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紅 - 第3章
奧爾罕·帕慕克
賣醬菜的小販口沫橫飛地說完了埃爾祖魯姆傳道士的故事,又談到偽幣、新威尼斯金幣、上面刻着獅子的假弗羅林以及含銀量逐年降低的奧斯曼硬幣——這些錢幣充斥市場和商店,就像馬路上摩肩接踵的切爾卡西亞人、阿布哈茲人、明格里亞人、波斯尼亞人、格魯吉亞人和亞美尼亞人,把人們拖往墮落的深淵,難以自拔。他告訴我,流氓和叛徒都聚集在咖啡館,密謀叛亂直到清晨:不知道是什麼人的大禿子、抽鴉片的瘋子以及海達里耶教團的殘餘分子,這群人宣稱依循安拉的道路,徹夜在苦行僧修道院裡隨着音樂跳舞,用尖針穿刺自己的身體,從事各種邪惡的行為,最後再野蠻地彼此相奸,或對任何他們找得到的男孩下手。
我聽到了一陣優美的笛聲,不知道是因為我想去追隨它,還是因為我再也無法忍受這個口出穢言的醬菜小販,而模糊的記憶與欲望又使我覺得這是個逃脫的藉口。然而,我確實知道一點:當你熱愛一座城市並且時常漫步探索其間時,不僅你的靈魂,就連你的身體,也會對這些街道極為熟悉,以至於多年之後,在一股或許因為憂傷飄落的輕雪所引起的哀愁情緒中,你的腿會自動帶着你來到最喜愛的一個山丘。
我就是如此離開了蹄鐵市場,來到蘇萊曼清真寺旁的一個地方,望着雪片飄落金角灣。清真寺面北的屋頂,以及圓頂上迎着東北風的幾個部分,已經開始積雪。一艘逐漸駛近的船隻,降下了向我致意而啪啪響的船帆。船帆和金角灣的水面都籠罩在這鉛灰色的霧氣當中。眼前的柏樹和梧桐樹、屋頂、淒涼的黃昏、下方住宅區傳來的聲響、小販的叫賣、清真寺庭院裡孩童的玩耍叫喊,這一切糅入我的腦海,決絕地使我感到,從今往後,除了這裡,我將無法在其他城市生活。我莫名地感覺到,那遺忘了多年的戀人的臉孔,很可能會驀然出現在我眼前。
我開始走下山丘,融入人群。晚禱過後,我在一間肝雜小店裡填飽了肚子。坐在空無一人的店鋪里,我仔細聆聽了老闆的談話,他慈愛地望着我一口一口進食,好像在餵貓一樣。天黑之後,根據他提供的線索,我依照他指示的方向,拐進了奴隸市場後面的一條小巷子,找到了一家咖啡館。
咖啡館內擁擠而溫暖。一個說書人,如同我在大不里士和波斯城市看到的「表演明星」,坐在火爐旁的高台上。他掛起了一幅圖畫,粗糙的紙上有一條狗,儘管線條潦草,卻頗具架勢。說書人扮演狗的角色說起了故事,不時地伸手指向圖畫。
3.
