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誦關中 - 第6章

陳忠實



第6章

孔雀該飛何處——辯證關中之四

  「剛到西安,我就聽說這兒大批人才流到沿海城市,稱作『孔雀東南飛』。請問西安為什麼會形成這種現象?」

  這是三天前一家南方電視台記者開口就提出的一個問題。我在正面回答之前,先提出另一個例證:「其他領域我不敢斷言,貴省的文學界我稍知一二,是一個公認的文學大省,有一批出類拔萃的作家。自上世紀80年代後期以來,最具影響的幾位作家,有的移居北美,有的遷居北京,有的轉移到廣州,更有一批集中飛到海南,幾乎把海南作協變成貴省作協的一個分會。這些堪為文壇上的孔雀滿世界散飛,能否稱為『貴省現象』?首先要糾正的是,『孔雀東南飛』的現象,不是西安一家,貴省亦如是。」

  小記者被我提供的基本確鑿的事實堵住了嘴,有點措手不及。我當即為她解圍,這既不是我和她抬槓,也不是為西安護短;西安和貴省發生的「孔雀東南飛」的現象,其實是全國都在發生的普遍現象,甚至可以說是一個世界現象。

  在經濟發展業已形成巨大差異的東部和西部,沿海與內地,相對滯後的內地和西部的各類身懷一技之長的人,向東部和沿海經濟更發達的地區流動,是一個不可逆轉的普遍現象;即使在西部或內地發展滯後的一省範圍內,也存在中小城市裡的人才朝省會城市流動集中的趨勢;在世界格局裡,落後地區和欠發達國家的人才,朝西歐和北美這些發達國家流動,已是不爭的事實。怎麼會是西安獨有的現象呢?誤傳了。

  這種現象,常見的解釋有二,一是尋求能充分發揮自己智慧和能量的物質條件,比如先進的實驗設備和較為充裕的資金。二是和諧和單純的心理空間,不至於把智慧和創造力消磨在蠅營狗苟的齷齪之中,而能使智慧和心勁專注地投入到發現和創造中去。這當然是有能力也有抱負的人,在省內在國內甚至在世界範圍里流動的關鍵原因。然而,還有一條隱伏的說來不大冠冕堂皇卻更趨本能的原因,便是報酬多與少、收益薄與厚的較為懸殊的差別。

  還是民間富於生活哲理的諺語來得明快:人總是挑白饃大饃吃。我對小記者說,干同一個項目,在敝省和貴省只能吃上黑饃和小饃,在深圳在上海卻可以吃上白饃大饃,在紐約在溫哥華在巴黎更可以吃上麵包和牛排,而且項目試驗的設備、條件、環境、資金更完備,這種人才流動的地域現象國內現象乃至世界現象,就很難在短期內扭轉。君不見,即使在中國經濟最發達、個人收入最惹眼的地區,仍然有許多人才流向北美、西歐和東鄰日本……

  孔雀該飛何處,該棲哪條枝上,這個自主權在孔雀們自己權衡與斟酌。

  2003.12.9

二府莊

第7章

鄉諺一例——辯證關中之五

  關中鄉村和中國南方北方的鄉村一樣,流傳着許多諺語俗話民謠。因為歷史文化地方風情尤其是方言的差異,這些鄉諺也有差異。然而更多的是內蘊上的類同,相同的意思各有各的方言表述形式。關中是一個歷史文化沉澱尤為豐厚的地區,即使鄉間也是文化和教育相對發達的地區,鄉諺等特別豐富。

  我生在鄉間長在鄉間工作在鄉間,自打能解知人言,便接受這類民間文學的灌輸,只是不太留意,也不太在乎。原因在於「崇洋迷古」,以為中國的外國的書籍上的東西才是知識,民間諺語一類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近年間也不知何種因素驅使,竟想到許多諺語是很了不起的大智慧大學問,乃至大哲理。在龐雜的諺語詞彙里,有諷時喻世的,有鄉風民俗的,有天光地貌氣象變幻的,農耕時令和農耕技巧的,幾乎無所不包。我更感興趣的是那些概括生活現象社會現象極富哲理的諺語。因為不是專指一時一事,也就不因時遷事變而消匿;在一定意義上歸結出生活的某些規律,因而一代一代傳遺,經久不衰。

