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誦關中 - 第7章

陳忠實



第11章

永遠的騾馬市

  頭一回聽到騾馬市,竟然很驚訝。原因很直白,城裡怎麼會有以騾馬命名的地方呢?問父親,父親說不清,只說人家就都那麼叫着。問村里大人,進過騾馬市或沒去過騾馬市的人也都說不清淵源,更說不明白,也如父親一樣回答,自古就這麼叫着,甚至責怪我多問了不該問的事。

  我便記住了騾馬市。這肯定是我在尚未進入西安之前,記住了的第一條街道的名字。作為古城西安的象徵性標誌性建築鐘樓和鼓樓,我聽大人們神秘地描述過多少次,依然是無法實現具體想象的事,還有許多街巷的名字,聽過多遍也不見記住,唯獨這個騾馬市,聽一回就記住了。如果誰要考問我幼年關於西安的知識,除了鐘鼓樓,就是騾馬市了。這個道理很簡單,生在西安郊區的我,只看見各種樹木和野草,各種莊稼的禾苗也辨認無誤,還有一座挨着一座破舊的廈屋一院連一院的土打圍牆,怎麼想象鐘樓和鼓樓的雄偉奇觀呢?晴天鋪滿黃土,雨天滿路泥濘,如何想象西安大街小巷的繁華以及那些稀奇古怪乃至拗口聱牙的名字呢?只有騾子和馬,讓我不需費力不需想象就能有一個十分具體的活物。我在驚訝城市怎麼會有以騾馬命名的街區的同時,首先感到的是這座神秘城市與我的生存形態的親近感,騾子和馬,便一遍成記。我第一次走進西安也走進了騾馬市,那是上世紀50年代中期,我進城念初中的事。騾馬市離鐘樓不遠,父親領我觀看了令人目眩的鐘樓之後就走進了騾馬市。一街兩邊都是小鋪小店小飯館,賣什麼雜貨都已無記,也不大在意。只記得在鄉下人口邊說得最多的戲園子「三意社」那個門樓。父親是個戲迷,在那兒徘徊良久,還看了看午場演出的戲牌,終於捨不得掏二毛錢的站票錢,引我坐在旁邊一家賣大碗茶的地攤前,花四分錢買了兩大碗沙果葉茶水,吃了自家帶的饃,走時還繼續給我興致勃勃地說着大名角蘇育民,怎樣脫光上衣在倒釘着釘子的木板上翻身打滾,嚇得我毛骨悚然。

  還有關於騾馬市的一次記憶,說來有點驚心動魄。史稱「三年困難時期」之後的第一年,即1963年冬天,我已是鄉村小學教師,期考完畢,工會犒賞教師,到西安做一天一夜旅行。先天后晌坐公交車進城,在騾馬市「三意社」看一場秦腔,仍然是最便宜的站票。夜住騾馬市口西安最豪華的民用西北旅社,洗一次澡,第二天參觀兩個景點,吃一碗羊肉泡饃,大家就充分感受了作為人民教師的光榮和享受了。唯一令我不愉快乃至驚心動魄的記憶發生在次日早晨。走出西北旅社走到騾馬市口,有一個人推着人力車載着用棉布包裹保溫的大號鐵鍋,叫賣甑糕。數九天的清早,街上只有零星來往的人走動。我已經聞到那鐵鍋瀰漫到空氣里的甑糕的香氣兒,那是被激活了的久違的極其美好的味覺記憶。我的腿就停住了,幾乎同時就下定決心,吃甑糕,哪怕日後挨一頓餓也在所不惜。我交了錢也交了糧票。主人用一個精巧燦亮的小切刀——切甑糕的專用刀——很熟練地動作起來,小切刀在他手裡像是舞蹈動作,一刀從鍋邊切下一片,一刀從鍋心削下一片,一刀切下來糯米,又一刀刮來紫色的棗泥,全都疊加堆積在一張花斑的葦葉上。一手交給我的同時,另一隻手送上來筷子。我剛剛把包着甑糕的葦葉接到手中,尚未動筷子,滿嘴裡都滲出口水來。正當此時,啪的一聲,我尚弄不清發生了什麼,葦葉上的甑糕一掃而光,眼見一個半大孩子雙手掬着甑糕竄逃而去。我嚇得腿都軟了,才想到剛才那一瞬間所發生的迅捷動作,一隻手從葦葉刮過去,另一隻手就接住了刮下來的甑糕。動作之熟練之準確之乾淨利索,非久練不能做到。我把剛接到手的筷子還給主人,把那張葦葉也交給他回收,謝拒了賣主要我再買一份的好意,離開了。賣主毫不驚奇,大約早已司空見慣。關於「三年困難」的諸多至今依然不泯的生活記憶事相里,吃甑糕的這一幕尤為鮮活。在騾馬市街口。

