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山河 - 第3章
金子
眾人大惑不解,有人還想追問,老卒子一揮手制止他們,低聲喝道,「照做,也許明日赫蘭人就來了!」他這樣一說,雖滿心懷疑,但是賤卒們還是立刻照辦了,沒一會兒,所剩不多的牛群里,立刻響起哀鳴。水墨雙手合十暗禱,老天為證,我是為了救命,不是故意造孽!
「他這是在幹什麼?」男人轉頭低聲問,顧邊城搖搖頭,他們是從後面悄悄摸上來的,早有斥候來報,赫蘭人正在逼近。魯維被他們留在竹林里監管了起來,顧邊城為人謹慎,如果魯維說的是真的,而那個叫水墨的人也確實能拖住赫蘭人三天,那他就另有打算了。
時間過去了一個時辰,啟明星已悄然升起,忙活了半天的賤卒們長出了口氣。就算水墨一再囑咐,還是有人被燒腫了手,但不嚴重,畢竟水墨這半吊子的化學實驗實在算不上成功,弄出來的東西勉強可以叫做火鹼而已。
在安雅河谷的時候,水墨無意間發現了一些經過高溫之後的石灰石,那時候她還想着是不是以前這邊是火山啊。石灰石,水,再加上一些活面用的鹼,那時候的鹼當然不如現在的小蘇打那般純淨,但聊勝於無。最後還是給水墨弄出了這些如果是做化學實驗,老師一定給不合格的火鹼。
老卒子帳篷附近的那些花草學名叫紅燭,俗稱豬腸草,花蕊長而尖,翠綠色,而心型的花瓣都為紅色系,全部都有毒。一旦誤食,嘴裡馬上會有很嚴重的燒灼感,口腔粘膜開始充血潮紅,隨後還會腫脹起泡,乃至化膿,眼淚,口涎皆會變得粘稠,類似膿狀。這是水墨在網上無意間看過的,什麼十大毒花,只有這花長得樣子特殊,又是紅配綠,她才會印象深刻。而水墨讓牛食用這種植物後再強灌火鹼水,無非是讓情況加重,水泡立刻開始潰爛,看起來很像某種症狀……
「這,這是……」老卒子驚訝萬分地看着被折騰至萎靡的牛群,他掰開牛嘴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又去看其他的牛,然後轉過身直直地盯着站在後面正在對牛群懺悔的水墨不放。水墨被他看的發毛,她這個主意以前也沒實驗過,靠不靠譜只有天知道。身為前圖書管理員的水墨同志,因為環境便利,看書不少,但說到實踐經驗,那近乎於零。
水墨正想過去親自看一眼,老卒子突然啞聲笑了起來,樣子極歡快,他即刻讓賤卒們把牛群趕往平時放牧的地方。接着又吩咐了幾件事,水墨也很佩服,這老頭能活到現在,果然靠的是真本事,而不是所謂的運氣。顧邊城悄無聲息地潛了過去,正在趕牛的賤卒無一人能發現他的行蹤,趁人不備,靠近了一頭牛,學着老卒子的樣子掰開嘴看了看,他不禁一愣。
另一個男人也貼了上來,借着天邊的微光一看,他發現牛嘴裡充血起泡,有的地方甚至已經潰爛了,「這是?」他不明所以,剛想轉頭問,突然發現顧邊城在笑,他不禁有些怔忡。顧邊城為人持重,上了戰場如殺神再世,戰場之下卻溫文有禮,可笑的如此歡暢還真是少見……
「真聰明,」顧邊城微笑着說了一句,看同伴一臉的疑問,他低聲說,「阿起,你從未在草原上生活過,不知道遊牧民族最怕什麼,一是牧場荒蕪,二就是這爛腸瘟!」「什麼瘟?」男人一怔,但立刻反應過來,「瘟疫?你說牛得的瘟疫?」
「唔,不知道他餵牛吃了什麼,牛的反應如同染了瘟疫一樣,那爛腸瘟一旦發作,牧牛會立刻成群成群的死亡,速度極快,幾乎無藥可治!赫蘭人就算打仗,後方也會趕着牛群追隨,一旦他們發現有瘟疫跡象,不論真假,都不會輕易靠近此地的!」說完顧邊城轉頭他望,一個纖瘦的身影就在不遠處忙碌着。
他叫,水墨嗎……
第5章
赫蘭(一)
「唰……」風吹拂過牧草的聲音很單調,襯得眼前的草原越發空曠寂靜。牛群三三兩兩的散布在四周,無精打采地或站或臥,只有個別沒被「傳染」的牛還在啃食着青草。天邊漸漸被晚霞的顏色渲染着,絲絲白雲隨風飄過,形狀濃淡不一,水墨躺在草地上,嘴裡叼着草根兒,閉着眼仰朝天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大叔,赫蘭人在哪兒?援軍是不是不來了?」一個年紀跟魯維差不多,長得很秀氣的男孩實在壓不下內心的惶惑,忍不住悄聲問。老卒子沒有回答,只如木雕石塑般一動不動地瞭望前方。
他們大部分人都躲在大帳附近的草窩裡,沒人敢睡進篷帳里去。誰都知道,赫蘭人襲營最喜歡先用火箭燒掉蓬帳,然後把裡面跑出來的人一個個的一箭穿心!
