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房子 - 第2章

奧爾罕·帕慕克

「橄欖油燒茄子,」我回答道,「你昨天不是點了這道菜嗎!」

「是中午的嗎?」

我把盤子推到她跟前。她拿起叉子,自言自語着攪了攪茄子,稍微弄碎後開始吃起來。

「老夫人,您的沙拉也在這兒。」說完我就進了廚房。我給自己也端了一盤茄子,坐下來,開始吃起來。

過了一會兒,她喊道:「鹽,雷吉普,鹽在哪兒?」

我站了起來,進了廚房,再出來一看,就在她手裡拿着呢。

「那不就是您要的鹽嗎?」

「我也是剛看到,」她說,「我吃飯的時候你為什麼進廚房去了?」

我沒回答。

「明天他們不來嗎?」

「來,老夫人,他們來!」我說,「您不撒鹽嗎?」

「你別管!」她說,「他們來嗎?」

「明天中午,」我說,「他們不是打過電話了嗎?……」

「別的你還做了些什麼菜?」

我把她吃剩的半個茄子端回廚房,往乾淨的盤子裡盛上豆角,端了出來。看到她又開始厭惡地攪和起豆角來,我便進了廚房,坐下來吃我的飯。過了一會兒,她又喊了,這次要的是胡椒,可我裝作沒聽見。接着她又要水果,我把水果盤放在她的面前。她那瘦骨嶙峋的手就像只疲憊的蜘蛛一樣,在桃子上慢慢爬着,最後停了下來。

「都是爛的!你從哪兒找到的這些,是在樹下撿的嗎?」

「這不是爛,老夫人,」我回答說,「是熟。這些都是最好的桃子,是我從果蔬店買來的。您也知道這裡已經沒有桃樹了……」

她裝作沒聽見,挑了一個桃。我走進廚房,正要吃完我的豆角時,她喊道:

「解開!雷吉普,你在哪兒,快給我解開!」

我跑了過去,正要伸手給她解圍兜,可一看,桃子只吃了一半。

「那我給您拿杏來吧,老夫人,」我說,「要不一會兒半夜裡您就要把我叫醒喊餓了。」

「謝謝了,」她說,「感謝老天,我還沒到要吃那樹上掉下來的東西的地步。把這解開!」

我伸手解下了圍兜,擦嘴的時候她皺起了眉頭,做了個禱告的動作,站了起來。

「扶我上樓去!」

她靠在我的身上,上了幾級樓梯,又是在第九級樓梯上停了下來,喘口氣。

「他們的房間你準備好了嗎?」她氣喘吁吁地問道。

「準備好了。」

「那好,我們上吧。」她說,身體的重量壓在我身上更多了。

我們上了樓,到了最後一級樓梯,「十九,感謝老天!」她說着,走進了她的房間。

「把您的燈開開!」我說,「我要去看電影。」

「這麼大個人,還要看什麼電影!」她說,「別太晚回來。」

「不會太晚。」

我下了樓,吃完豆角,把髒碗洗了洗。摘下圍裙,戴上領帶,拿起夾克,拿上錢包,出了家門。

海風徐徐吹來,我很愜意。無花果樹也嘩啦啦地響着。我關好院門,朝海邊浴場走去。一走過我們家的院牆,就可以看到人行道和新建的水泥混凝土房子。人們坐在陽台上,坐在窄小的花園裡,打開電視,看着、聽着新聞;女人們則都在烤爐邊上,她們也是那樣,看不到我。烤爐架上是肉和煙——家庭、生活,這些都是我很感興趣的。但一到冬天,就什麼人都沒有了,那時,走在空蕩蕩的街上,聽着自己的腳步聲,我常常會感到害怕。我感到有點冷,便把夾克穿上,拐進了小街。

大家都在同一時間看着電視吃飯,這麼想有些怪怪的!我在小街上轉悠着。一輛車停在了一條小街的街口,街口正向着一個小廣場。車裡下來了一位剛從伊斯坦布爾來的男人,看上去很疲憊,手裡拎着包,走進了家。他看上去還有一臉的擔憂,似乎是因為沒能及時趕上邊看電視邊吃的那頓飯。當我再次來到岸邊的時候,我聽到了伊斯瑪依爾的聲音。