  朋友李建寧把一冊裝潢精美的《騾馬市商業步行街圖像》給我打開,看着主街次街內街外街迴廊街漂亮的景觀,一座座具有中國傳統建築風韻的現代商業建築,令我耳目一新,心曠神怡,心嚮往之。勾起對騾馬市的點滴記憶屬人之常情,也自然免不了世事變遷生活演進文明進步等閱歷性的感動和感慨了。

  西安在變。其速度和規模雖然比不得沿海經濟大市,然而西安確實在變化,愈變愈美。一條大街一街小巷,老城區與新開發區,老建築物的修復和新建築群的崛起,一行花樹一塊草皮一種新穎的街燈,都使這座和這個民族古老文明血脈相承的城市逐漸呈現出獨有的風姿。作為這個城市終生的市民,我難得排除地域性的親近感和對它變化的欣然。騾馬市幾乎是脫胎換骨的變化,是古老西安從漢唐承繼下來的無數街區坊巷變化的一個縮影,自然無須贅述。我最感動的是這個名字,從明朝形成延續到清代,都在紅火繁榮着以騾馬交易的特殊街坊,把農業文明時代的城市和鄉村的臍帶式關係,以一個騾馬市融會貫通了。什麼叫封建文明封建經濟形態?古長安城有個騾馬市。

  無論西安日後會亮麗到何種狀態,無論這個騾馬市亮麗到何種形態,只要保存這個名字,就保存了一種歷史的意蘊,一種歷史演進過程中獨有的風情和韻味,而沒有誰會較真,真要牽出一頭騾子或一匹馬來。

  哦!騾馬市。永遠的騾馬市。

  2004.5.30

雍村

第12章

皮鞋·鱔絲·花點襯衫

  第一次到上海,是1984年,大概是5月。上海文藝出版社舉辦「《小說界》第一屆文學獎」頒獎活動,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康家小院》榮幸獲獎,便得到走進這座大都市的機緣,心裡踴躍着興奮着。整整二十年過去,儘管後來又幾次到上海,想來竟然還是第一次留下的瑣細的記憶最為經久,最耐咀嚼,面對後來上海魔術般的變化,常常有一種感動,更多一縷感慨。

  第一次到上海,在我有兩件人生的第一次生活命題被突破。

  我買的第一雙皮鞋就是那次在上海的城隍廟購買的。說到皮鞋,我有過兩次經歷,都不大美好,曾經暗生過今生再不穿皮鞋的想法。大約是西安解放前夕,城裡紛傳解放軍要攻城,自然免不了有關戰爭的恐慌。我的一位表姐領着兩個孩子躲到鄉下我家,姐夫安排好他們母子就匆匆趕回城裡去了。據說姐夫有一個皮貨鋪子,自然放心不下。表姐給我們兄姊三人各帶來一雙皮鞋。父親和母親讓我試穿一下。我在屋子裡走了幾步就脫下來,夾腳夾得生疼,皮子又很硬,磨蹭腳後跟,走路都蹺不開腳了。大約就試穿了這一次,便永遠收藏在母親那個裝衣服的大板櫃的底層。直到20世紀70年代初,我已經在家鄉的公社(鄉)里工作,仍然穿着農民夫人手工做的布鞋。