在其他賤卒責難甚至憤恨的眼光中,那孩子瑟縮地低下了頭,再不敢多說半個字。現在所有人的神經都猶如壓在駝背上的稻草,甚至一個小小的疑問也會壓垮了他們,讓人發狂。
赫蘭人會被嚇退,援軍也會及時到來,這是所有人的希望。其實在某些時候,希望跟謊言沒什麼差別,只不過一個用來騙別人,一個用來騙自己罷了。閉目養神的水墨極輕地扯了下嘴角兒。
已經第二天了,赫蘭人依舊沒有出現,所謂的援軍也不知道到了哪裡。有人說過,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在前一刻賤卒們還暗自慶幸着赫蘭人一直沒有出現,也許是水墨這個假書生的計策生效了;可下一刻他們又忍不住地想,或許赫蘭人的彎刀會突然出現在眼前,冰冷無情地砍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所有的賤卒就這樣度日如年,在恐懼和期待的冰火兩重天中苦苦煎熬着。
「阿墨,你怎麼看?」老卒子忽然轉頭問了一句。水墨張開了眼,看着老卒子臉上越發深重的皺褶,低聲說,「我不知道。」不等老卒子開口,一個賤卒滿臉火氣的低吼,「你怎麼會不知道?!這不都是你出的主意!」其他賤卒也面色不善地瞪着水墨,重壓之下,人總想給自己找個出火口。
水墨卻冷笑了一下,毫不容情地說,「我只知道我出的這個主意讓赫蘭人現在還未出現,你要覺得不好,自己想辦法啊!人想要長命,靠的可不是只會抱怨別人!」那賤卒被水墨噎得滿臉通紅,卻又無言以對。其他賤卒雖然對水墨不滿,但在現在這個情況下,也無心找她麻煩,畢竟,確實是靠她的主意,才撐到了現在。
老卒子卻對這些爭執毫不在乎,他轉頭張望了一下看起來很平靜的草原,喃喃自語般說,「我覺得赫蘭人就在附近,我有感覺……」一句話迅速讓所有人都安靜了起來,賤卒們攥緊了為數不多的武器以及木棒,惶然四顧,仿佛下一秒鐘,赫蘭人就會衝到他們面前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壓抑凝固的氣氛忽然被竄進來的兩個人給打破了,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舉起了武器準備自衛。「是,是我們!」一個人忙低聲叫道,生怕被誤傷。之前不滿水墨的那個賤卒立刻埋怨道,「吳四,不是說過了嗎,不要做出這種慌張的樣子來,被赫蘭人看到了怎麼辦?!」
為了迷惑赫蘭人,老卒子和水墨商量之後,還是派了幾個人如同往常一樣放牛。這樣就算赫蘭人的斥候來了,看到牛群的狀況,再看看貌似「平靜」的天朝牧人,他們一定會更加疑惑,這樣做是不是故意要引他們上鈎,讓瘟疫蔓延到赫蘭族的牧場去。
反正越搞得似是而非,敵人越會害怕而裹足不前,這樣才能贏得更多的時間。這些主意聽起來合理也應該有效,可執行的時候卻遇到了不小的阻力。無他,賤卒們缺的是身份,但並不缺心眼,誰都知道這樣去放牛等於站在了「第一線」。
就算赫蘭人或許不會當時就把自己殺掉,可被當做喉舌被掠走,同樣是悲慘不過的遭遇。戰場上被俘的天朝戰士的下場,赫蘭人早就演示過了,一想到那等生不如死的慘狀,不寒而慄的賤卒們沒人肯站出來從命,老卒子的威嚴也暫時失效。
最後沒了辦法,只能用最簡單原始的方法來,抽籤,排班,一組六人,兩個時辰一換,除了老卒子。「喂,假書生,該你了,還有你,小子!」吳四毫不客氣地叫喚着,水墨二話不說,站起身往外走去,之前發問的那個孩子也緊緊地跟了上去。