  僅舉一例。也是最通俗易明的一例。「狗狂一攤屎,人狂沒好事。」鄉間的狗是吃屎的,常為得到一堆屎而瘋狂。隱喻到人卻是反意,瘋狂是沒有好結果的,乃至死。「屎」與「死」在關中方言裡為諧音。小時候玩到癲狂狀態,母親就會擲出這句話警告。話音未落,我已經從樓梯上摔下來了,或者是瘋跑到折不住身栽到深溝里去了。然仍不長記性,也不在乎這粗俗的諺語。我後來讀到一句流行歐洲的諺語,「上帝想讓誰滅亡,先使其瘋狂。」甚為驚喜,歐洲民間和關中民間以諺語方式歸結出來的生活哲理社會事象,竟如出一轍。

  希特勒為一攤「屎」,何其瘋狂乃爾!結局是「畏罪自殺」在地堡里。東條英機何等狂妄何等不可一世,結局是被吊死在國際法庭的絞索上。林彪江青之流橫行「文革」,瘋狂到無以復加的形態,結局也夠慘了。薩達姆被美國士兵從鄉村地窖里拖出來時的那副模樣,我一眼就看出眼神里喪失了原有的「獨氣」和「橫氣」。這兩種氣色幾十年來充盈着薩達姆的眼睛,直到他瘋狂地出兵占領科威特,成為一個轉折或滅亡前的先兆。

  我又懷疑歐洲諺語了。上帝原本是個善的形象,不應也不會故意驅使某個人先瘋狂再滅亡的。這條諺語用在上帝頭上有失敬意。倒是關中民間的諺語更科學更經得住推敲,它把人群里的瘋狂分子比喻為狗,把瘋狂分子的反科學反生活規律的行為,比喻為瘋狗的行為,似乎更恰切更得當,也更具可視性。

  2003.12.16

二府莊

第8章

也說鄉土情結——辯證關中之六

  今年夏天,我隨中國作家採風團從重慶乘遊輪抵達湖北秭歸,再轉車到武漢,飽覽長江兩岸雄奇秀美的山光水色,暢美舒悅;沿途全遷或半遷的幾座新縣城一派新貌,令人嘆為觀止,流連不想離去。然而,每到一市一縣,各家媒體採訪的諸多問題里有一個問題卻是共同的,即那些移民難以割捨的鄉土情結,你如何看待。有的擺出移民男女扶老攜幼舉家遷移登上船頭淚眼回望家園的照片,有的舉例說,遷到上海崇明島已經住上三層小樓的移民,仍然難以化釋懷鄉之情,甚至說「我住到樓上離土地太遠了」。我毫不遲疑地回答,我不敢懷疑這些圖片和語言細節的真實性,但卻不敢附和這種太過渲染的文人情懷。忍了忍,沒有用矯情一詞。

  我的論據首先是我眼見的事實。沿着長江旅行的四天三夜裡,兩岸多為雄奇高聳的山峰和起伏無邊的丘陵,在七八十度的陡坡上,散落着移民扔下的低矮殘破的茅草房,一台一台窄小的如同劃痕的梯田。即使毫無農村生活經驗的人,恐怕也會想到在這種既破壞植被亦不適宜人類生存的險惡環境裡,把這些數以百萬計的山民遷移到生產生活條件更好一點的地方去,於長江生態有利,於這些固守大山的山民更是一次歷史性的告別,子子孫孫都因此而改變命運了。對於照片上登船離去時回顧茅屋的一雙雙淚眼,我用另例來打趣,一批一批在中國生活和工作都很不錯的人,移居到歐美,臨別時在機場與家人分手時也難抑一眶熱淚,然而並不能改變他們鐵定的去意。至於已經住上三層樓房還要抱怨「離土地太遠」的崇明島那位移民,渲染這種太過矯情的話,還有什麼意思呢!

  一百多萬祖祖輩輩困頓在長江兩岸崇山峻岭里的貧苦農民,做夢也想不到會有機會遷出大山,定居在諸如崇明島等較為優越的環境裡,應該是沾了三峽工程的光。且不說各級政府的經濟補助,不看這種改變子孫命運的歷史性告別的本意,卻以圖片、文字渲染故土難離的淚眼,我把其稱為「文人情懷」。