  我家鄉的這個公社(鄉)轄區,一半是灞河南岸的川道,另一半即是地理上的白鹿原的北坡。幹部下鄉或責任分管,年齡大的幹部多被分到川道里的村子,我當時屬年輕幹部,十有八九都奔跑在原坡上某個坪某個溝某個灣的村子裡,費勁吃苦倒不在乎,關鍵是騎不成自行車,全憑腿腳功夫,自然就費腳上的布鞋了。一雙扎得密密實實的布鞋底子,不過一月就磨透了,後來就咬牙花四毛錢釘一頁用廢棄輪胎做的後掌,鞋面破了妻子可以再補。在這種穿鞋比穿衣還麻煩的悄境下,妻弟把工廠發的一雙勞保皮鞋送給我了。那是一雙翻毛皮鞋。我冬夏春秋四季都穿在腳上,上坡下川,翻溝踔灘,都穿着它。既不用擦油,也不必打光,鄉村人那時候完全顧不得對別人的衣飾審美,男女老少的最大興奮點都敏感在糧食上,尤其是春天的救濟糧發放份額的多少。這雙翻毛皮鞋穿了好幾年,鞋後掌換過一回或兩回,鞋面開裂修補過不知多少回,仍捨不得丟掉,幾年裡不知省下多少做布鞋的鞋面布和錐鞋底的麻繩兒和鞋底布,做鞋花費的工夫且不論了。到我和家庭經濟可以不再斤斤計較一雙布鞋的原料價值的時候,我卻下決心再不穿皮鞋尤其是翻毛皮鞋了。體驗刻骨銘心,雙腳的腳掌和十個腳趾,多次被磨出血泡,血泡幹了變成厚繭,最糟糕的還有雞眼。

  這回到上海買皮鞋,原是動身之前就與妻子議定了的重大家事。首先當然是家庭經濟改善了,有了額外的稿酬收入,也有額內工資的提升;再是親戚朋友的善言好心,說我總算熬出來,成為有點名氣的作家了,走南闖北去開會,再穿着家做的燈芯絨布鞋就有失面子了。我因為對兩次穿皮鞋的切膚記憶體會深切,倒想着面子確實也得順及,不過還是不用皮鞋而選擇其他式樣的鞋,穿着舒服,不能光彩了面子而讓雙腳暗裡受折磨。這樣,我就多年也未動過買皮鞋的念頭。「買雙皮鞋。」臨行前妻子說,「好皮鞋不磨腳。上海貨好。」於是就決定買皮鞋了。「上海貨好。」上海什麼貨都好,包括皮鞋。這是北方人的總體印象,連我的農民妻子都形成並且固定着這個印象。那天是一位青年作家領我逛城隍廟的。在他的熱情而又內行的指導下,我買了一雙當時比較價高的皮鞋,寬大而顯得氣派,圓形的鞋頭,明光鋥亮的皮子細膩柔軟,斷定不會讓腳趾受罪,就買下來了。買下這雙皮鞋的那一刻,心裡就有一種感覺,我進入穿皮鞋的階層了,類似進了城的陳奐生的感受。①

  回到西安爾郊的鄉村,妻子也很滿意,感嘆着以後出門再不會為穿什麼鞋子發愁犯難了。這雙皮鞋,只有我到西安或別的城市開會辦事才穿,回到鄉下就換上平時習慣穿的布鞋。這樣,這雙皮鞋似乎是為了給城裡的體面人看而穿的,自然也為了我的面子。另外,鄉村里黃土飛揚,穿這皮鞋需得天天擦油打磨,太費事了;在整個鄉村還都顧不上講究穿戴的農民中間,穿一雙油光閃亮的皮鞋東走西逛,未免太扎眼……這雙皮鞋就穿得很省,有七八年壽命,直到上世紀90年代初才換了一雙新式樣。此時,我居住的鄉村的男女青年的腳上,各色皮鞋開始普及。