什麼友愛,團結,戰友,在這裡全都成了狗屁。這裡每個人都只想着自己,而不在乎別人的死活,他們不像戰組的賤卒們是為了改變身份地位而戰鬥,他們千方百計,用了種種手段之後才能調來這裡放羊看牛,只是為了平安的活下去,然後回家。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來到這裡,卻要去死,似乎沒人能接受。
現在之所以還算團結一心,是因為他們沒有別的選擇,一旦有……水墨自嘲地一笑,這樣也好,如果不是他們這樣,自己偷跑的時候還要良心不安呢。
「阿墨,」那孩子怯怯地叫了她一聲,見水墨回頭,他討好地一笑,「我跟魯維玩的好,聽他那樣叫你,我能不能也……」說到一半,發現水墨只是沉默不語地看着他,他說不下去了,低了頭。
像他這樣的半大孩子,在其他人眼裡就是個累贅,上了戰場只會拖累別人。用盡了手段,甚至付出了極慘痛的代價,他才被分來看牛放馬,可沒想到……想到這兒,他眼圈一紅,水墨就看見眼淚順着他臉頰滑下。
水墨暗暗做了一個深呼吸,告訴自己不能心軟,一個魯維她已經竭盡全力才將他送走,這個孩子,無論如何也管不了了。赫蘭人很快就該殺過來了吧,記得書上說牛瘟是急症,發作期很快,應該在三天左右,他們應該在等,三天過後,牛群的症狀沒有惡化,赫蘭人立刻就會明白。
放了數年牧的老卒子怎麼可能不明白,他剛才問自己的看法,無非是轉嫁一下眾人的不滿和壓力,以免有人情緒崩潰壞了大事。這老頭果然也不是什麼善主兒,怪不得別人都轉世投胎去了,他還活得挺硬實,水墨暗暗詛咒了一句。
「阿墨!」跟在水墨身後的孩子忽然低叫了一聲,然後抓緊了水墨後背的衣裳,他的顫抖順着水墨的背脊一直顫到她心裡,「這是什麼味道?」水墨在心裡默念,不要心軟,千萬不能心軟,別說他叫你阿墨,就是叫你阿媽你也不能……味道?
水墨突然停住腳步,聳了聳鼻子,一股鐵鏽似的味道正隨着愈見強勁的晚風而來。再嗅了一下,水墨臉色大變,這味道太熟悉了,戰場征戰數月幾乎天天聞到。
水墨腦子嗡了一聲,她下意識地轉身去看,一,二,三……沒錯啊,六個人都在,那這是……她邁步順着味道傳來的方向走去,嚇到的孩子也連忙跟上,水墨一個轉身將他按下,厲聲說,「你蹲下,藏好!數到六十我還不回來,立刻回去告訴老卒子,跑!」
面白唇青的孩子順着水墨的手勁一個踉蹌蹲坐在了地上,看見水墨彎下腰潛行而去,他張口欲叫,卻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嚨。直到水墨身影消失,他才想起數數兒的事情來,一,二,三……三後面是幾來着,他哆嗦着舉起手,一個個往下掰自己的手指頭,好用來計數。
極度恐懼中,他模糊着數到了五十八,越來越接近水墨給出的數字,可他還沒有回來。孩子的心臟劇烈地跳動着,一下下的捶打着胸膛,仿佛馬上要破胸而出,「五十九,水墨……」他忍不住絕望地哀叫了一聲,同時,最後一絲晚霞消逝,天,一下子黑了起來。
「啊!」一道黑影突然出現,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孩子登時瞠大了眼,眼角欲裂,赫蘭人嗎!!眼前一黑,他險些暈了過去。被他氣個半死的水墨低喝了一聲,「讓你默數,沒讓你出聲!」
原本總想着魯維膽小又沒用,可跟眼前這位比起來,魯維簡直就是三好學生!見到水墨,那孩子大喜,眼淚鼻涕同時噴涌而出。不等他開口,水墨已經放開手,表情嚴肅地示意他噤聲,跟着自己走。
彎腰近乎於爬行在草叢之中,水墨心跳也快的不行,赫蘭人來了,真的來了!真不知道之前那些人是怎麼放牧的,發現不了敵人,難道都沒發現牛少了嗎?就那幾頭剩下來的,脫了鞋就能數清楚的牛少了他們居然沒人注意到,真可惡!
