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誦關中 - 第8章
陳忠實
寸大師家的房子我也不忍忽略。
一個典型的白族院落。兩層樓房,一色的木頭,木柱木樑自不必說,外牆和內牆全用木板,每一扇門板和窗扇,都是花鳥異獸的雕刻。高聳輕俏的挑檐,一眼望去就使人感到某種舒暢,避去了尋常建築物的閉塞和鬱悶。這幢建築耗資80萬。請不要忽略這是在僻遠的鶴翼村。在鶴翼村的街道上行走,兩邊大多是兩層木樓,從成色上判斷,都應屬於近年間的新建築。有幾處又低又矮破舊不堪的老房子,可以見證以往村莊的概貌。還有兩家正在興建的樓房,施工的工匠和輔助的工人忙碌在屋架上和院子裡……製作銀器銅器和首飾,已經使鶴翼村的白族過上了好日子,甚至使我都不想再聽關於過去如何懷着絕技討飯吃的往事了,這種令人痛心的教訓豈止一個鶴翼村或者石寨,整個中國南方北方的每一個村寨,都在演示和見證着同一個教訓。我更願意觀賞寸大師寸夫人和他們的兒女,以及鶴翼村老的少的銀匠們今日的生活狀態,對我關於過去鄉村的記憶和體驗,當是一種撫慰。
瀘沽湖畔
差不多有6個小時的行程,幾乎都在大涼山里盤旋。上一架山下一座山。再上一座山再下這座山。就這樣上上下下在大涼山的山叢中整整盤旋6個小時,人得有巨大的耐心,因為沿途的奇峰和美景早已看得眼滿神疲了。只有一架山留下了至今想起依然心悸的記憶。那是一座最陡的又無法繞過去的山。從山頂斜瞭一眼,窄窄的公路在這架山的同一壁面上,繞過七八道彎才到山頂,像天女舞罷隨意丟棄在山壁上的一條黑綢。這是我後來想到的比喻。當時被汽車載着盤旋其間的時候難得想象,一滿是目眩和心悸。
就為着看一眼神秘的瀘沽湖,就為着親眼看看比湖泊更神秘的摩梭人。
傍晚時分,汽車翻上又一座山頭,突然瞥見遠處一片灰藍色的水霧,憑感覺就知道是瀘沽湖了。視線又被眼前的山峰遮住了。只一瞥,精神頓然亢奮起來了。那一片蒙蒙的水霧又在兩座山頭之間出現了,稍為寬限的時間,可以看到灰色水霧下藍色的湖水。第一眼和第二眼的最新鮮的直感,就是沉靜,一種悠遠的沉靜。
站到瀘沽湖邊上,我的心也頓然沉靜了。不想歡呼,連讚嘆的詞彙也不想出口,只有哦哦喲喲的呻吟。似乎眼前的湖面是熟悉的,可能就在昨天或去年的某個夢境裡,似乎又確鑿是陌生的,因為即使夢裡也根本不會浮出這樣好的水和仙境般的湖。近前已經是澄明清澈的湖面,幽深的藍變成青色。水霧在遠處浮漫着,愈遠愈濃,隱隱能看出水氣在湖面上絲絲縷縷時現時隱。遠處的水霧蒙蒙成帳,遮住湖邊的山的根部,山就浮在湖上了。人說對面的山形恰如臥佛,佛就在這四季瀰漫的水霧裡滋潤着修養着。近處的湖面上浮着一種通體黑色的水鳥,悠悠然漂浮。金黃色的野鴨集成堆,成片。白色的鷗鳥是顯眼的,也是最活躍的,時而在水上浮游,隨即就飄飛起來,在空中恣意了兩圈兒,又落到水面上來了。無論好靜無論喜動的各色鳥兒,在這兒都能隨心所欲,絕無偶然突然發生的傷害,一種原始的安全。岸邊停靠着許多豬槽船,可以乘坐十人。這是作為商業經營的仿造品。我在圖片上見到過類近最原始的豬槽船,是把一根粗壯的木頭鑿空了的恰似給豬餵食的食槽的船,坐兩個人是合理的負載。這種豬槽船源自摩梭人源頭形成時的神話故事,又吻合着教科書上人類進化到母系氏族社會時的特徵,就給今天的現代人一種悠遠想象的符號,倒是不必細究傳說的可靠性了。湖面上頻頻往返着一條條這種十人乘坐的豬槽船,到湖心的小島上觀光。一個黝黑的小伙子在船頭划槳,船尾是一個同樣年輕的摩梭女性也在擺着木槳,經問得知,是一對走婚的摩梭人夫妻,他們已不忌諱。