  從人的本性上來說,總是尋求能有利於自己生存和發展的空間,總是從惡劣的環境趨向相對優越的環境。落後的貧窮的自然和社會環境較差的國家的子民,爭相移居發達和文明的國家,是延續許多世紀的一個世界性現象,至今依然,離愁和分手的眼淚從來也沒有阻擋這種流向。在中國,常常聽別人說關中人抱着一碗乾麵不離家,鄉土情結最重了,因而保守,因而僵化,因而不圖創新,甚至因而成為陝西發展滯後的一個重要原因。我說,在中國範圍內,恐怕再沒有哪個地域的人比上海人戀鄉情結更重了。本質的原因,在近代中國,上海是現代工業文明的首站,工作環境和生活水準高於優於其他各地,上海人離開上海走到中國任何地方、都是與優越的生存環境背向而行,未必純粹是對故土的一份熱戀情結。讓我做出這種判斷的一個事實是,在近年移民日本和歐美的中國人中,上海人占的比例尤大。為什麼上海人移居西北某地和移居日本表現出對故土差別懸殊的懷戀情結呢?我依此而懷疑文人情懷中渲染的那個情結的可靠性:也懷疑關於人們對故地鄉土的那份普遍存在的戀情,真的會成為一個地方經濟發展的制約性藩籬。

  在關於陝西或西安人的話題的討論中,常見一些浮於表面缺乏鑑證而又十分具體的結論。甚至裹上了流行的新鮮名詞。使我常常感到某種不敢踏實倚靠的滑溜,以及不着痛癢多屬譁眾而於事無補的空洞。想來也可釋然,這種現象,其實不光發生在關於陝西人或西安人的討論中,長江沿岸許多縣市關於當地人的討論中也有類似情況,譬如文人情懷驅使下對移民淚眼的熱鬧渲染,卻無心關注移民們開始鼓脹的腰包和明亮的樓房裡已經獲得的舒悅。

  2003.12.30

雍村

第9章

兩個蒲城人——辯證關中之七

  許多年以來,我都被兩個蒲城人感動着。一個是晚清軍機大臣王鼎,一個是西北軍首領楊虎城。鴉片戰爭時,王鼎對道光帝以死相諫;抗日戰爭時,楊虎城對蔣介石發動兵諫。在近百年裡兩次民族危亡的緊要關頭,兩個關中蒲城縣人分別以死諫和兵諫的方式力挽狂瀾,對於今天紛紛揚揚討論着的關於關中人的話題,我來提供一個參照。

  嘉慶帝時,王鼎歷任工、吏、戶、禮、刑各部侍郎,所謂「迭居五部」的重臣。到道光帝時,擔任軍機大臣整整17年,直到自殺。他的政績他的方略他的品格,短文不足敘,僅舉他生前一二年內的幾件大事和細節。王鼎力薦林則徐赴廣東禁煙。林則徐被革職流放新疆,王鼎也被道光帝支使到開封封堵決口的黃河,他提出林則徐為治水助手,企圖使林躲避流放苦役。年過古稀的王鼎拒絕豪華「賓館」,把指揮大帳扎在施工現場,直到完工,褲襠里早已潰爛化膿。道光聖旨下來,林則徐繼續發配伊犁。王鼎跺腳捶拳,仰天長嘆,揮淚為林送別。

  王鼎知道鬼搗在哪裡。回到朝廷,與琦善、穆彰阿之流就形成白熱化交鋒。「每相見,輒歷聲詬罵。」「斥為秦檜、嚴嵩」。詬罵大約類近臭罵。王鼎是否用了關中最普遍最解恨的那句「陝罵」,不得而知。無論這個老蒲城怎樣斥責怎樣羞辱怎樣臭罵,穆彰阿卻「笑而避之」。道光帝以「卿醉矣」來和一攤超級稀泥。王鼎之所以失控之所以猴急之所以開口動粗,在於道光帝早已視他為妥協政策的障礙和贅物了。王鼎幾乎氣瘋了,當朝大叫「皇上不殺琦善無以對天下。老臣知而不言,無以對先皇帝」。竟而扯住道光龍袍不表態不許退朝……隨之便以一條白練把自己吊到屋樑上,留下三條諫言:「林不可廢。琦、穆不可用。條約不可簽。」

  當着一群得寵的蛇鼠弄臣圍着昏聵的皇帝出賣國家和民族的醜劇演到熱鬧處,一個把整個國家存亡和民族榮辱扛在肩上的關中蒲城人,我們怎麼好意思叨叨喋喋他「生冷憎倔」也否?是吃粘面還是吃大米更先進也否?

