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鯨 - 第4章

蟹總

  老人院這晚有人去世。

  江曼把李久路推回房裡,叫她沒事兒不要隨便出來,以免被嚇到。

  她住院子最右面,和老人們居住的古宅成直角,很久以前可能是雜物房或是傭人房,重新裝修後,反而要比普通住宅豪華一些,八十來平方,她住樓上,江曼與周克住樓下。

  她房間的書桌緊挨窗戶,窗戶正對前院,院當中老人蓋着白布,已有車等候,要把他送到鎮上的殯儀館。

  老人女婿領着傻姑娘來鬧事,等人死後才想起哭天搶地,找人討說法,眼淚背後的感情半真半假。

  死者叫徐桂敏,是自縊身亡,發現她時,她在老人院後院的樹上掛着,面相可怖,早已斷氣。

  她今年整整七十二歲,病痛纏身,是附近村子轉來的五保戶,只有一個沒自理能力的傻女兒,後來嫁了同村歪脖兒,逢年過節都不來看一眼,完全當這老母親不存在。

  李久路對她印象深刻,老人心態並不好,平時總是陰沉着一張臉,幾乎沒見她笑過,就連見面打招呼都是愛答不理。

  得知她自殺消息,久路有些錯愕,片刻後又完全接受了。也許她對生活不報希望,有這念頭很久了,所以才支撐不下去,走了這條路。

  上帝之手,早為每個人安排好去處,壽命到了,沒人能改判。想想生命本身就無常,死亡有時候離每個人都很近。

  久路有時候挺害怕自己小小年紀就看透這一切。

  她房間裡沒開燈,窗戶只留一道縫隙,外面的哭叫喊鬧聲清晰傳進來,此時只有江曼和幾名護工在,忙着勸說安撫。

  李久路在桌前靜靜坐了會兒,拉開抽屜。裡面有許多星星紙,她抽出一條,手指捏着兩端,在其中一端打個結,然後反覆纏繞,用指甲掐出五個角。

  她把幸運星投擲到窗邊的大玻璃瓶里,瓶子已經快堆滿,各種顏色都有,大的大,小的小。形式上的東西,她沒太走心。

  李久路隨手捏了三五顆,窗外又一陣騷動。

  鐵門從外面拉開,一輛轎車駛進來。

  周克下車,副駕的門也隨着打開,裡面走出民政局的陳瑞成。周克今晚約了他吃飯,得知消息時兩人在一起,他便一同跟了來。

  終於見到能主事兒的人,死者家屬一擁而上。

  最後一顆幸運星捏得歪歪扭扭,李久路把它扔進瓶子,順手關窗,將窗簾拉嚴,準備睡覺。

  這一晚睡不踏實,她半夜突然驚醒,院子裡一陣陣若有似無的尖叫聲,仔細聽,又好像沒有。

  久路一時睡意全無,房間很暗,窗外的月光絲絲縷縷,她盯着對面的房門,房門是深色,經由周圍白牆反襯,總感覺那是個方方正正的洞穴,黑得深不見底。

  恐懼襲來,這次很難入睡,她在床上干躺了幾分鐘,挺身起來,從床底拽出一個木箱。

  李久路沒有開燈,借着月光,用干布細細擦拭裡面的東西,半個小時以後,才重新上床去。

  第二天上課沒精打采,鎮子不大,發生點什麼事情很快被傳開,大家都在談論這件事。

  見她進來,偌大的教室瞬間安靜了,大聲議論變成竊竊私語。

  離上課還有一段時間,馬小也桌旁坐了個男生,是兩人的初中同學,叫梁旭。梁旭看見李久路眼睛一亮,低頭不知嘀咕些什麼,抬腿就往她那邊去。

  馬小也拉也沒拉住,低斥:「你回來!」

  梁旭嘴碎還是個自來熟,往久路桌邊一坐:「久路啊,聽說你家昨晚死人了?」

  他聲音不高不低,卻成功吊起每個人的八卦心理,都有意無意豎起耳朵來。

  剎那間,班級里掉根針的聲音都聽得到。

  李久路十分窘迫,悄悄朝他的方向瞪一眼,沒吭聲。

  上初中時,她就特煩他,他總是有意無意往她眼前揍,借橡皮,借紙巾,借錢也從不主動還,就連她喝一半的水,他都搶過去直接往嘴邊送。吊兒郎當,神經大條,分不清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簡直二的可以。

  當然,這些評價久路只擱在心裡。

  她從書包拿出課本,打開窗,讓風吹進來。

  梁旭繼續問:「聽說昨晚警察都去了,死者家屬要求屍檢,說是怕人下毒手,你說,一個老人,誰會害她啊?」他拉拉久路的馬尾辮,身體又伏低一些:「還有的說你家鬧鬼,該不會是……」