瀘沽湖四面被山圍定。落水村依傍在湖的南岸。遠遠望去,湖的北岸西岸和東岸的山腳下,都有散落的房屋的屋脊隱現。汽車從山裡盤旋過來的唯一出口,就是落水村。這是山根到湖邊難得的一塊頗為開闊的平地,成為落水村摩梭人千古繁衍生息的福地。崇山峻岭層層疊疊形成的嚴密不泄的封閉,為今天的人們無意保存下來人類進化過程中的一塊活化石,母系時段的家庭形態。落水村被外部世界撩開神秘面紗,在人類學家民俗學家和普通人的驚喜驚詫和好奇的熙熙攘攘聲浪里,大小商賈的心思和行為卻最單純最簡捷最務實,不過十來年時間,把落水村裝扮成一個具有現階段發展水平和流行特色的消費娛樂商城了。
沿着湖邊業已形成的一公里長的商品走廊,一家緊挨一家的大鋪店小門面,各逞風姿的裝飾扮相,基本與當地古樸的建築風貌毫無牽涉,都是用21世紀初中國都市裡流行的審美情趣構建的圖像。店鋪里的商品多是內地輸入的吃、喝、穿、戴、用、玩的東西,偶有少量仿造摩梭人原始生活用品純粹作為象徵的物什。開店坐店的大小老闆和雇員,十有八九都是從外部進來淘金的青年男女,據說有遠自廣州的女商家。和這排甚為講究的建築物一路之隔的對面,緊靠着瀘沽湖岸的沙灘,是用各色彩條塑料篷布搭建的小吃店,在泥土地上支着一個個炸鍋烤箱或蒸籠,小女子小男孩尚未脫盡稚氣也未脫盡原有職業的舉止特徵,只顧一個不漏地招徠走過面前的每一個行人。這種臨時設置和攤主普遍不甚踏實的神色,讓人想到顧客一串烤肉尚未嚼咽完成,攤主就會拔篷挾鍋逃走。沿着山根的公路,有規模壯觀的大酒店、飯店和過夜生活的唱歌洗浴按摩等級參差不齊的場合。所有這些驟然冒出的建築和設施,都是為進入神秘的瀘沽湖的遊客準備的。
落水村已經是一片式樣大致相同的樓房。大多為兩層,用水泥也用木頭。院落很寬敞。主人食宿住臥只占少量房間,更多的房間是作為家庭旅社接待遊客的,而且有寬敞明亮的餐廳,銷售各類風味的飯菜,晚上的篝火晚會在一座寬大的院庭里舉行,已經不是傳統那種隨意自如的自娛自樂的方式,而是經過藝術家指導、編排的規範化表演了,為賺取遊人鈔票的純商業化演出,男女村民演員的服裝也很精美而講究。據說,當晚演出結束,遊人帶着異樣風情的回味離去,所有參與演出的人員現場分酬,絕不過夜也不拖欠,完全公開化,也就避免了矛盾和意見。據我乘坐的那條豬槽船的女船主介紹,村民分為ab兩組,划船和演出隔一周輪換一次,遊人的多少決定着收入的豐薄,天氣和季節是最主要的制約因素,全憑運氣了。為來自世界各地和國內遊客服務的旅遊商業,成為落水村人致富的始料不及的機遇。作為懷着獵奇探訪心理的我,看到群山環抱的湛藍湛藍的高原之湖,看到黝黑強健的摩梭男女,自然是一種預期的心理滿足。然而也不無欠缺和隱憂。山腳下和湖岸邊的商業區和娛樂區,包圍着落水村,豪華酒店簡陋歌廳里的流行歌曲和陪女的嬉笑聲連同洗腳水傾瀉出來,原始的純粹的母系家庭能否堅守久遠。我又矛盾得很,落水村的摩梭人有無必要堅守那種古有的習俗。摩梭人獨有的歌舞成為純商品化的致富途徑,我也在讚賞與遺憾的矛盾中難以抉擇。唯一可以作出判斷的一件事,湖邊已形成很寬的渾濁的污染帶,再不能往湖心地帶擴展了;把一個純潔不染纖塵的高原湖泊弄成一湖髒水,那是無須點示後果的最愚蠢的作孽。