水墨很想立刻就逃走,可一來藏馬的地方得經過老卒子他們藏身的地方才能過去,二來看樣子赫蘭人是剛剛才發現真相沒多久,牛血還都未乾,應該不會立刻就殺到,能通知還是得通知一聲,畢竟幾十條人命,能逃一個算一個吧。
一想到剛才看到的,水墨還有點反胃,那是兩頭被開膛破腹的牛,狀極慘。赫蘭人慣用的鋒利彎刀顯出了威力,牛頭幾乎是被一刀劈斷的,怪不得沒人聽到牛的慘叫聲。想到這兒,水墨立刻打了個寒戰。
自己那障眼法,只限於牛表面,一旦解剖就會發現裡面沒有任何病變,腸子絲毫無損,完全不同於牛瘟,也就是爛腸瘟會產生的結果。赫蘭人也不是傻子,雖然他們對牛瘟極度恐懼,可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們肯定要親身驗證一下。只是不知道是因為他們的統帥是個聰明人還是個急性子了,三天未到,就下手了。
彎腰經過那幾個正在放牧的賤卒時,水墨只能默念一聲抱歉,繼續向前爬行,現在顧不上他們了。「啊!」跟在她後面的孩子又是一聲驚叫,而且毫不放低音量,水墨簡直憤怒了,她刷地一下猛回頭,想要怒視那男孩兒。
可她看見的不是男孩兒驚恐的臉,而是一道影子迅疾的從自己眼前不遠處飛過,然後又一個正在放牧的賤卒倒了下去,一箭封喉,他們連呼叫的選擇都沒有,水墨登覺如墜冰河,赫蘭人,已經來了……
「啊!!」一聲慘叫驚醒了水墨,剩下的兩個賤卒終於反應過來,轉身想跑,其中一個被箭射穿了臂膀,他痛叫了起來。接着馬蹄聲響起,幾匹被黑色軟甲包裹起來的戰馬如同從地下鑽出來的一樣,出現在那賤卒跟前。
寒光一閃,水墨唯一能做的就是下意識捂住了那孩子的嘴,然後緊緊地貼伏在草叢裡一動不動。儘管這樣,那賤卒人頭飛起的景象,還是如同卡壞的碟片一樣,一次次重複出現在水墨緊閉的雙眼中。
沒一會兒,水墨覺得眼前一亮,她睜眼開去,營帳處已是一片火光。水墨只能木然地看着那裡,果然小聰明還是沒用,赫蘭人來的怎麼這麼快?以前看見來去如風這四個字,水墨只當個形容詞來看,可現在變成了動詞,落到自己頭上,她只覺得全身都是麻的,不敢動,也不能動。
牧場上的燒焦味和血腥味越來越濃,赫蘭人進攻時特有的呼哨聲尖銳刺耳,而偶爾傳來的那些賤卒的慘叫聲更是讓人不忍卒聽。天色已暗,水墨所處之地暫時還算安全,她小心地估算了一下,赫蘭人來的不算太多,估計是他們的斥候前鋒。
被人戲耍的感覺當然不好,因此赫蘭人毫不留情地殺戮着,水墨只能默默祈禱,能有人跑得掉,哪怕是那個讓自己很難受的老卒子也好……正想着,趴在她身旁的男孩兒突然蠢蠢欲動,水墨迅速地壓住了他,極低地說,「別動!!」
可那男孩兒還想掙扎,這時水墨也發現他為什麼想起來了,沉悶的蹄聲正向這邊逼近,顯然有更多的赫蘭人到了,如果自己不離開,那很可能會被亂馬踩成肉泥!水墨悄悄抬頭想要觀察一下,往哪邊逃走比較安全,沒等她看清楚,就覺得手下一空,那孩子實在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恐懼,他連滾帶爬地往草地深處跑去。
他這一跑,登時被不遠處正在搜尋的赫蘭戰士發現了,火把立刻轉向了這邊,馬蹄聲轟然響起。水墨大驚失色,忽覺勁風突至,水墨在戰場上練出的本能反應救了她,一個仰倒,那隻利箭擦着她額頭就過去了,順勢側翻,水墨玩命地往草叢深處滾去。
草叢雖然茂密,但是在草原長大的赫蘭戰士的夜視能力似乎都不錯,不管她怎麼跑,那催魂的蹄聲就在水墨身後,越來越近。忽然一聲刺耳至極的呼哨聲伴着寒風沖向水墨的後頸,水墨不是不想躲,只是那寒風已經貼上了她後頸的皮膚,冰寒刺骨。剎那間,水墨腦子一片空白……