「彩票,還剩下六天了。」

他沒看到我,我也沒吱聲。他在飯店的餐桌間來回穿梭着,不時地低頭問顧客。後來,有一張桌上的客人叫住了他,他彎下腰,把一捆彩票遞給了一位穿着白衣服、束着頭髮的姑娘。姑娘慎重地挑選着,她父母面露微笑,十分滿意。我轉過身,不再看他們。要是我出聲叫他,要是伊斯瑪依爾看到了我,他會瘸着腿快步走過來。他會說:大哥,你為啥老不來我們家。而我則會說:你們家太遠了,伊斯瑪依爾,而且還在坡上。他會說:是的,你說得對,當初多昂先生把那些錢給我們的時候,如果我不是在坡上而是在這兒買了地,大哥,哎,那時候如果我不是因為離火車站近而在那兒買了地,而是在岸邊買了地的話,那我現在就已經是個百萬富翁了。是的,是的,總是相同的話。他那漂亮的妻子則會靜靜地看着。我為啥要去呢?但有時我想去,在找不到一個人說話的冬夜裡我想去,但總是那些相同的話。

岸邊的各娛樂場所空空的,電視都開着。賣茶水的把幾百隻空茶杯整齊地擺放在了一起,這些杯子乾乾淨淨,在耀眼的燈光下閃着光。他們在等着新聞的結束,等着人群擁向街頭。貓都縮在了桌子底下。我繼續往前走去。

舢板都停泊在防波堤內。又小又髒的沙灘上一個人也沒有。衝上岸的乾癟了的海藻、各種各樣的瓶子、各種各樣的塑料袋……有人說船夫伊卜拉欣的家要被扒掉,說是要建咖啡館。一看到咖啡館明亮的玻璃,我一下子激動了起來。也許會有人,會有玩牌的人,我們可以聊一聊。他會問,你好嗎,我會說一說,他則聽着;哎,你怎麼樣,他會說一說,我也會聽着——為了壓倒電視的聲音和其他的吵鬧聲,我們會相互大聲喊着聊,這就是朋友。也許我們還會一塊兒去看電影。

但我一走進咖啡館就感到很掃興,因為那兩個年輕人又在那裡。你看,他們一見到我,立刻就顯得很高興,對視一眼笑了起來,但我沒看到你們,我在看表,我在找一個朋友。那兒,左邊,奈夫扎特就坐在那兒,在看他們玩牌。我走到他身邊,爬上凳子坐了下來。我很高興,轉向奈夫扎特笑了笑。

「你好,」我說,「你好嗎?」

他沒說什麼。

我看了會兒電視,新聞就快播完了。之後我看了看出的牌,看了看正在看玩牌的奈夫扎特,我等他們打完這一把。這一把結束了,可他們沒和我說話,而是相互間交談着,笑着。接着他們又開始了,又沉浸在了牌局中,又結束了一把。當又開始發牌的時候,為了說些什麼,我說道:

「奈夫扎特,今早你給的奶很好。」

他點了點頭,眼睛都沒離開牌。

「你知道嗎,油奶要好一些。」

他又點了點頭。我看了看表,還差五分鐘九點。接着我又看了會兒電視。我太專注於電視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我才發現那兩個年輕人在咯咯地笑。看到他們手裡的報紙,我害怕地想道:天啊,我的主,難道又有照片了嗎?因為他們看看我,又看看報紙,醜惡地笑着。別生氣,雷吉普!但後來我又想:報紙上有時會登照片;他們是很無情的;他們還會在照片下面登荒謬的文章,就像他們在登出裸女和動物園裡正在生崽的熊的照片時寫的文章一樣。我突然轉向奈夫扎特,想也沒想就說道:

「你好嗎?」

他嘟囔些什麼,突然轉向了我,但我腦子裡還在想着照片,因而找不到要說的話,錯過了談話的機會,以至於接下來我覺得無所事事而又望向那兩個年輕人。當我對住他們的目光時,他們笑得更加不懷好意了。我扭過頭。桌上掉下了一張K。玩牌的人們互相罵着,有人高興,有人不高興。之後新的一局又開始了,牌和高興又換了地方。有照片嗎?我突然想到。

「傑米爾!」我叫道,「來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