火塘·花樓
終於走進一間摩梭人日常起居的屋子。這是我昨夜歇住的家庭旅社的主人家的住屋。房主人叫達巴,豐滿的身材,很鎮靜,鎮靜到與她後來自報的還屬於年輕人範疇的年齡不太相稱。果然,她已經在深圳這樣中國最現代的城市裡生活工作過兩年了,見過大世面也見過比較洋的世面了。她上身穿着有花紋圖案的毛衣,坐在火塘邊向我和同行的作家朋友介紹摩梭人的風俗和家庭結構,很鎮靜。
火塘是房子的核心。家庭成員商協家政家務的活動就在火塘周圍。家庭成員依長幼輩分在火塘邊有一個相對固定的位置。火塘靠近木質背牆。背牆根下火塘兩邊,擺置着有軟墊的木板,從火塘最近到最遠端的位置次序,是舅舅們按年齡長幼依次排定的。火塘旁邊還散擺着不少圓形墩子,是家庭其餘成員隨意坐的。包括孩子的父親,他到這裡來表達對孩子的關愛之情,可以坐在火塘邊,卻不能坐到舅舅坐的上首木板上。火塘左邊的圓木疊壘起來的木頭牆上,嵌着一張床,那是這個家庭主持家政的家長的臥鋪,神秘而又神聖,偌大的屋子裡,只有這一鋪住處。家長通常是這個家庭里年齡最長的女性,在火塘邊主持一年之初的計劃預算和年終總結,家庭隨時要安排處理的一切內政和外交,由舅舅們和女兒各抒意見,最後由家長作出決斷,走婚的父親是不能參與的,也就沒有說長論短的資格。
有資格坐在火塘左右兩邊屬於上首位置的木板上的成年男性,承擔田地里的主要勞作,無私地供養着姊妹們生育的孩子,作為舅舅的身份,承擔着父親的責任。孩子的親生父親,在他們的家庭里同樣撫養他們的姊妹生育的孩子。人們習慣說這是單親家庭,兄弟姊妹終身生活在同一個火塘周圍。姊妹們到成年後,每人有一間花樓,夜裡等待親愛的夫君來走婚;成年男子在這個家庭里只有坐火塘的尊貴位置,而沒有資格安鋪下榻,晚上必須走出屋院到相親相愛的女子的花樓里共度良宵。女性的花樓是除了走婚的男子之外的任何人不得涉足的。我們之中有人向達巴打問她的花樓,笑而不語。達巴轉移話題說,她曾到深圳的民族村作過摩梭人的歌舞表演,有兩年多時間,還是覺得瀘沽湖邊的家鄉更適宜自己,況且落水村因為近年間的旅遊熱而增添了收益的渠道,決意回來了。達巴坦率地告訴我們,她已完成走婚,有一個正在哺乳的女兒,「孩子的爸爸很帥,他25歲。」達巴特意注重地解釋,外面的人傳說摩梭人走婚很隨便,誤傳了。青年男女經過暗戀到熱戀,一旦確定走婚關係,就會固定下來;一旦有孩子出生,雖不能盡父親撫養孩子的責任,卻可以隨時走到女方的火塘邊,表達對孩子的愛憐和關心,也可以和家人聊天和交流。這種關係也是村人幾乎共知的,一旦發生變異,會受到眾人的不齒和輕視,很難再去找到新的走婚對象。我就很清醒地感覺到,這是一種依凜然的道德維繫的婚姻紐帶。