  我第一次吃鱔魚,也是那次上海之行時突破的。關中人尤其是鄉下人,基本不吃魚,成為外省人尤其是南方人驚詫乃至譏笑的蠢事。這是事實。這樣的事實居然傳到胡耀邦耳朵里,他到陝西視察時在一次會議上講過:「聽說陝西人不吃魚?」其實秦嶺南邊的陝南人是有吃魚傳統的,確鑿不吃魚的只是關中人和陝北人。我家門前的灞河裡有幾種野生魚,有兩條長須不長鱗甲的鯰魚,還有鯽魚,稻田裡的黃鱔不被當地人看作魚類,而視為蛇的變種。灞河發洪水的時候,我看到過成堆成堆的魚被衝上河岸,曬死在包穀地里,發臭變腐,沒有誰撿拾回去嘗鮮。直到20世紀50年代中期國家第一個「五年計劃」實施時,西安擁來了許多東北和上海老工業區的技術人員和熟練工人,這些人因為買不到魚而生怨氣,就自製釣竿到西安周圍的河裡去釣魚。我和夥伴們常常圍着那些操着陌生口音的釣魚者看稀罕。當地鄉民卻譏諷這些吃魚的外省人:南蠻子是髒熊,連腥氣烘烘的魚都吃!我後來儘管也吃魚了,卻幾乎沒有想過要吃黃鱔。在稻田裡我曾像躲避毒蛇一樣躲避黃鱔,那黑黢黢的皮色,不敢想象入口會是一種什麼感覺。

  那天在上海郊區參觀之後,晚飯就在當地一家餐館吃。點菜時,《小說界》編輯現任副主編的魏心宏突然興奮地叫起來:「啊呀,這兒有紅燒鱔絲!來一盤來一盤鱔絲。」還歪過頭問我,你吃不吃鱔絲,就是鱔魚絲。我只說我沒吃過。當一盤紅燒鱔絲端上餐桌時,我看見一堆紫黑色的肉絲,就浮出在稻田裡踩着滑溜的黃鱔時的那種恐懼。魏心宏動了筷子,連連讚嘆味道真好做得真好。隨之就煽動我,忠實你嘗一下嘛,可好吃啦,在上海市內也很少能吃到這麼好的鱔絲。我就用筷子夾了一撮鱔絲,放入口裡,倒也沒有多少冒險的驚恐,無非是耿耿於黃鱔醜陋形態的印象罷了。吃了一口,味道挺好,接着又吃了,都在加深着從未品嘗過的截然不同於豬、牛、羊、雞肉的新鮮感覺。盛着鱔絲的盤子幾乎是一掃而光,是餐桌上第一盤被吃光掠淨的菜。似乎魏心宏的筷子出手最頻繁。多年以後,西安稍有規格的餐館也都有鱔絲、鱔段供食客選擇了,我常常偏重點一盤鱔絲。每當此時,朋友往往會側頭看我一眼,那眼神里的詫異和好奇是不言而喻的。

  還有兩把小勺子,也是此行在上海城隍廟買的,不鏽鋼做的,把兒是扁的。從造型到拿在手裡的感覺,都特別之好,不知在什麼時候弄丟了一把,現在僅剩一把,依然光亮如初,更不要說鏽痕了。有時出遠門圖得自便,我就帶着這把勺子,至今竟然整整20年了。

  還有一個細節,頗有點刻銘的意味。

  還是那位年輕作家陪我逛街。我們隨意走着,我已記不得那是條什麼街什麼弄了,只記得街道兩邊多是小店鋪。陪我的青年作家隨意介紹着傳統風情和市井傳聞,我也很難一遍成記,儘管聽得頗有趣味。突然看見一個十分擁擠的場面,便停住腳步。一家小店僅一間窄小的門面,塞滿了顧客,往裡硬擠的人在門外擁聚成偌大的一堆;從裡頭往外擠的人,幾乎是從對着臉擁擠的人的肩膀上爬出來;絕大多數為男性青年,亦有少數女性夾在其中,肌膚之緊密接觸也不忌諱了;往外擠着的人,手裡高揚着一種白底碎花的襯衫。不用解釋,正是搶購這種白底上點綴着藍的紅的黃的橙的小花點的襯衫。