  楊虎城離我們時空較近,較之王鼎,「知名度」更高得多。正是這個蒲城人和東北軍首領張學良聯手,捶拳一呼「把天戳個大窟窿」,捉了蔣介石,一舉扭轉了中國的格局。應該說,中國後來的歷史進程和結局,就是從那一刻發生轉機的。楊虎城兵諫比王鼎的死諫要有力得多,結局和效果也相差甚大,然而楊虎城的個人結局卻更為慘,是他殺,而且同時被殺的還有妻和子,沒有示弱沒有變節。

  王、楊二人是蒲城人,在其思想、精神、抱負和人格上有諸多共通的東西,無疑也和我們這個民族垂之青史的志士仁人共通着。我可以驕傲並引以為作人楷模的當是他們。這樣說,並非蒲城並非關中就沒有巧舌如簧骨軟缺鈣專事齷齪的卑瑣之徒,這是任何一個地域的人群里都不可或缺的人渣,也如同任何一個地域都會有擔負民族和國家興亡榮辱的鐵肩一樣挺立於世。我只想說,我們在討論一個地域性群體的共性時,無論這個共性中的優點或缺點,不要忘記不要繞開這個地域最傑出的人物。應該做為討論的參照之一。

  我再想說,我們討論陝西關中人的視野應該更寬泛一點,視角應該更具穿透力,不要只局限在民間市井浮泛調侃的層面上,那樣會弄得陝西人笑也不自在哭也不自在,吃麵不自信吃米也不自信的無所適從了。

  我以為,決定一方地域人的素質高下的關鍵是受教育的程度和知識結構。對於文盲而言,喝米湯和喝咖啡都產生不了新思維,無論他是關中人或是廣州人,或是歐美人。

  2004.1.6

二府莊

第10章

舒悅里的親情和友誼

  過年在我的整個意識里,就是親情和友誼。不尋常之處,是在一種特有的歡樂祥和的氣氛里,享受親人和朋友之間的情誼。

  匆匆忙忙從年頭奔到年尾,最想做的事最想觀的景以及不可或缺的應酬,緊緊張張着,做成一件事高興了,未做好的事遺憾了。乃至被生活里的垃圾事齷齪着心了,到年尾就意味着一概過去了。過去了就抖落掉了,都成為「過去」而不含任何意義了,自然是身心俱為輕鬆舒緩的狀態。此時,一種幽幽的情緒浮上心頭,便是親情和友誼的虧缺。

  雖然生活在同一座古城裡,交通也應快捷,然而常常是一月兩月見不了兒子一面。他扛攝像機趕着追着社會鏡頭,偶爾回家來,我卻出門了。如此等等。鄉下的親戚也都為耕莊稼和掙錢的生計各忙各的,無事就捨不得時間進城,進城來家或打電話來,肯定有事需要幫辦,或孩子上學就業,乃至生病住院受到冷遇,也不管我能辦不能辦,反正就指望你這個「名聲很大」的親戚來了。而真正能在沒有壓力沒有閒事的純粹親情和友誼的心境對面促膝,說說家道,談談兒女和孫輩,聊聊熟人,喝一杯酒,笑三五聲,便覺得與過去的生活和曾經交過手的親戚朋友又渾為一體了。至於兒女,那反而倒簡單了,看一眼胖了瘦了黑了白了,接受一聲最真實的問候,就看着他們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姊弟間互相說話逗趣,孫子出出進進瞎忙着玩,就足以讓心境漲滿溫馨。這時候吸一支煙,喝一口茶,甚至不說什麼話,都是最踏實最平靜最美好的心情。

  儘管從理智上不想進入回憶,然而情緒總是無法閘斷。逝去的父親和母親總是在心頭徘徊,更多地帶着那個時月的艱難,動我心懷的卻是慈祥與溫情。那種在今天想來不堪承受的艱難里的慈愛與溫情,常常在煙霧繚繞和舉杯咂飲之間令我心顫。父親剛剛貼在街門上墨汁未乾的對聯,門外剛剛點燃的迎接列祖列宗神靈的紙火,扔到半空爆炸的雷子炮,母親剛剛揭開鍋蓋的白麵包子……儘管距今天的生活已經遙遠,那氣氛那歡樂那祥和那些難以言說的美好,卻一脈相傳到現在,以新的方式瀰漫在我的這套城市裡的小居室里。

  難得一年之終結一年之復始之間的這幾天輕鬆和舒緩。生命里不能缺失的溫暖的親情和友誼,滋養我有一個健康健全的心理,繼續自己想做的事,面對人生,也面對良知。

  2004郾1郾15

二府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