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房子 - 第3章

奧爾罕·帕慕克

就這樣,我找到了消遣的事情來忘記剛才的事,但沒能堅持多久,我的腦子又想到了年輕人相視而笑着看的報紙。當我再次扭頭看時,他們把報紙給了傑米爾,他也在看着他們指的那部分。後來,傑米爾看到我在不安地看着他,感到很不舒服,突然以一種訓斥的口氣沖年輕人吼道:

「沒教養!」

就這樣,箭離弦了。我不能再裝作沒注意到了。我早就應該站起來離開這兒了。那幾個年輕人哈哈大笑了起來。

「怎麼了,傑米爾?」我問道,「那報紙上有什麼?」

「沒什麼!」他說,「太奇怪了!」

我實在忍不住好奇心了。我努力克制自己,但克制不住。我就像中了邪似的下了凳子,從不出聲了的年輕人身邊緩緩地走向傑米爾。

「把那報紙給我看看!」

他做了一個像是要把報紙藏起來的動作。接着就像是做了什麼錯事似的:

「太奇怪了!」他說,「這種事情可能嗎?有沒有什麼真正的內幕?」然後轉向年輕人說道,「沒教養!」最後,感謝老天,他把報紙遞給了我。

我就像餓狼似的從他手裡奪過報紙,翻了開來,心怦怦直跳。我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看着他所指的地方。但沒有,沒有照片。

「在哪兒?」

「這兒!」傑米爾說,他擔心地用指尖指了指。

我飛快地看了看他指的地方:

歷史專欄……於斯屈達爾的歷史寶庫……詩人雅哈亞·凱末爾和於斯屈達爾……小一級的標題:色雷斯麥赫梅特帕夏清真寺……阿赫梅迪耶清真寺和飲水池……謝姆西帕夏清真寺和圖書館……然後,隨着傑米爾的手指下移,我看到了:

於斯屈達爾侏儒們的家!

我滿臉通紅,一口氣讀完了它:

除此之外,於斯屈達爾曾經有過侏儒們的家。這房子不是為一般人建的,而是為侏儒們建的。這房子完美無缺,只是房間、門窗、樓梯的大小是按照侏儒們的尺寸設計的,普通人必須彎下腰才能進門。根據我們藝術史老師蘇黑爾·恩維爾教授的研究,這房子是麥赫梅特二世蘇丹的妻子、阿赫梅特一世蘇丹的母親韓丹皇后令人建造的,她非常喜愛侏儒。這個女人對侏儒極度偏愛,這是我們的後宮史上的重要記載。韓丹皇后為了讓她非常喜愛的這些可愛的朋友們在她死後能夠免受打擾,能夠寧靜地生活在一起,她派出了皇宮的首席木匠拉馬贊師傅。有人說,精湛的木工活把這房子變成了一個微型的傑作。但我們必須說明,由於同一時代遊覽於斯屈達爾的艾弗里亞·切萊比在書中沒有提及,所以我們無法確切地知道到底有沒有這樣一棟奇怪而又有趣的房子。即使真的有,這奇怪的房子也必定已在1642年吞噬了於斯屈達爾的那場著名的大火中消失了。

我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兩腿哆嗦着,汗流浹背。

「算了,雷吉普!」傑米爾說,「你跟這些沒教養的人生什麼氣呀?」

我內心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想要再看一遍報紙,但我做不到。我像是喘不過氣來了。報紙從我手裡滑落到了地上。

「來,坐下,」傑米爾說,「這樣舒服一點兒。你生氣了,傷心了。」接着,他轉向年輕人,再一次罵道,「沒教養的東西!」

我也哆嗦着兩腿看着他們。我看到他們暗暗好奇地看着我。

「是的,」我說,「我傷心了。」我停了一會兒,歇了歇,然後集中起我所有的力氣再次開口道:

「但我並不因為我是侏儒而傷心。我真正傷心的是,人們已經壞到了連一個五十五歲的侏儒都要嘲弄。」

沒有人說話。玩牌的人大概也聽到了。我看了看奈夫扎特,他也看着我。他聽明白了嗎?兩個年輕人低頭看着地,大概多少有些羞愧了。我有點頭暈,電視機也在「嗚嗚」作響。

「沒教養的!」傑米爾再次空白無力地罵道。

「哎,別走呀,雷吉普,」傑米爾說,「上哪兒去?」

我沒回答。搖搖晃晃地邁了幾小步,把咖啡館明亮的燈光拋在了身後。我又來到了外面,走進了涼爽、黑暗的夜裡。

我實在走不成路,但我還是強迫自己又邁出幾步,然後坐在防波堤邊上的一個纜柱上。我深吸幾口清新的空氣,心還是怦怦跳得很快。怎麼辦呢?遠處,娛樂場所和飯店的燈光閃耀着;樹上掛着彩燈,燈光下,人們在那兒聊天、吃飯。我的主啊!

咖啡館的門開了,我聽到了傑米爾的喊叫聲。

「雷吉普,雷吉普!你在哪兒?」

我沒吭聲。他沒看到我,走了進去。

過了很久,我聽到了開往安卡拉的火車的轟鳴聲,站了起來。應該有九點十分了,我這樣想道:難道所有那些不都是些字,不都是些很容易就會煙消雲散的東西嗎?心裡多少有些舒坦了,但我還不想回家,卻又沒別的事可干:我要去看電影。我身上的汗落了,心跳也正常了,現在好多了。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向前走去。

這不,咖啡館被我拋在了身後,我想他們甚至都已經把我和那些字忘記了,我想電視機應該還在嗚嗚作響,傑米爾沒有趕他們走的話,我想那兩個年輕人應該在重新尋找可以調侃的人。我又來到了街頭,人很多,他們吃完了飯,在再次坐下看電視之前,在坐進娛樂場所之前,散散步,消化消化。女人們,傍晚剛從伊斯坦布爾回來的丈夫們和吃着什麼東西的孩子們,他們吃着冰激凌,交談着,相互打着招呼,又看到了別的熟人,就又互相打招呼。我走過飯店門前,伊斯瑪依爾已經不在了。也許他已經賣完了手裡的彩票,正在爬回家的坡。如果我不去看電影,而去他家,我們就可以聊一聊。但都是相同的一些話。

大街上人越來越多。等在賣冰激凌的人跟前的汽車、並肩走着的三三兩兩的人群把路都堵住了。我的領帶和夾克都穿戴得好好的,但我受不了這麼多的人,我拐進了一條小街道。電視機的藍光照着狹窄的街道,街道上停了不少車,孩子們就在這車子之間玩着捉迷藏。小時候我總以為自己玩這遊戲能玩得很好,但那時候我沒有勇氣加入到伊斯瑪依爾等人當中去。但要是我玩的話,藏得最好的肯定就是我,也許我會藏在這兒,藏在我母親說發生過瘟疫的那個驛站的廢墟里。再比如說,如果是在鄉下,我就會藏在馬廄里,如果我再也不出來,看他們還能調侃誰。但我母親會找我,她會問,伊斯瑪依爾,你大哥在哪兒,伊斯瑪依爾則會吸吸鼻涕,說,我怎麼知道。而在這期間,我可以聽他們說話,在心裡暗暗地說,媽媽,我可以獨自一個人生活,而只有母親才會在背地裡傷心地哭泣,這時,我就會說,好了,好了,我出來了,看,我就在這兒,媽媽,我不再藏了,而母親也會問,你為什麼要藏起來呀,兒子,我想也許她是對的,有什麼事情值得我去藏起來呢?我一下子全忘了。

當我快步穿過大道時,我看到了他們——瑟特克先生,他長大成人了,結了婚,身邊跟着他的妻子,甚至還有他那個頭跟我一樣高的孩子。他認出了我,笑了笑,停了下來。

「你好,雷吉普先生,」他說,「你好嗎?」

我總是等別人先說話。

「你好,瑟特克先生,」我回答道,「謝謝關心。」

我們握了握手。不是和他妻子。他的孩子又害怕又好奇地看着。

「親愛的,雷吉普先生是天堂堡壘最老的人之一。」

他妻子微笑着點了點頭。我高興極了,身為這裡最老的人,我感到很驕傲。

「奶奶好嗎?」

「就那樣,」我說,「老夫人總是牢騷滿腹!」

「已經多少年了!」他說,「法魯克在哪兒?」

「他們明天來。」我回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