我是一條狗
親愛的朋友,想必你們看得出來,我的犬齒又尖又長,幾乎塞不進我的嘴巴。我知道這讓我看起來很兇惡,不過我很滿意。有一次一個屠夫看到我巨大的犬齒,他居然說:「哎喲,那根本不是狗,是頭野豬!」
我狠狠地咬進他的腿里,犬齒深深陷進肥膩的肉中,感觸到了他那硬邦邦的大腿骨。對一條狗而言,確實,沒有什麼比在一股本能的憤怒下,用牙齒深深咬進可惡敵人的身上更令它愉快的。當這種機會自己送上門時,也就是,當我那活該被挨的犧牲者無知而愚蠢地從我跟前經過時,我的牙齒因期待而發疼,腦袋渴望得頭暈目眩,不由自主地從嗓子眼裡發出令你們寒毛直豎的嗥叫聲。
我是一條狗,但因為你們人類是一種比我還沒大腦的動物,所以你們就告訴自己:「狗怎麼會說話呢!」而另一方面,你們卻相信這樣的故事:死人會說話,其中的角色還會用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的字。狗會說話,不過它們只對聽得懂的人講。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名沒有什麼見識的傳道士從一個鄉下小鎮來到一座大城市最大的清真寺,好吧,我們就叫它貝亞澤特清真寺。這裡也許應該不透露他的名字,比如說應該姑且稱他為「胡斯萊特教長」。可是我幹嗎還要隱瞞:這個人根本是個呆頭傳道士。雖然他很笨,但老天保佑,他的口才卻很好。每個星期五聚禮的時候,他是那麼富有煽動性,那麼能讓人感動落淚,以致有些人哭到昏厥、喘不過氣般死去活來。千萬別搞錯我的意思,不像其他有說教天賦的傳道士,他自己可是一滴眼淚也不流,相反的,當大家都在哭的時候,他反而更專注於他的演講,眼睛眨也不眨,仿佛在責備他的信徒們。就這樣,園丁們、宮廷僕役、做哈爾瓦糕點的人、低賤的貧民,以及像他一樣的傳道士都變成了他的跟班,顯然正是因為他們享受這種口舌的鞭笞。嗨,他畢竟不是狗,他是吃過奶的人;面對着這群死心塌地的人群,當他發現嚇唬這一幫人就跟讓他們痛哭流涕一樣有趣時,他昏了頭。尤其當看到這件事還有大利可圖時,他厚顏無恥地說出了下面的話:
「物價上漲、瘟疫與軍事失敗的惟一原因,在於我們忘記了我們偉大的先知那個時代的伊斯蘭訓示,錯把其他的書本和謊言當成了伊斯蘭。先知穆罕默德時期,有過誦讀先知的出生史詩嗎?為死者舉行過第四十天祭禮,用哈爾瓦糕或烤甜餅之類的甜食祭祀過死者嗎?先知穆罕默德時期,偉大的《古蘭經》是像唱歌一樣地配着音樂誦讀的嗎?是否有人曾經自認為自己的阿拉伯語說得是多麼好,說阿拉伯語時就像阿拉伯人一樣而上到清真寺的宣禮塔,驕傲地用花腔高唱宣禮詞?今天,人們到墳前乞求寬恕,希望死去的人可以幫幫他們;他們到聖人的墓園,像異教徒一樣朝一塊塊石頭墓碑膜拜;他們在衣服里里外外綁滿了許願信物,然後就賭咒發誓。穆罕默德的時代,有散布這種信仰的苦行宗派嗎?苦行宗派的宗師伊本·阿拉比,由於發誓說異教的法老王以信徒身份死亡而成為罪人。苦行宗派、莫拉維派、哈爾瓦提派、海達里耶派的信徒們,以及那些合着音樂吟唱着《古蘭經》、聲稱我們在和孩童及青年一起做禮拜而跳舞的人,他們全部都是異教徒。苦行僧修道院應該被推倒,挖掉五米的地基,拿去填海。只有這樣,那些地方才能再舉行禮拜儀式。」
我聽到這個胡斯萊特教長變本加厲,唾沫橫飛地大聲宣布:「啊,我忠實的信徒呀!飲用咖啡是一項嚴重的罪行!我們榮耀的先知半滴咖啡都不沾,因為他明白它蒙昧神志、引起潰瘍、疝氣與不孕;他了解咖啡根本是魔鬼的詭計。咖啡館這種地方,讓追逐享樂的人和遊手好閒的有錢人促膝而坐,從事各種粗鄙的活動;事實上,比起關閉苦行僧修道院,咖啡館更應該被禁止。窮人們有錢喝咖啡嗎?經常光顧這些地方,沉溺於咖啡中,會喪失控制自己心智思想的能力,甚而聽信雜種狗的話。不過,那些詛咒我和我們信仰的人,他們才是真正的雜種狗。」