「噹!」的一聲悶響,水墨一個跟頭栽倒在地,「呼,呼!」她粗喘了兩口氣後,先去摸自己的脖子,還好,貌似還跟腦袋連着。再一抬頭,一個赫蘭騎士正氣勢洶洶地朝這邊衝來,雪亮彎刀映射得他那張臉愈發兇惡扭曲。
不等水墨有所反應,一道黑影突然從她頭上一躍而過,跟着銀光一閃,那赫蘭戰士慘呼一聲,人已經摔落馬下,只有那無主的馬依然衝着水墨狂奔而來。方才已在生死邊緣溜達了一圈的水墨下意識地想要轉身避開。
剛一發力,就覺得小腿劇痛,可能之前逃命時被被傷到了,水墨一屁股又坐了回去。眼瞅着那戰馬即刻就到眼前,突然肩膀一緊,眼花了一下之後,她的臉已經緊緊地貼在了一片冰涼之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和着汗味衝進了她的鼻腔。
銀槍一閃,一條生命即被收割,水墨今天才懂得什麼叫做「如入無人之境」。水墨不懂武技,但也能感受到顧邊城的技藝非同尋常,他的動作變換很細微,仿佛在用最小的力氣完成最大的傷害,水墨只能看見一個個敵人如同被割掉的麥子一樣散落在顧邊城周圍。
她儘可能的抓緊顧邊城同時又不影響他戰鬥,水墨可不想因為這個原因,被他扔下馬,踹到敵人堆里去。人生際遇真是難測,五分鐘之前還以為自己小命休矣,現在卻坐在他身後,和他一起戰鬥。魯維要是知道了,一定羨慕的牙都酸倒了吧。
想到這兒,水墨突然發現,自己在這生死一線的戰場上居然還有閒心胡思亂想。不知道為什麼,坐在顧邊城身後,感受着他的一舉一動,一呼一吸,水墨就覺得很安全,好像沒有人能靠近過來,能傷害到自己。
對於顧邊城來說,這場殺戮並不需要多長的時間,他很快突破了敵人的包圍,驃騎軍其他的將士早就衝殺過來,跟他會合在一起,無情地斬殺着敵人。顧邊城一催戰馬,迅速地來到了戰場邊緣,他反手一抱,水墨已經被他放在了地上。
盔甲遮面,就算周圍火光四起,水墨依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下意識仰着頭看他。顧邊城低頭看着水墨,經過剛才那番生死掙扎,他看起來狼狽萬分,臉上血痕和髒土混在一起,但那雙眼依舊清亮,居然還直直地看着自己,很有膽量。
顧邊城微微一笑,「你做的很好!」說完調轉馬頭沖回戰場。水墨傻了,啊?他這是在誇獎自己嗎?沒等她想明白,「阿墨!」一聲興奮地叫喊傳來,水墨循聲看去,一個驃騎騎士正帶着魯維縱馬而來。到了跟前,魯維急匆匆地從馬上跳下,一瘸一拐的朝水墨跑來,水墨心頭一熱。
「你沒事吧?」兩個人同時問道,然後又是一愣,都笑了。魯維顯然很激動,水墨安好不說,他還能跟驃騎軍一起行動,這簡直讓他興奮到了極點。
知道自己已經安全了,水墨很願意聽魯維囉嗦,這讓她感覺到自己確實還活着。聽着聽着,水墨眉頭一皺,打斷了滔滔不絕的魯維問道,「這麼說,你們早就到了,那為什麼……」她轉頭望去,戰鬥已經快要結束了,營帳那邊依舊火光沖天。
魯維一愣,有些尷尬,但又振振有詞地說,「阿墨,這是戰法,如果一早就開始攻擊,那就無法全部包圍赫蘭人的斥候先鋒!」所以我們就該着送命嗎?水墨閉了閉眼,心裡有些不舒服。
「阿墨,你生氣了?」魯維小心翼翼地說,「神將大人答應我了,他一定護你周全!」水墨一愣,看着魯維擔心又表功的樣子,過了半晌,「呼……」她長長地出了口氣,微笑說,「謝謝你啦。」在這亂世,在這戰場,誰能顧着誰,就算是自己,還不是一直想要偷偷跑掉,能怨誰呢?