我也不難想象,從瀘沽湖從田地里從山野里擺渡耕作放牧歸來的男人和女人,漱洗完畢吃罷夜飯,女子進入花樓等待夫君時該是怎樣一種甜蜜的急切;那些匆匆走過幽暗的村巷進入花樓偏門的男子該是怎樣一種坦然的幸福。那些甚至需要騎馬或摩托趕到另一個村寨的小伙子們,以怎樣動人的痴情在兩個村寨之間的山路上的每一個夜晚走向自己心中的花樓……這是怎樣充溢着激情的生動的瀘沽湖。
2004.7.18
雍村
第14章
在好山好水裡領受沉重
到雲南,就為着看那裡的好山好水。
對於一直生活在中國北方又偏於西部的我,看彩雲之南的好山好水,幾乎是為求得某種心理補償。近年間,竟有機緣先後四次去了雲南,確實可以說是飽嘗了好山好水,也得到好山好水對人心理的滋潤。然而,那好山好水的色彩終久架不住時間的消磨,漸漸遠逝而淡隱,卻是騰衝縣裡倚山而建的「國殤墓園」,久久撐立在心頭,愈久愈清晰,不僅難以淡忘,反而必須以我的文字來致一個深躬禮了。
這是四年前我第一次去雲南,一到騰衝,就踏進了「國殤墓園」的大門,就感受到一種凜凜然森森然的沉重和威壓。這是滇西一座草木蔥蘢四季常綠的山。在這座山的山坡的襟懷裡,長眠着八九千名中國士兵的魂靈。從山根到山頂,從右坡到左坡,按照原來的軍事編制,一個班一個排一個連直到師一級,陣亡了的士兵和陣亡了的軍官依序排列。每塊小小的石碑下都埋葬着一個士兵或軍官的屍體,石碑上刻着他們的名字和生前的軍職。整個這座青山,就是一個用屍體鑄建的軍陣。他們戰死了,依然保持着原有的完整和威勢。
這場戰事發生在1944年。為了收復被日本侵略者占領了兩年的騰衝,中國士兵戰死了八九千人。中國士兵是這場戰爭的勝利者。他們不是趕走而是全殲了日本占領軍。所謂全殲,就是一個不剩,乾淨徹底予以消滅;就是除了少數日寇士兵被活捉當俘虜,其餘所有踐踏過滇西這塊美麗山城的鬼子,一個也沒能活着逃出去。人數為6000,包括侵略和占領騰衝的日軍最高司令長官藏重康美大佐。這應該是占領大半個中國八年之久的日寇最徹底的一場敗仗,徹底到一敗塗地一個不剩。
我踏着石階從山腳往山頂走,兩邊是望不透的土冢和墓碑。我辨認着那些被風雨侵蝕過幾十年的一塊塊碑石上的士兵或軍官的名字,撫一撫墓堆上枯了又生的野草,最切近地感受到一個人的尊嚴和一個民族的尊嚴,最切近地感受到為着自己也為着民族的尊嚴而捐軀的這一片中國士兵的呼吸。我在小學課本上就知道了平型關大捷。平型關從此成為我永遠都感到揚眉吐氣的一個關。我後來讀過幾本抗日題材的小說,看過更多同類題材的電影,地道戰地雷戰游擊隊長李向陽小兵張嘎,讓我反覆享受民族英雄殺滅野獸的痛快淋漓。還有令我久久難以釋懷的慘烈悲壯的台兒莊。我的案頭現在正攤開着一部《立馬中條》的長篇紀實書稿。這是由楊虎城將軍創建的17路軍改編的31軍團,由楊的愛將孫蔚如將軍率領,走出潼關浴血山西中條山抗擊日寇的英雄詩章。這是一支由號稱「冷娃」的關中青年為主組成的軍團,我深深地陷入濃厚的鄉土情結纏繞着的民族大義之中,每一座山頭的爭奪令我揪心,每一個關中子弟的陣亡令我閉氣……我走在倚山為墓青山作碑的墓園中間的山道上,許久都不想說話,也不去想象那場戰爭的過程,心頭只響亮着殲滅這個漢語詞彙。這肯定是八年抗戰無以數計的大小戰役里,唯一可以使用殲滅這個詞彙來概括結果的一場大戰。我當然也感受到這個詞彙對於侵略者和被侵略的人民永遠都無法含糊的情感記憶。