  李久路不吭聲,拿眼神警告他。

  他咳了咳:「那什麼,我猜他們就想訛點兒錢,你說呢?」

  久路開始有些心煩了。

  梁旭:「真讓他們鬧下去?你爸怎麼說?」

  李久路幾不可聞的皺起眉:「你別亂講。」她聲音終於提高一些。

  前面女生回頭看她,隨後趴在同桌肩膀上耳語,說的什麼久路猜得到,畢竟她們家的事情也不是什麼秘密。

  梁旭還想聊下去,被人踹了腳,馬小也不知什麼時候過來:「就他媽聽你白話了,趕緊滾回去上課。」

  梁旭一臉委屈:「人民群眾有了解真相的權利。」

  「了解個屁。」

  馬小也又要抬腿揣,梁旭賤兮兮笑起來,躲着跑回座位。

  第二遍鈴聲打響。

  馬小也對久路說:「好好上課。」

  他返回座位,手背碰碰莫可焱:「讓讓。」

  兩人像是一開始就有仇,看彼此不順眼,說話像吵架,恨不得嗆死對方心裡才舒坦。

  莫可焱動也沒動:「跟誰說話呢?我不叫讓讓。」

  「你快點兒。」馬小也看一眼前面,「地中海」已經夾着書本站上講台:「老師來了,你別鬧。」

  「誰跟你鬧了,有能耐你跳進去啊。」她挑釁的笑着。

  「地中海」敲黑板:「馬小也,幹什麼呢,趕緊回座位坐好。」

  馬小也恨的直磨牙,想到什麼又壞笑起來,當真邁開長腿,從她前面跨過去。

  課桌與她身體空間小,兩人面對着面,姿勢跟距離十分敏感。

  莫可焱哪兒吃過這虧,眼疾手快,照他大腿里側狠狠擰下去。

  馬小也:「嗷——」

  全班同學哄堂大笑,好一會兒才進入學習狀態。

  正式上課,「地中海」在前面講得繪聲繪色,教室里鴉雀無聲。

  不知過多久,莫可焱忽然問:「你和李久路什麼關係?」她沒看他,眼睛一直盯着講台。

  馬小也愣怔片刻,也不知怎麼,下意識就說:「沒關係。」他看她一眼:「我們小學和初中都是同學,當妹妹照顧來着。」

  「這社會,兄妹必出姦情。」

  馬小也沒搭腔,反過來玩笑說:「你這麼關注我,有什麼別的想法吧?」

  莫可焱冷哼一聲。

  他壓低聲音:「排着去,這學期可輪不到你。」

  「不好意思我也排滿了,姑奶奶沒時間。」

  莫可焱別過頭,雖是這麼說,卻淡淡勾了下唇。

  難熬的一天終於過去。

  放學時候,李久路先收拾好書包出來,在自行車棚等很久,才見馬小也急匆匆跑來。

  開學一個月有餘,天色一天天變短,昏暗中,有些教室仍然亮着燈。

  操場沒有幾個學生了,自行車也零零散散,只剩幾台。

  久路迎上幾步,沒等說話,馬小也便搶先道:「剛跟我同桌說了去打球,你去不去?」

  他垂着頭,對上李久路淡淡的目光,明明沒做什麼,卻莫名心虛。馬小也撓撓後腦勺:「她這兩天老是不服我,竟挑釁,剛好晚上有時間,去玩一會兒。」

  她想了幾秒:「就你們兩個嗎?」

  「還有梁旭、黃偉光和於曉他們。」

  久路手指繞着書包帶子:「我不去了,你也別太晚,明天還要上課。」

  她朝他抿唇笑了下,轉過身,往車棚外面走。

  剛邁了兩步,馬小也忽然拉住她手腕,將人拽到身前,仿佛猶豫兩秒,俯身在她額頭輕輕碰一下。

  這是目前為止,他們之間最親密的舉動,李久路心緒沒什麼變化,兩人心照武宣的分開來,她下意識看看周圍,又抬起頭看他。

  馬小也避開她目光,彎身開鎖;「我還是把你先送回去,再找他們吧。」

  「不用,我自己行的。」久路怕他真要送她,揮揮手,匆忙走開。

  馬小也高聲喊:「晚上給你打電話!」

  李久路到家已經七點,天越發暗。

  大門兩旁的路燈已經亮起來,在地上投下兩個橘黃光影。

  老人院的鐵門緊緊關着,高牆裡也有隱隱的燈光,卻是森白的、冷清的。

  久路拿出鑰匙,打開門旁那道小門。

  院裡狀態和往日相同,有人散步,有人跳廣場舞,涼亭里還有兩個爺爺在下棋,又在為誰悔棋而爭吵不休。

  久路腳步微頓,感覺出一絲異樣,仿佛有道視線落在她身上,自己目光也被什麼牽動,向老宅的迴廊看過去。

  江曼叫她,久路視線半路偏離,母親穿着白褂子,從老宅的樓梯上小心翼翼走下來。

  「路路,回來這麼晚?」

  李久路迎上去,接過她手中的被褥:「老師壓堂了。被子抱去哪裡?」她又往迴廊里看了眼,暗影下站着兩個人,一老一小,一高一矮,模樣都不太熟悉。

  江曼:「拿出來晾一晾,去去潮氣。」

  母女倆說着話,往院子角落走。

  江曼老生常談:「開學這麼久,功課能不能跟上?媽媽和你講,聽不懂一定要問,不能再像中學一樣……你知道的,給你弄進這個好班級,你周叔叔又求人又請客,你可不要辜負我們。」

  「知道了。」

  兩人合力將被褥掛在晾衣繩上。

  江曼拿手彈了彈,自言自語:「真是晦氣,被單也應該拆下來洗一洗。」

  「是徐奶奶的?」

  「是啊。麻煩。」

  久路問:「昨晚最後怎麼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