  1984年春末夏初,上海青年男女最時髦、最新潮的審美興奮點,是白底花點的襯衫。

  十餘年後,我接連兩三次到上海。朋友們領我先登東方明珠電視塔,再逛浦東新區,令我眼花繚亂,目不暇接,新的景觀和創造新景觀的奇蹟般的故事,從眼睛和耳朵里都溢出來了。我在寶鋼的軋鋼車間走了一個全過程,入口處看見的橙紅色的鋼板大約有兩塊磚頭那麼厚,到出口處的鋼材已經自動捲成等量的整捆,厚薄類近厚一點的白紙,最常見的用途是做易拉罐。車間裡幾乎看不見一個工人,我也初識了什麼叫全自動化操作。技術性的術語我都忘記了,只記住了講解員所講的一個事實:這個鋼廠結束了中國鋼鐵業不能生產精鋼的歷史,改變了精鋼完全依賴進口的局面。儘管是外行,這樣的事實我不僅能聽懂,而且很敏感,似乎屬於本能性地特別留意,在於百年以來留下的心理虧虛太多了。

  從小學生時代直到進入老齡的現在,我都在完成着這種從祖先遺傳下來的先天性心理虧空的填墊和補償過程。我們的第一台名為「解放牌」的汽車出廠了。我們有了自己生產的「紅旗牌」轎車。我們的第一顆原子彈爆炸成功。我們的衛星上天了飛船也進入太空了。我們有了國產的彩色電視和國產空調和國產電腦和國產什麼什麼產品。這樣的消息,每有一次都是對那個心理虧虛的填墊和補償,增加一份驕傲和自信,包括製造易拉罐的這種鋼材對進口依賴的打破,也屬同感。我便想到,什麼時候讓歐美人發出一條他們也能「國產」中國的某種獨門技術的產品的消息的時候,我的不斷完成着填墊補償心理虧空的過程,才能得到一個根本性的轉折。

  告別布鞋換皮鞋的過程發生在上海。吃第一口黃鱔的食品革命也始發於上海。這些讓我的孩子聽來可笑到懷疑虛實的小事,卻是我這一代人體驗「換了人間」這個詞兒的難以輕易抹去的記憶。還有歷歷在目的上海青年搶購白底花點襯衫的場景,與我上述的皮鞋和黃鱔的故事差不了多少。在南方和北方、東部和西部都被灰色黑色和藍色的中山服紅衛服覆蓋着的國家裡,一雙皮鞋一餐鱔魚絲和一件白底花點襯衫,留給人的鏤刻般的記憶,記憶里的可笑和慶幸,肯定不只屬於我一個人。

  2004.7.5

二府莊

第13章

從大理到瀘沽湖

  頭上的風花雪月

  不足一小時,飛機從昆明飛到大理,降落在一座被削平的山頭機場上。視野開闊,無遮無礙,遠處的山和眼皮下的大理城盡收眼底。一個風格獨具的高山小型機場,小到只有剛剛落地的這一架飛機,沒有擁擠,更不會熙攘,頗有凜冽寒氣的風,把旅客剛剛出口的話兒和熱氣一律掃蕩,拋撒。

  沿着蒼山綿延起伏的山系,遠遠望去,可以辨別新城和老城截然不同的風貌。從蒼山到平川壩子漫緩下來的坡地上,房屋呈現出自然錯落高低的壯觀景象。即使是大片大片的平房或低層樓房,前邊的建築絕不遮擋後邊的房屋,從平川一直立體展現到半山上。無論姿勢別致的新建築物或傳統的老式房子,幾乎一律把外牆都塗成白色,或者純白的瓷片。蒼山是深灰到黑青的顏色,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寬幅襟懷裡,是大片白亮亮的建築群,如此強烈的反襯,又如此和諧,從視覺到心理都感覺輕俏和透亮。與蒼山並列的是黃色的禿山,斷崖裸露無遺,溝壑也赤裸無遺,頗類西北黃土高原地區的地貌。兩條平行並列的山系之間,是一片灰藍色的水,高原人習慣把這種高原湖泊稱作海,這個海的形狀活像人的耳朵,便有洱海之稱。洱海平靜清麗,把兩列風貌和氣象截然迥異的山系襟連銜接,一種天然和諧的過渡。