見水墨笑了,魯維這才放下心事,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笑得神秘又得意,「對了,阿墨,神將大人說,你的計策很好,拖住了赫蘭人,賞罰分明,要給咱們脫籍!」說到最後魯維的聲音已經顫抖了,他所有的夢想都在這兩天之內實現了。
脫籍?水墨忍不住回頭看向戰場,找尋着那個身影……「這爛腸瘟是你弄的?」一個口音有些奇特的聲音突然在水墨背後響起。她一驚,不及回頭,就看見那個一直守候在旁的驃騎戰士突然從馬上摔落在地,魯維一聲尖叫,「阿墨!!」水墨就覺得腰腹一痛,人已經被勒上了馬。
頭暈目眩之際,水墨還是不忘掙脫,可那人的手就如鐵箍一般扭住了她的手臂。掙扎中,水墨只能勉強轉頭看了一眼,跟一雙發亮的眸子對個正着,那人眼中帶着笑意。這倒沒什麼,借着火光,水墨吃驚地發現,他的眼眸竟然是異色的,更要命的是,他一身赫蘭戰士的服色,難道他一直躲在一旁?
水墨頓時給嚇個半死,可沒等她想出該如何逃走,隨着戰馬的快速跑動,一時間被顛的是七葷八素。正噁心想吐之時,忽然聽見赫蘭騎士大笑着說,「顧邊城!聽說你箭法如神,不妨來試試!」
他話音未落,水墨覺得身體一輕又一轉,再抬起頭,她目瞪口呆地發現,自己已被那赫蘭戰士擰到了馬後,正好幫他擋住了背脊。而不遠處縱馬追來的正是顧邊城,赤馬銀甲映着火光,就算隔着一段距離,水墨也能感受到他的殺氣。
不容水墨多想,她猛的倒吸了一口涼氣,眼睜睜地看着顧邊城迅速彎弓搭箭,指向了自己。一時間,嘈雜無比,刀光劍影的戰場在她眼前沒了痕跡,消了聲音,她眼裡只有顧邊城拉如滿月的弓和那閃着奪命銀光的箭。
方才坐在他身後感覺的溫暖仿佛還在手邊,現在他真的會……水墨眼睛突然瞠大,緊縮的瞳仁之中映射着一隻飛馳而來的利箭……
第6章
赫蘭(二)
「神將大人說過,他定會保你平安……」水墨死死盯着那無情利箭向自己迅猛撲來,腦中卻突然迴響起之前魯維的話語來。一時間她如同被冰凍了一樣,一動不能動,除了極深的恐懼,還有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墜在心底,讓她不能呼吸。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只聽見「咄!」的一聲悶響,水墨眼前突然花了一下,那隻讓人心寒如冰的利箭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但同時她感覺到一股勁風從頰邊擦過,赫蘭騎士晃了一下。不等她反應,「咿兒呀!」那赫蘭騎士厲聲地打了個呼哨,登時弓弦聲響,水墨眼看着十幾隻箭從自己身側急速飛過,向顧邊城射去。
「啊!」水墨忍不住尖叫了一聲,就看見在後面縱馬直追的顧邊城毫不慌張,轉手銀槍一抖,點點寒光所到之處,利箭四飛,沒有一隻可以近到他身前。可就這麼一會兒功夫,赫蘭騎士已經快馬加鞭帶着水墨逃得更遠,幾個跟他同樣裝束的赫蘭戰士也迅速地騎馬跟了上來,他們就是方才埋伏在草叢裡射箭偷襲顧邊城的人。