如果你們允許的話,我想針對這位自以為是的傳道士的最後幾句話作些回應。當然啦,大家都知道教士、教長、傳道士和講道者瞧不起我們狗。我認為,這整件事歸因於我們尊崇的先知穆罕默德,願他平安而幸福,他曾經為了不吵醒一隻躺在長袍上睡覺的貓,割下自己的袍子。由於他對貓特別寵愛,不經意排除了我們狗類,加上我們與這種貓科動物是宿敵,使得最愚笨的人也認為我們忘恩負義,因此人們私自解釋先知自己討厭狗。他們相信我們會褻瀆實行齋戒沐浴儀式的人,基於這種惡意中傷的錯誤認識,好幾個世紀以來,我們被禁止進入清真寺,並且在清真寺庭院飽受揮舞掃把的門房毒打。
容我提醒你們《古蘭經》中最優美的一章:「山洞」。我之所以提醒你們,不是因為我懷疑在這間優雅的咖啡館裡,我們當中有些人可能從沒讀過《古蘭經》,而是想讓大家再清楚地回憶一下:這一章敘述七個年輕人的故事,他們厭倦了居住在異教徒之中,躲進一個洞穴睡覺。安拉封住了他們的耳朵,使他們整整睡了三百零九年。等他們醒來,其中一個人回到人類社會,試圖用一枚過時的銀幣買東西,結果發現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得知事情的真相後,所有人都驚訝地呆住了。這個篇章巧妙地描述了人類對安拉的依賴、真主的神跡、時間的短暫,以及熟睡的愉悅,我不是要跟你們說這些,而是想跟你們談談,第十八節經文裡提到的在七個年輕人熟睡的山洞口休息的一條狗。毋庸置疑,任何人只要他的名字能夠出現在《古蘭經》中都該感到驕傲。身為一條狗,我對這一章引以為傲,不但如此,更想借這個章節,來使那些把敵人比喻成骯髒雜種狗的埃爾祖魯姆教徒重新省悟。
那麼,對於狗的仇恨,真正原因究竟從何而來?你們為什麼堅持說狗是不純潔的,只要有條狗不小心闖進屋內,你們就要從裡到外清潔打掃三遍?你們為什麼相信只要碰觸到我們,就會毀了齋戒沐浴?如果你們的長衫拂過我們潮濕的毛皮,為什麼非得像個瘋女人似的把那件長衫洗七次?如果一條狗舔過了一個鍋,那麼這個鍋一定要被丟掉或重新鍍錫,這種謠言顯然是鍍錫匠傳播的,或者很可能,是貓散布的……
當人們離開村落、野外,放棄遊牧生活,來到城市定居時,牧羊犬被留在了鄉下;這時候狗也就變成骯髒的了。伊斯蘭降臨之前,十二個月中有一個被稱為「狗月」。然而如今,狗卻被視為惡兆。我並不想用自己的煩惱來傷你們的心,我親愛的朋友,你們來到這裡是要聽故事,思考其中的教誨,而我的憤怒是來自於那位自以為是的傳道士攻擊我們的咖啡館。
如果我說這位埃爾祖魯姆的胡斯萊特身世可疑,你們會怎麼看我呢?他們也這麼說過我:「你以為自己是什麼狗啊?你辱罵德高望重的傳道士,只因為你的主人是個在咖啡館裡講故事的掛圖說書人,而你想為他辯護。出去,滾!」不,不是那回事,我不是要說誰的壞話。但我非常喜歡我們的咖啡館。要知道,我不介意我的肖像被畫在一張廉價的紙上,也不在乎自己是只四條腿的動物,但我確實很遺憾自己不能像人類一樣,跟你們坐在一起喝杯咖啡。要是能擁有自己的咖啡和咖啡館,我們死也願意……啊?!那是什麼?……我的主人正從小咖啡壺裡給我倒咖啡呢!圖畫怎麼能喝咖啡呢?你們別這麼說!你們自己看呀,這條狗正咕嘟咕嘟地喝着呢。