  滿城都飄動着白衣白褲。白族喜歡白色。白色的選擇和白族的族史一樣悠久。令人眼花繚亂的新潮時裝,起碼現在還無法動搖白族少女對白衣白褲堅定到崇拜的審美選擇。一年四季無論季節如何變幻,少女的一襲白色服飾卻始終不變。最神秘也最招惹人的是少女的包頭,用漂亮精湛這些詞彙似乎都不及意。包頭有四種顏色,分別代表風花雪月。大理在兩條山系夾峙之間,形成一條風道,常年有風,不同的時節刮不同的風;大理氣候溫潤,四季有花,山野的花從年頭開到年終;蒼山頂上卻是終年冰雪封蓋,融雪的好水注入洱海,滋潤着高原;沒有煙氣污染也不見塵埃迷彌的天空,月亮就愈顯得清淨和柔媚。風花雪月都是大理特定地理環境下大自然的恩賜。白族少女將其具象為符號戴到頭頂,一種對大自然虔誠的膜拜。我很感動,一個自古以來就把風花雪月頂在頭上的民族,當會是怎樣一種胸懷和心地?

  最神秘的是包頭的左耳側那一綹白色線穗,垂過肩膀,暗示為未婚的女子,剪短到耳際的,標示為已婚。無論這白色線穗或長或短,是不允許任何人觸摸的,尤其男性。如若誰敢違禁犯忌冒險動手,便要遭到懲罰,打是最輕的了。唯有求愛的小伙子可觸摸少女過肩的長線穗。觸摸表示求愛。小伙子必須有十分被接受的把握才敢伸出手去,姑娘接受了這種求愛皆大歡喜皆大完美;如若遭到拒絕,小伙子就得到女子家裡義務做工,時限為三年,以觀其行狀,由姑娘最後表態做出抉擇,留下來或走人。

  蝴





  汽車在蒼山寬幅襟懷裡彎來繞去。下車前行,尋覓到雜樹密林遮掩下的一個水池邊。水是地下湧泉,真是太清了,清到纖塵不染,至清至淨,透徹如無,可以逼真地透見水底一絲一縷的水草。這是聲名遠揚的蝴蝶泉。

  原以為只有浪漫派詩人才會給此泉以蝴蝶命名。了知原委後,方才明白這樣動人的泉名純系寫實主義的傑作。泉邊有合歡樹,蝴蝶在枝條上停落,一隻扒着一隻,垂吊下來,五顏六色的彩蝶,一串一串從樹枝上倒掛垂吊在泉水上空,蔚為壯觀,亦堪稱奇到不可思議的奇景。據說是合歡樹分泌散發着某種氣味,蝴蝶難以抗拒這種氣味的誘惑,遂成此景。我不敢全信,合歡樹並非僅此一棵,而蝴蝶獨戀此樹卻是絕無僅有,那麼只有一種解釋,只有這兒的合歡樹才有分泌出蝴蝶喜歡的那種氣味的特異功能。

