼,而不是嘴巴吃進去什麼。
既然作為一個地域經濟發展這樣至關重大的命題,討論者最根本的立足點是嚴肅,是言之有據,是對可靠的「據」的科學論證,之後才可能找到制約經濟發展的途徑。某些浮皮潦草某些華而不實的說辭,不僅撓不着癢處,反而可能造成誤導,貽誤時機。甚而連關中人選擇吃食(比如粘面)的自信心都沒有了。
實踐的靈魂是探索。「摸着石頭過河」就是科學的探索精神。人們能理解能寬容探索過程中必不可缺的失誤,卻不能接受諸如以一碗粘面給關中人把定脈象的滑稽。
2003.11.24
於漢中
第5章
遙遠的猜想——辯證關中之三
在關涉陝西人地域性特質的討論中,有一種說法叫「中心情結」。即對曾經作為歷史上或大或小13個王朝國都的政治經濟中心位置,陝西人尤其是西安人至今懷有揮之不去的深層眷戀,而且形成了某種「情結」,而且因為不能失而復得便走向心理負面,產生了「失落感」。
以史實推理和心理分析來說,頗覺像那麼回事。那些小王國小朝廷的小國都且不說了,單是作為周秦漢唐這四個在中國漫長的文明史中,赫赫然有聲有色的王朝的國都的子民,其光榮其自豪乃至自大都是自然的合理的,失去了國之首都也失去了「中心位置」的眷戀和失落感也是常情之必然。然而,拿這個推論來把脈今天的陝西人和西安人,敢信麼?
創造過繁榮和鼎盛的唐王朝,是公元907年瓦解終結的,距今已有1096年,幾乎接近11個世紀了。11個世紀裡的整個世界發生了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一時難以敘說;11個世紀時空里的中國變幻了多少王朝的興衰,也難以述說;一百年來的中國一百年來的陝西和一百年來的西安,發生了怎樣驚心動魄的變化,卻是清晰可見的。一千餘年後的陝西人(尤其是西安人),還被一個皇都的「中心情結」苦苦糾纏,還陷入在酸溜溜的「失落」情緒里,難以了結難以「塵埃落定」,要不是陝西人西安人心理變態,那就是這個「中心情結」的綿綿之力頑固之功勝過毒癮,以至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一代一代子孫,都化解不開丟棄不掉戒除不淨一個想當中國中心的情結……我是覺得此說未免太玄乎了。
小時候聽村里人們把進西安城叫「去大堡子」。西安在鄉民的眼裡,不過是比他們自己生活的堡子大了一點罷了。雖然有些調侃有點輕蔑也有點自大,卻也較為生動地透視出上世紀40年代末西安的大概狀況。一個凋敝到只配用較大的堡子來稱謂的古城的子民,不操心養老扶幼不算計柴米油鹽不設防劫匪小偷,亦不關注政權變更不聞不問頻頻發生的運動不在乎上崗下崗,唯獨醉心於那個一千年前「中心」位置的虛幻,如果不是西安人自己活受罪,當是文化人太過遙遠的猜想。
文化既可以是深邃的視鏡,也是文化人可以自信可以自恃的一杖。眼見的事象,文化已變成了一隻時興的「熱狗」,愛吃不愛吃都想品咂一下味道;文化可以成為唬人的巫詞咒語,還能變異為包治百病包興百業的膏藥。隨便貼一貼作為裝潢作為廣告哪怕作為幌子,其實也無大礙也無大傷。只是在面對一方地域群體性人群的心理秩序把脈時,切忌不着邊際的聯想,遙不相及的推理,不僅於心理秩序的實際相去甚遠,也會把文化這根頗為神聖的「杖」弄得輕薄了。
2003.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