啊,真好,心滿意足,咖啡讓我全身暖和,目光銳利,思想也活躍起來。現在,仔細聽我要說的話:你們知道威尼斯總督除了一匹匹中國絲綢和繪上藍色花朵的中國瓷器之外,送給我們崇高蘇丹的尊貴女兒努爾哈雅蘇丹的還有什麼禮物?一隻毛皮比黑紹和絲緞還要柔軟而黏人的法蘭克狗。我聽說這條狗被寵得不像話,她甚至還有一件紅色的絲洋裝。我們有一個朋友真的操過她,所以我才知道,她脫掉衣服就做不成那檔事。反正,在她們法蘭克地區,所有的狗都像那樣穿着衣服。我聽說在那邊,有一個所謂優雅而有教養的法蘭克女士看到一條沒穿衣服的狗——或者她看到了它的傢伙,我不確定——總之,她尖叫道:「哎呀,這條狗光着身子!」就昏死了過去。
據說在異教徒法蘭克人居住的地區,每條狗都有一個主人。這些可憐的動物脖子上拴着鎖鏈,被牽上街展示。它們像最悲慘的奴隸一樣被單獨綁着,到處拖來拖去。之後那些人逼迫這些可憐的狗進他們的屋子,甚至讓它們睡在他們的床上。一條狗別說不能與另一條狗互相嗅聞或舔舐,就連在街上都不能有兩條狗一塊兒走。在那種卑賤的狀態下,鎖鏈拴着,如果過馬路時相遇,它們也只能趁此機會用憂傷的目光遠遠地凝視對方,僅此而已。異教徒們完全無法想像,狗能自由自在、成群結隊地在我們伊斯坦布爾的街道上亂跑;他們也無法想像,不管你是不是它的主人,必要的時候狗會嚇唬人類;也可以蜷縮在一個溫暖的角落,或是在陰涼處伸懶腰,安詳地睡覺;更可以隨地大便,隨便咬人。我不是沒有想過,很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埃爾祖魯姆傳道士的追隨者們才反對在伊斯坦布爾街頭給狗施捨肉吃以換取上天的恩寵,甚至反對為此建立提供這些服務的慈善機構。如果他們不僅企圖把我們當作敵人,還想使我們成為異教徒,那麼就讓我來提醒他們,對狗來說,成為敵人和成為異教徒是同一回事。在不久的將來,我希望,當這些可恥的人被處決時,我祈禱我們的劊子手朋友會邀請我們來咬一口,就像他們有時為了教訓他們所做的那樣。
最後,我想說的是:我前一個主人是個很公平的人。半夜出去偷竊時,我們互相合作:我大聲吠叫時,他就割斷受害者的喉嚨,這樣一來就聽不到對方的慘叫聲了。作為回報,他會砍碎那些被他懲罰的罪人,煮了給我吃。我不喜歡生肉。老天保佑,希望未來的劊子手在處決那個從埃爾祖魯姆來的傳道士時,會考慮到這一點,即使是生吃那無賴的肉,我也不會吃壞肚子。
4.
人們將稱我為兇手
就在我殺死那個蠢蛋前幾分鐘如果有人告訴我,說我會奪去某人的生命,我絕不會相信;因此,我的罪行常常從心中消退,如同外國的遠洋帆船消失在地平線一樣。有時,我甚至覺得我根本不曾犯下什麼謀殺罪。自從被迫幹掉親如兄弟的倒霉鬼高雅之後,已經過了四天,但現在我才稍微習慣了自己目前的處境。
要是能夠不用做掉任何人,便能解決這個意外而恐怖的難題,我一定願意那麼做,但我知道自己別無選擇。我在當下把這件事情處理掉了,承擔起了所有的責任。我不能任由一個魯莽的傢伙,以不實的指控危害整個細密畫家群體。
儘管如此,要習慣一個殺人兇手的身份的確很難。我在家裡呆不住,只好上街。在這條街上也呆不住,又走上另一條街,再另一條。當我望着人們的臉孔時,發現許多人之所以自認為清白,只因為他們還沒有機會幹掉一個人。很難相信大部分的人比我正直而高尚,只是基於命運的小小扭轉。最多,他們顯得更加愚蠢,因為他們還不曾殺過人,而如同所有的白痴,他們的外表看起來心地善良。處理掉那個可悲的傢伙後,我在伊斯坦布爾的街頭遊蕩了四天,多日的觀察讓我得出結論,任何一個人,如果眼中閃爍出一絲聰慧、臉上籠罩着一抹靈魂的陰影,那麼他就是一個隱藏的刺客。只有白痴才是清白無辜的。