  蒼山懷抱里的這一汪好水,涌流了不知多少年,彩蝶垂吊合歡枝條的奇景也不知延續了多少年,可謂「吊在深山人未識」。上世紀60年代,才被電影《五朵金花》劇組選外景時發現,這泉和這泉水上的蝴蝶串兒,就和《五朵金花》里美麗的金花一起出名了,蝴蝶泉成為天下名泉。我猜想這個美麗的泉名應該是劇組人員的集體創作。這個蝴蝶泉的浪漫奇觀,連郭沫若老先生都難以拒絕誘惑,不遠千里攀上山來,到此一游,不僅乘興揮毫,為此泉題寫了「蝴蝶泉」三字,而且賦得七律一首。郭老題名的蝴蝶泉鐫刻在泉水涌流的出口處,論書法是精湛稱絕的。那首七律已制碑,按郭老的親筆書法刻制,亦為大家氣象,彌足珍貴;只是那七律的遣詞采句,在印象里的大師的詩詞著作中,僅算得一般,不屬上乘。

  蝴蝶泉下不遠處還有一條清泉,水量更大,瀉出時在小小的跌差處形成碎銀般明亮的小瀑布。此泉沒有命名,卻有傳說惹人,撩一把水,升官;撩兩把,發財;撩三把,得艷遇。遊人和陪客便嘻嘻哈哈爭搶撩撥水花,誰也未必當真,圖得快活有趣。我便調侃,撩過四把五把,官財色如果俱得,內亂外患也就交至。

  鳳凰山·鶴翼村

  一大早乘車出大理城,沿着兩條山系之間平坦寬闊的壩子西行,黃突突的禿山在右,蒼勁挺拔戴着銀白雪帽的蒼山在左。清涼的晨風讓人忍不住敞開車窗。窗外田野里一抹翠綠。一色的蠶豆秧,如綠波涌過來,閃過去,一眼望不到邊際,看多了就覺得缺少色彩的變化和調節。據說蠶豆近年間銷路通暢,既可以做小食品,更可以做飼料,用途不衰,銷路便紅火。農民以此作為作物種植的選擇,是本能的,田野就成為蠶豆的一統江山了。

  翻過蒼山,進入另一條川道,面前橫着又一條山系。這是鳳凰山。我一時根本無法把突兀橫戳進眼裡來的這個山與鳳凰發生絲毫聯繫。任你如何多情如何富於想象,如何理想主義的浪漫,都不可能用鳳凰給這樣的山命名。這是怎樣的一座山哦!黑森森的一座座高高低低的山頭,黑森森的歪歪斜斜的山樑,山頭和山樑赤裸着橫的豎的粗硬的條紋。我在睃視的過程中,腦子裡不僅飛不出鳳凰,倒是堆滿了鐵渣。這是一座鐵渣堆積的山。這樣的鐵渣已經堆積了億萬年,愈加冷寂了。這山戳進人的眼裡,一滿是蹭硬和乾澀,根本不想觸摸也不敢觸碰。只在一處山頭和山樑交叉的低洼處,有幾株不知名的樹的綠色,彌足珍貴。這個鳳凰的名字因何緣起?不外乎神話傳說。神話傳說往往都傳遞着先古生民的期待和嚮往,愈是殘酷愈是不堪的生存環境,愈是容易飛揚激越熱烈的關於美的期至。

  同樣不可想象的是,這個乾澀到幾乎見不到一撮泥土的鐵渣山山根,到處都涌流着泉水,在山下的川道里聚成望不到邊際的濕地。叢生的隔年的蘆葦已經乾枯,在早春的風中搖曳,新生的蘆葦大約剛剛拱破地皮。一群群野鴨在蘆葦叢中悠然浮游,時隱時現。另有多種辨不出種類的水鳥,在水面上忽起忽落,毫不戒備。據說這兒的村民即使窮極,也不會獵殺水鳥。野鴨和水鳥自由無忌。

