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灰燼 - 第3章
金子
外婆家是筒子樓里的一套,窄窄的兩間房,廚房在樓道的盡頭,那裡有好些爐具,這層樓的人都在這裡做飯。廁所在樓下,是個公用廁所,洗澡就用一個大盆在自己家裡洗。外婆家的裡面那間住着小舅舅,媽媽和瀘妮就在外面外婆的床邊搭了一個小小的行軍床。
瀘妮知道媽媽和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小舅舅常帶回來的那個長着細眯眼塌鼻子的清瘦女人連正眼都不會看一眼瀘妮和媽媽。還在飯桌上看了天花板說:房子本來就夠小的了,將來我們有了小孩還不知道到那裡去給他搭鋪呢!
瀘妮的媽媽沒有說一句話,外婆摟了瀘妮,嘆着氣,晃一晃,晃一晃的,差點沒把瀘妮晃睡着。瀘妮不喜歡這裡了,這裡連說話都不敢大聲。
回去的第二天,媽媽就拿出一件粉色的襯衣,領子尖尖的,大大的,腰身小小的,很是好看。媽媽把這件衣服穿上,再穿了一條藏青色的很合身的褲子,一雙半高根的白色涼鞋,平時凌亂的頭髮用手絹蓬鬆地系在腦後。瀘妮從來沒有看過媽媽這樣的漂亮。平時的媽媽都是灰頭土臉的一副模樣。
媽媽帶了瀘妮,當然,瀘妮也收拾得很是乾淨漂亮,瀘妮甚至穿了一條從來沒有穿過的素色碎花裙子。瀘妮有暗暗的緊張,她感覺今天是很重要的一天。
走進了一個很氣派的大門,瀘妮已經學過上面的字:上海市XX區文教局。媽媽告訴傳達室的大爺找誰誰誰,再填了一張表格,就進去了。
瀘妮一直屏住了呼吸,她第一次來這樣好的地方,不由得不緊張,而且,媽媽也在緊張。
到了一間辦公室,裡面坐了兩個人,一個年紀大一點的男人和一個年紀小一點的男人。瀘妮看到那個大一些的男人看到她們的時候眉間抖了抖,然後他緩緩的口氣叫那個年輕的男人去什麼地方把材料拿回來。
年輕的男人一走媽媽就叫瀘妮叫爸爸,瀘妮愣住了,不光是瀘妮愣住了,就連那個男人也嚇了一跳,他慌忙地從辦公桌前站起來,擺了手說:不要這樣,這樣影響不好。媽媽一副橫了心的樣子說:你就看在我們過去的份上幫我一把吧。說着,就要瀘妮給男人跪下。瀘妮張皇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滬妮從小就從別人的口中知道自己的爸爸不是那個她叫着的爸爸,那會是眼前這個嗎。她細細地打量那個英俊挺拔的男人,如果可以選擇,她寧願這個人是她的爸爸,而不是那個滿嘴黃牙的整天打媽媽的那個人,但是,是如果可以選擇的話。
因為那個男人平靜了下來,很官腔地說有條件一定會解決的,現在還排了那麼多更具體的人在這裡,都是要解決的,但是要慢慢慢慢來,不能給誰搞特殊。
媽媽的眼睛裡湧出了淚花。她低低地說了一句:你有種!就拉了瀘妮走了。
瀘妮知道,這個人不是她的爸爸。
第二天,瀘妮就隨媽媽離開了上海。
上海給她的印象緊張而擁擠。
山頂上的童年(七)
金子
剛回到家的時候瀘妮帶着些許的欣喜,這個地方讓她覺得非常地親切,熟悉的氣味,泥土帶着牛糞還混着植物的氣味,閉着眼都能看到的景色,還有秋平,她幾天沒有見到的夥伴。
回到家就朝秋平家裡跑去,她這才發現沒有禮物給秋平。每次秋平回來都會給她帶一點東西,或是一些零食,或是一本小人書。
瀘妮站住了,悻悻地朝自己家裡走去。瀘妮已經有了許多細密的心思,她已經十一歲了。
家裡的氣氛更加地暴烈起來,碗給摔了,能砸的東西都在房裡跳來跳去,摔得壞的,就壞了,摔不壞的,就在地上蹦幾下,發出或響或悶的聲響。瀘妮開始哭了去拉扯,她已經長大了。
家裡來了許多的人,秋平和他媽媽,秋平來站在瀘妮的旁邊,他已經十四歲了,像他爸爸一樣長成了一個挺拔英俊的小伙子,他已經開始注意和瀘妮之間的距離,因為村里一般大的小孩已經在開始謠傳他們兩是「兩口子「了,初長成人的秋平已經朦朧地懂得羞澀,懂得避嫌。但是他還是要來的,一直都是他在保護瀘妮,他不能不來。
秋平的媽媽勸瀘妮的爸爸媽媽冷靜一點,然後村支書也來了。
那個被叫做爸爸的人一副很委屈的樣子:當初她挺了大肚子,沒辦法了,我給她揀了破鞋!媽的,一個娃都沒有給我留下就想走,還有沒有良心!