就拿今天晚上來說,窩在奴隸市場後巷一間溫暖的咖啡館裡,端着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望着掛在後牆上一隻狗的畫像,我逐漸忘記了自己的處境,跟其他人一起聆聽從狗嘴裡吐出的每一句話,哄堂大笑。此時,我就感覺到身旁坐着的一個人,也和我一樣是個殺人兇手。雖然他也能和我一樣朝說書人大笑,但從他擺放在我手邊的手臂的姿勢,或者是從他不安地用手指敲打杯子的動作中,我確定他和我是一個類型的,所以我陡然轉身,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他嚇了一跳,一臉的倉皇失措。咖啡館散場時,他的一個熟人挽住了他的胳膊,說:「努斯萊特教長的人鐵定會襲擊這個地方。」
他擠眉弄眼,示意那人閉嘴。他們的恐懼感染了我。誰也不相信誰,隨時都會被對面的人給做掉,對此每個人都有心理準備。
外頭更冷了,街角和牆根都已積了厚厚的雪。夜裡一片黑暗,在狹窄的巷子裡我只能憑感覺才找得到路。偶爾,微弱的油燈光芒,從某處一間木房子那黑暗的窗戶及拉下的百葉窗內透出,映照在雪上。但大部分時間,我看不到什麼光亮,也看不見什麼東西,只能聆聽着聲音找路,像守夜人用木棍敲擊石頭的聲響、瘋狗的嗥叫或是屋內傳來的聲音。有時候,雪中似乎發出一絲神秘的光線,照亮了城市狹窄而可怕的街道。在這團黑暗裡,廢墟和樹影之間,我以為瞥見了千百年來不祥地出沒於伊斯坦布爾的鬼魂。有時則斷斷續續地聽見屋裡的各種雜音,悲苦的人們要麼一陣陣地咳嗽着,要麼在呻吟着,要麼在睡夢中哭喊着,要麼是丈夫與妻子爭吵着,仿佛試圖掐死對方,孩子們則在他們的身旁哭泣。
連續幾個晚上,我來到這間咖啡館,聆聽說書人的故事,藉此得以重溫成為殺人兇手之前的快樂,振奮精神。我的許多細密畫家朋友,我花了一輩子相處的弟兄們,每天晚上都到這裡來。自從讓那個從小到大一起繪畫的蠢蛋閉嘴之後,我一點也不想見到他們。兄弟們的生活實在教我覺得丟臉,他們只會論人是非,這裡瀰漫的可恥歡樂氣氛也讓我難堪不已。我甚至隨手替說書人描了幾張圖畫,讓大家不致說我吹牛,但我想這不足以平息他們的嫉妒。
他們完全有理由嫉妒。沒有人能比得上我,無論是調色、裝飾頁緣、編排書頁、選擇題材、勾勒臉孔、描繪紛亂的戰爭及狩獵場景、刻畫野獸、蘇丹、船艦、馬匹、戰士與情侶。沒有人能像我那樣專精地把靈魂的詩歌融入繪畫中,甚至我鍍金的技巧也無人能及。我不是自誇,只是說給你們聽,讓你們能理解我。時間久了,嫉妒變得跟顏料一樣,會成為一位畫師生命中不可缺少的要素。
溜達的時間隨着我的焦躁不安而越來越長,散步的途中,偶爾會迎面遇見一兩個我們最純潔而真誠的穆斯林兄弟。突然間,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奇異的念頭:如果現在心中想着自己是個兇手,眼前的人會從我臉上讀出來這一訊息。
因此,我逼迫自己去想別的事情,如同青春期的我禮拜時尷尬地掙扎着想要驅逐滿腦子的女人。然而,不像年少衝動的那些日子,腦中怎麼樣都趕不走交媾的畫面,如今,我的確能忘記自己犯下的殺人罪。
我想你們應該明白,我之所以解釋這一切是因為它們關係到我的處境。哪怕我只是說一點點,你們就會明白一切的,但這會使我不再是一個幽魂般在人群中遊蕩、沒有名字、沒有身份的兇手,而成為一個自己投案、身份清楚且即將被砍頭抵罪的兇手。請准許我不描述每一個小細節,容我隱瞞一些線索:就讓那些像你們一樣細心的人試着從我所說的字句及顏色中去推測我是誰,就好像通過檢查腳印來抓賊一樣。如此一來,我們必然要提到「風格」這個如今備受關注的話題:一位細密畫家有沒有、該不該有自己的個人風格?一種屬於他自己的色彩、他自己的聲音?