  鳳凰山根下,散落着幾個自然村,歸屬行政上的新華村轄制。我們走進的這個自然村是最大的一個村寨,叫鶴翼村,也叫石寨。前者屬浪漫主義,後者是現實主義。白鶴的翅膀。鳳凰山下,白鶴一翼,浪漫和吉祥都匯聚到這個古老的白族聚居的石寨了。街道上走過來一幫步履匆急的中年女人,有的人背着竹篾背簍,一色的黑底藍邊布衣,頭上的包頭也是青布做的。包頭的顏色,成為區別白族支系的標誌。頗有異趣的是,中年女人包頭上還復加着一頂仿製的黃色軍帽。石寨的白族男子喜歡戴這種仿製的陸軍士兵帽,緣自「文革」時期「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的「最高指示」的巨大而又深入的影響,形成習俗,至今不衰。這種仿軍帽就成為男子漢的象徵。婦女能頂半邊天和男女平等,同樣是「最高指示」的思想和倡導,於是白族婦女在傳統的象徵着女性的包頭上壘加一頂仿軍用品的黃色帽子,以標誌在社會在家庭在人格在地位上與男人平等了。

  鶴翼村的歷史已經湮滅,儘管沒有羊皮書一類神秘典籍存留下來以證明其古遠,而聚居在這個寨子的白族人製作銀器銀飾的手藝,卻已相傳千年了,足夠悠遠古老了。村裡的絕大多數人家世代從事各種銀器銅器生活用品和首飾的製作和鏤刻,千餘年來盛名不衰美譽遠播。孩子學會用手抓摸東西就抓摸到了銀器銅器銀飾銅飾,以及鑿刻鑽鏤那些精美飾物的器具。幾乎家家都有作坊。幾乎家家都出過一位或幾位天才的巧手名匠,單是能被現在的人記住名字的就可以順口擺出一長串。從鶴翼村走出去的銀匠兼銅匠,遍及整個西南各省的大城市小街鎮,尤其是西藏、廣西、四川、貴州、內蒙等少數民族聚集的地區,雲南各州自不必說了。不管哪個民族戴着什麼樣的銀貨首飾,十有八九都是鶴翼村的能人巧手做的活兒。我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確鑿的事實是,鶴翼村現有四位佼佼者,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授給「中國民間藝術大師」的稱號。這四位大師在村里享有盛望,幾無異議亦無竊竊,不似文壇常常發生關於大師的臉紅脖子粗的爭議。他們早已在鶴翼村乃至同行業里獨具威望,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授名只是錦上添花。

  我走進其中一位大師老寸的家院。

  寸大師不在。寸大師的夫人熱情地領着一行人參觀家庭銀器作坊。一個名副其實的家庭作坊,不僅在家裡的廊檐下做工,匠工全部是寸家的兒女和親屬。大女婿正在鏤刻一把白銀酒壺。這把酒壺專配八隻白銀酒盅。這把酒壺裡所裝的白酒正好斟滿八隻酒盅,不多一滴也不虧一滴。據說這酒壺酒盅容量的數學公式運算十分複雜。寸大師如何完成這項發明創造的秘訣至今密而不漏,沒有拜請數學家的公式運算卻是確鑿的。這項絕門技藝早已獲得創造發明專利,至今尚未被誰破解。這把純銀酒壺的外觀造型和浮雕式的鏤刻的精美,令人嘆為觀止,直覺得更適宜作為新居擺設或收藏供人欣賞,用它裝酒倒酒似乎把某種美的感覺俗化了低貶了,也使飲酒者平添一分珍惜的沉重。這種神秘的銀質酒壺的生產過程卻是公開的,起碼在鏤刻浮雕這一環節上任人觀摩。大女婿在廊檐下坐一把小凳,十分專注,目不斜視,手裡的小角刀一划一削,一拉一挑,一種熟練的自信和自如溢於眉眼和神色里。尚未婚娶的二女婿也坐在廊檐下的高台階上,刻着一種銀器,丈母娘向客人介紹到他的時候,抬起頭靦腆一笑,羞澀浮在清秀的臉龐上,又低頭做活兒了。大女兒跑前顛後,動作行為和語言質地都顯示出當家或主持的角色。二女兒一副輕鬆姿態,頗多天真,她說她在大理城裡開着一家銀器店,經營着自家作坊的產品。我稍微留意一下,寸夫人和她的兩個女兒都沒有戴白族的包頭,更沒有再壘加一頂仿軍品黃帽。男女平等在這個家庭里,肯定不必用一頂男人喜歡的帽子來暗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