墓園門口的右牆根下,有一個石塊壘成的圓筒狀的冢堆,下邊埋葬着三個日本兵的死屍,其中一個是侵占騰衝的日軍最高司令長官藏重康美大佐。石塊上標刻着兩個字:倭冢。在我們被外強侵略欺凌的史記上,日本侵略軍先是被卑稱為倭寇,即個子矮小的匪賊;抗日戰爭改稱為鬼子,比倭寇更為鄙視更為不屑也更通俗化。倭冢沿用了古典稱謂的習慣,如若按抗日戰爭的通常稱謂,應該是鬼子冢或鬼子墳鬼子墓了。這個冢堆里的大鬼子藏重康美大佐和兩個不知名姓的小鬼子,作為踐踏蹂躪騰衝的6000個被消滅的大小鬼子的代表,向青山上長眠的中國將士跪伏認罪的一個象徵。我很自然聯想到岳飛墓前跪地的秦檜,千百年來不知承接了幾百噸遊人的唾沫兒。然而,我和同來拜謁的十餘位作家朋友,誰也沒有興趣向倭冢吐出口水。整個人類正義的「唾沫兒」,早在二戰結束時鋪天蓋地地傾覆到所有鬼子的臉上了。
我也記住了一位名叫張問德的老人。日寇從緬甸一路打過來占領了騰衝,當任的一位鍾姓縣長攜着家眷逃之夭夭,不知蹤影。張問德老人是卸任賦閒的前任縣長,時年62歲,於危難之中拍案而起,重新披掛上任,被百姓稱呼為名副其實的抗戰縣長,領導騰衝民眾,周旋在群山之中,游擊辦公兼游擊指揮,整整兩年,直到全殲日寇收復騰衝。張問德可謂文武全才,曾經是朱德和葉劍英兩位大元帥青年時代的老師,亦可謂名師出高徒。面對日寇占領軍的勸降,張問德有一紙《致島田書》傳世,展示在墓園陳列館的台階上。且不說文采,單是那義正辭嚴的凜然與決絕,如山嶽巍峨,似江河咆哮,樹起處於危難之中一個不屈民族不可摧折的脊樑。我在誦讀這篇寫於1959年前的文采激越的文字時,依然發生血液涌流的加速和心臟的猛跳。在滇西一隅的騰衝縣正任和卸任的兩個縣長身上,截然分明着什麼叫軟骨頭什麼是硬骨頭。
我對同行的朋友說,人的骨頭的軟硬,看來不是以年齡所能論定的。
2004.8.5
於雍村
第15章
一把鐵勺走天下
藍田縣張彥文副縣長告訴我一件喜事,藍田被中國烹飪協會命名為「中國廚師之鄉」了,不久將在人民大會堂舉行授牌儀式。
許是年齡日漸趨高引發的心理異變,我對家鄉近年間發生的一動一靜尤為敏感。我和朋友玩笑說我算半個藍田人,原也不無因由。我的出生地蔣村,北邊東邊東南邊都與藍田縣轄的大小村莊為鄰,我的小學高年級就是在灞河北岸藍田縣油坊鎮的小學就讀的,路程也就二三里地。耶個油坊鎮是一個古老小鎮,農曆每到單日逢集,總是人山人海,包攬了南原(白鹿原)北嶺(驪山南麓)和灞河川道的莊稼人,到這裡來完成農林牧副產品的交易。這是我12歲以前所能看見的最繁華的景象。在那個年齡區段屬為深刻的記憶,是油坊鎮的幾樣好吃食,至今想來仍禁不住口水滲溢。
首當麻羅油糕。瘦瘦的一位中年漢子,眼睛很靈活,手指擺弄着燙麵團的靈動如同魔術,臉上有幾顆淡淡的麻子,麻羅就得名了。那個油糕紫紅油亮,鼓而不扁,竟然可以咬出酥脆的響聲來,黑糖白糖和青紅絲的內餡,清香可口。還有蕎面餄餎,也是紫紅的誘人的色澤,賣主按照你出手的錢數,一把就準確地抓起一團來,在抹過清油的棗木案板上反覆彈拉,竟然一條不斷,筋柔適度,然後調入細鹽白醋蒜泥紅辣椒,送到買客手裡。我總是在餄餎客(賣主)做着一連串的令人眼花繚亂的動作時,早已咽着口水了。我後來進入社會,雖然到處都能吃到油糕和餄餎,然而總是找不到最美好也最原始的味覺感受和記憶。我後來在鄉居的幾年裡,曾經多次去油坊鎮,有油糕炸鍋卻沒有麻羅的油糕,看來是失傳了。餄餎還保存着,在藍田縣城的大飯店和小攤擔上,隱隱可以重新享受那種獨特的美味。我常常在公差和私行路經藍田縣城時,得着機會就坐在餄餎攤子前,重新享受一次兒時美好的味覺記憶。