讓我們來看一下大師中的大師、細密畫的創始人貝赫扎德的一幅畫。在赫拉特畫派九十年前製作的一本完美手抄本書頁中,我碰巧看過這幅經典之作,這幅畫剛好很適合我的處境,因為主題正是一場謀殺。一位波斯王子在一場殘酷的王位爭奪戰中被殺後,這本書從他的圖書館流傳出去,內容敘述的是霍斯陸與席琳的愛情故事。你們當然知道霍斯陸與席琳的悲劇,我指的是內扎米的版本,而不是菲爾多西的:
經歷一連串的考驗與苦難,這對情侶終成眷屬:然而,霍斯陸與前一任妻子所生的兒子席路耶,像個魔鬼似的,不肯讓他們稱心如意。這位王子不但覬覦父親的王位,更垂涎父親的年輕妻子席琳。內扎米筆下形容為「他的嘴像獅子一樣有口臭」的席路耶,不擇手段地軟禁了自己的父親,坐上了王位。一天夜裡,他潛進父親與席琳的臥房,摸黑找到床上的兩個人,拔出匕首刺入父親的胸膛。就這樣,在與美麗席琳共枕的床上,父親流血到清晨,慢慢死去;而在他身旁,席琳仍安然熟睡。
偉大畫師貝赫扎德的繪畫,如同故事本身,觸動了我心中埋藏多年的陰沉恐懼:在黑夜裡醒來,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發現黑暗的房間有一個陌生人是多麼的可怕!想像一下,陌生人一手掐住您的脖子,一手揮舞着匕首。精雕細琢的牆壁、窗戶、框欞;從勒緊喉嚨中溢散的無聲尖叫所染紅的地毯上彎曲、圓形的圖案;當兇手上前結束您的生命時他污穢的赤腳踩着的被單上所繡的無比精巧細膩、鮮艷狂放的黃色與紫色花朵;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除了凸顯繪畫本身的華美,它們同時提醒您,瀕臨死亡的您身處的這個房間、您將要告別的這個世界,是多麼精緻美麗。精美的繪畫和美麗的世界對您的死漠不關心,儘管妻子就在身旁,但面對死亡時您還是孑然孤獨。這才是當您看畫時真正震撼您的意義所在。
「這是貝赫扎德的畫。」二十年前,年老的大師看着我用顫抖的雙手捧着的這本書時,臉孔發亮,不是因為一旁燭光的反射,而是涌自觀看的歡愉。他說:「這實在太貝赫扎德了,甚至不需要簽名。」
貝赫扎德也明白這個事實,因此從不在畫中某個秘密的角落暗藏自己的簽名。而且,根據年老大師的說法,在這一點上,貝赫扎德隱約帶着某種難堪及羞恥感。惟有真正高超的藝術技巧,才能讓一位藝術家既畫出無可匹敵的作品,又不留下任何透露自己身份的痕跡。
我以拼了命才想出來的普通且粗糙的手法殺死了倒霉的受害人。一夜又一夜,每當我返回那片火災殘骸的區域,去看看有沒有留下任何可以揭露我身份的痕跡時,風格的問題愈發地在腦中湧現。人們所追求的風格,只不過是泄露我們自身痕跡的一個瑕疵。
即使沒有紛飛大雪的光芒,我也能輕易找到這個地方,因為就是在這個被火夷平的地點,我殺害了相處二十五年的夥伴。此時,白雪覆蓋並抹去了所有可能被解讀為我的簽名的線索,證明了在風格與簽名這個議題上,安拉是與貝赫扎德和我有同樣的看法的。四天前,如果我們在繪製那本書時犯下像那白痴所提出來的那種罪行的話——即使是無意識之中——安拉也不會對我們細密畫家展示出這種仁愛。
那天晚上,當我和高雅先生來到此地時,還沒有開始下雪。我們可以聽見野狗的嗥叫在遠處迴蕩。
「我們幹嗎來這兒?」倒霉的傢伙問,「這麼晚了,在這種地方,你打算要給我看什麼?」
「正前方有一口井,從那兒往前走十二步,我把存了好幾年的錢都埋在了那裡。」我說,「如果你不跟任何人說出我所給你講的,那么姨父大人和我都會讓你滿意的。」
「你的意思是,你承認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激動地說。
「我承認。」我無奈地撒了謊。
「你知道你們所製作的圖畫是多大的罪過嗎?」他直率地說,「那是邪魔歪道,沒有人膽敢犯下這種褻瀆。你們會在地獄的最底層被火煉燒。你們遭受的折磨與痛苦永遠也不會停止。而你們居然把我也拉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