媽媽也清白了臉歇斯底里地叫:我受夠了!一天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大家就把兩個人拉開,村支書說話了:瀘妮她媽,這就是你不對了,咋能好了傷疤忘了本呢,狗娃子有啥不好,你咋說離就要離呢……
瀘妮啜泣着看着漸漸平復下來的人們,「爸爸「被村支書他們拉走了,說去家裡喝兩盅去。媽媽和瀘妮去了秋平的家。
圍坐在桌前。媽媽忍不住地長噓短嘆,拉了秋平媽媽的胖手,說着自己這些年的知己話,瀘妮安靜地坐在一旁,撲閃着她紅腫的眼。她很脆弱,她已經很害怕看見父母的吵鬧,她的神經已經脆弱得像驚弓之鳥,她的悲哀一觸即發。
秋平和他爸爸把飯做好了,瀘妮覺得這是自己最幸福的一餐飯。和媽媽還有秋平一家,和和睦睦地吃了一頓飯。瀘妮在家吃飯是怎麼也不會有這樣的感覺的,家裡吃飯從來不在桌上吃,菜都擺在灶台上,盛了飯,夾一點菜,媽媽就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吃,爸爸就蹲在門外,邊吃邊和路過的人說幾句粗俗的笑話。
天黑了,瀘妮牽了媽媽的手回家,瀘妮牽得小心翼翼,生怕這短暫的平靜和幸福一下就沒有了。
山頂上的童年(八)
金子
躺在床上,瀘妮緊張地捏着被子,她把眼部以下都藏進了被子裡,緊張地聽着隔壁的動靜。
瀘妮的心疼起來,疼得有些麻木。
瀘妮使勁地捂了自己的耳朵。
「爸爸」一聲悶悶的嚎叫把瀘妮嚇得眼都瞪大了,接着又是一聲嚎叫,再一聲,一聲比一聲微弱,一聲比一聲接近死亡的信號。瀘妮瞪大了眼看着屋頂上看不到的蜘蛛網,等待下面的扑打,可是什麼都沒有了,只有空曠的黑暗,和無邊無際的寂靜,看不見的蜘蛛網輕悠悠地隨着風一晃,一晃。瀘妮不安地等待着。
瀘妮爬起來,慢慢地推開那扇門。
瀘妮看到昏暗的燈光下,赤裸着身子的媽媽安靜地坐在床頭,手裡拿着那把她切菜用的刀,滿刀的血,媽媽的手裡,身上也全是血,瀘妮媽笑了一下,淡淡的,說:瀘妮,媽媽終於解脫了。
瀘妮接着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男人,血肉模糊。血還在從他的身體裡流出,散發着腥臭的味道。
有人過來敲門,然後透過那扇窗戶看到了裡面的駭人情景,驚呼一聲,尖叫着:瀘妮她媽殺人了!瀘妮她媽殺人了!在村里沒命地跑起來。
瀘妮媽像粽子一樣被人捆走了。
瀘妮穿着褲頭和背心站在那裡,沒有哭。她看着她媽媽被人又推又搡地弄上了一輛拖拉機,然後看着那個男人被人像扛死豬一樣的給扛了出去,男人沒有親人,驗了驗身,當夜就挖了坑埋了。
瀘妮被秋平牽了手,乖乖地跟在後面去了秋平的家。小村莊沸騰了,人們帶點惋惜更多是帶點興奮地談論着這件事。瀘妮麻木着,她不知道,也不相信發生了怎樣的事情,她像一個輕飄飄的幽靈一樣被秋平牽了手回去,一路上,什麼都沒有想,就當這是一場奇異的夢,第二天,夢醒了,媽媽和那個男人還是那樣的爭吵着,還是那樣的扑打着。
夢終究沒有醒來。
瀘妮最後一次看見自己的媽媽,是在那片滿是鵝卵石的河壩,那裡是執行死刑的刑場。
那是一個冬天,沒有雪,沒有雨,只是風颳得嗚嗚的嚇人。到處也都沒有了綠意,田地里都是荒蕪的一片,樹也光禿了,沒有一點生命的顏色。
秋平一家人不讓瀘妮去看。秋平爸媽請了兩個人打點後事,就讓秋平在家陪滬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