同樣是在少不更事時,就聽到過藍田做廚師的人很多,通稱勺勺客。關中人對那些從事某種特殊職業的人,常在職業名稱之後綴一個客字,意即做這種活兒的人。比如賣蒸饃的叫饃客,殺牛賣肉的叫牛客,把賣豆腐的叫豆腐客,把搶劫殺人的土匪叫刀客。如依此慣例,導彈專家就是彈客,作家該是寫客或者墨客了。在上世紀60年代藍田猿人發現之前,藍田勺勺客早已聞名於世。我讀過書的小學和中學的教工灶和學生大食堂里,我後來幾經變更的工作單位的灶房裡,至少都會有一位藍田籍的廚師。就我的印象,藍田廚師工作勤謹,做事踏實認真而脾氣少,待人謙和,不強裝笑臉也絕不倚一勺之權橫眉食客,這恰是這個行當里的師傅最常見的職業病灶。單位喜歡用藍田廚師,除專能技術外,善與人處更顯出藍田廚師的優長。
藍田屬於人類進化發源地之一,也是中華民族農業文明開發最早的地區之一,人口自然密集,越往後就越顯出生存的擁擠和環境的侷促。土地均配到人的比例越來越少,氣候變化造成的乾旱的肆虐,生存困境必然驅使人們尋求新的生存之路和謀生之道,這大約是藍田多出廚師的最基本的因由。
成功者示範性的巨大影響力,鼓舞着也誘惑着更多的後生踏上此途,更堅定了這條謀生之路的可行性和可靠性。明末崇禎皇帝的御廚就是藍田人,名叫王承恩,烹飪技藝超絕,又難得沉穩忠信的品行,被崇禎帝破格提拔為司禮秉筆太監,名傾一時。可以想象其人在藍田地域鄉民之中的影響之深之廣了。慈禧太后在八國聯軍攻陷北京倉皇西逃到西安,一路顛沛流離,難免飢不擇食,昔日對食物千般挑剔的矯情劣性自然省略了。慈禧落腳西安驚魂初定,自然急需補償身體,地方臣僚就推上名廚,藍田人李芹溪是也。以「金邊白菜」領頭的十餘道菜青,味道之鮮美,深得慈禧賞識,不僅在陝只吃李芹溪的菜,還要把「綢子李」帶進行宮,三頓侍候。因李芹溪晉見時着一身綢衣,慈禧靈感一來就賜名為「綢子李」,並親書「富貴平安」中堂賜贈。慈禧在為自己祝壽時,又是另一位藍田廚師侯治榮的超絕手藝,使慈禧在百官面前驕傲了一回。「五月捧壽」、「八仙過海」、「八仙慶壽」、「孔雀開屏」、「嫦娥奔月」、「八寶稀飯」這些吉祥美好的菜名和奇異的香味,都深得慈禧讚賞。尤其是拿手絕活「泡油糕」,權傾中國的慈禧居然眼未見過口未嘗過,一下子就讚美有加了。我便有小小得意,雖然窮到積攢許久才可以買兩個油糕的幼年的我,早在麻羅的油鍋前享受其甘美了,而擁有國庫的慈禧到垂暮之年才得一嘗(一笑)。侯治榮也得到慈禧一串朝珠一件花褂的賜賞。王承恩、李芹溪和侯治榮的高超廚藝所獲得的成功,影響到各級府衙爭相聘用藍田廚師,年輕人便競相學廚。到清末民初,藍田廚師已形成職業規模,在西北在全國各種大小廚房操鏟執勺的廚師已過萬人。鄉諺曰:凡是冒煙(廚房)地方,都有藍田鄉黨。
現在,人口為63萬的藍田縣,廚師廚工已有3萬餘人,這確實是一個令人驚訝也令人振奮的數字。當「三農」問題成為社會普遍關注的大事的今天,藍田人找到了一種生存和致富的途徑,自然與藍田的領導人發展思路有關鍵作用,促進藍田傳統廚業上的獨特優越之勢,在競爭激烈的當代社會裡得以擴展和壯大。實實在在為民造福,令我欽敬。
藍田廚師正步入輝煌期。中國駐美國、俄羅斯、印尼、冰島、日本和歐洲諸國等幾十個國家的大使館裡,都有藍田廚師為那些經年不得歸鄉的負有重大使命的外交官做着可口的中國飯菜;朝鮮已逝首相金日成,法國卸任總統密特朗,西班牙首相岡薩雷斯等多國首腦和無計其數的政要都品嘗過藍田廚師研究開創的「仿唐菜」;一批又一批藍田廚師到巴黎、莫斯科、紐約、倫敦、東京這些世界性大都會,傳授中國菜的烹飪技藝,不亞於中國功夫的傳播;還有一些廚師已經升華羽化,進入理論研究和著書立說的境界,也有一批智者成為星級賓館的管理人才。我可以重複一句古諺也是古訓:「行行出狀元」。藍田在廚師職業行當里的狀元,可謂人才輩出,鼎盛一時,聲名遠播。
我更感佩這樣一個最基礎層面上的意義,在一個擁有3萬之眾的廚師大軍的藍田縣,3萬餘人從事着以鏟勺技藝的最切實的勞動,且不論服務於社會的意義,且不說對中國傳統餐飲文化繼承發展的作用,單是這3萬餘人和他們的家人所獲得的誠實勞動者的自尊和自信,就具有精神和心理上深層的意蘊了。這也許是最可珍貴珍重珍視的東西。
2004.8.17
雍村
第16章
第三粒失球致使的摧毀——老陳看奧運之一
下半場德國隊攻進的第三粒入球,才是對中國女足的摧毀性的一擊。
下半場開場到第三粒失球前的一段時間,中國隊打得有板有眼,傳接球到位,成功率高,進攻節奏加快,造成一種令我頗為振奮的也是期待的那種氣勢。贏球往往決定於這種氣勢。強者的自信才可能創造出這種氣勢,當然不可或缺的是較為紮實的基本功和訓練有素的技戰術套路。正是在這一時段里,我看到了被中國隊的氣勢和連續幾次極具威脅的進攻抑制住了的德國隊,即使人高馬大也頗見狼狽。我產生了起碼打平的希望。然而,德國隊一次成功的反擊和準確的遠射,攻進第三個入球之後,局面頓然改變,中國隊傳接球失誤頻頻,幾乎沒有與對方爭搶和身體對抗的任何能力,場上連續出現失誤,守門員幾乎被打暈頭了。即使到現在,我也覺得8∶0的比分並不符合雙方的實際水平。
這裡便可看出最為致命的心理素養。對於一個球隊來說,即使失掉三球,應該如何面對?還能不能保持乃至激發扳平的強烈欲望和自信,這是一種心理素養,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球隊共同的心理質地。事實上,世界足壇各種賽場發生過許多次類似的戰例。我清楚地看到了心理自信挫失後的不堪續看的場面。不服輸是足球的基本精神。輸到任何程度都應該保持不虛不軟的心理氣勢。再退一步說,即使敗局難以挽回,那麼少輸一球挽回一點面子和尊嚴的自信心決不能喪失。
看來,現在的中國女足不單是鋒線上缺乏孫雯那樣攻城拔寨的殺手,更缺失群體性以自強自信為心理質地的不服輸精神。
這種精神,又豈止於女足,又豈止於體育競賽種種項目?對從事任何職業的人,都是至關重要的。
2004郾8郾12
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