隨後追來的驃騎戰士人人彎弓搭箭,準備射殺敵人,水墨卻看見顧邊城猛一勒馬,單手持槍一擺,驃騎戰士頓時停止了追擊,戰馬們猛然被止住奔跑,皆頓蹄長嘶不已。顧邊城那匹神駿的戰馬也小步幅地兜轉了兩個圈子,他卻始終面朝水墨離去的方向,直到他呼嘯一聲,帶着驃騎戰士縱馬向相反方向奔去,水墨眼睜睜地看着他的身影越來越小,她忽然明白了那種沉甸甸的感覺是什麼。
是絕望,因為自己,被拋棄了……
眼瞅着水墨被人抓走,魯維跌跌撞撞地想追,奈何沒有馬匹,就靠他那一瘸一拐的步速,水墨早就被赫蘭人帶出了很遠。好在他看見顧邊城反應極快的追了過去,不禁大大鬆了口氣,神將乃是萬人敵,這種印象早就深刻地烙印在魯維腦海中,水墨一定會被他平安救出……可接下來他卻看見顧邊城彎弓搭箭指向水墨,登覺魂飛魄散,不顧傷處疼痛,徒勞的往前跑去,想要阻止。
一句「不要!」噎在喉嚨里還沒喊出來,顧邊城的箭已經射了出去,目眥欲裂的魯維只能眼看着利箭向水墨射去而無計可施。「啊!」他忽然驚叫了一聲,處於生死邊緣的水墨眼中只有顧邊城和那隻冷冷的箭,魯維卻看的清楚,顧邊城的箭後發而先置,磕飛了另一隻射向水墨的箭。
他迅即扭頭尋找那隻暗箭射來的方向,雖然四周是火光閃爍,但夜色依然是最好的掩護。魯維不放棄的繼續尋找,忽然在一個隆起的土坡後發現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半跪在草叢中,他手中的弓尚未放下,雖然看不清他的長相,但魯維對這個人太熟悉了,一眼就認了出來。「魯仲!」魯維低喃了一句,然後不顧一切地向那個方向跑去,因為他發現魯仲想跑。
小腿的傷處讓魯維每跑一步,都覺得仿如刀割,可他依然咬牙向前沖。魯仲也發現了魯維,以及他的意圖,但只輕蔑的一笑,一個翻滾離開此處,開始朝着自己藏馬的方向快跑。他是被黑虎軍校尉派回來查探情況的,因為按照約定應該進攻的赫蘭人卻整整兩天沒有動靜。校尉牛彪不知所措,如果誤了燕將軍的大事,一想到自己會有的悲慘下場,他坐不住了,一方面派人給燕秀峰報信,問詢是不是赫蘭人改主意了?然後又派人來探察一下牧場的情況。
身強力壯的魯仲接了命令,迴轉牧場查看,他當然不知道赫蘭人會進攻的秘密,只是暗喜,也許有機會除掉眼中釘水墨。這個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的白面小子太可惡,擋了自己的好事不說,元愛對他也是一副溫柔體貼的樣子,她從沒那樣對自己笑過。
打定主意的魯仲悄悄跑了回來,剛到外圍就發現牧場已經火光四起,他趕忙下馬,將馬藏好之後才小心翼翼地靠近。沿途發現的賤卒屍身讓他眉頭緊皺,熟悉戰場的他一眼就看出那是赫蘭人彎刀造成的惡果。找了個安全的藏身之地,不明真想的魯仲開始盤算該如何溜走,好回去給校尉大人報信,發現敵蹤可是大功一件。
正想再觀察一下戰況,他突然發現戰場形勢大變,銀甲閃爍中,居然是驃騎軍裹住馬蹄,悄無聲息地殺了過來,正沉浸於殺戮中的赫蘭人在措不及防中被別人收割了生命。身為天朝戰士,魯仲自然樂於看見己方獲勝,直到他看見一個人為止。
那個自己最厭惡痛恨的水墨,居然坐在神將大人身後,被他保護着……魯仲目瞪口呆地看着,顧邊城殺出包圍,將水墨放在了安全的地方。那一瞬間,粗魯如魯仲,忽然覺得顧邊城的動作很溫和甚至溫柔。
這個勾引了元愛心神的小白臉難道也勾引了……魯仲的思緒迅速歪了,這在軍隊裡很常見,沒有女人,漂亮清秀的男人也是可以代替的。那個跟魯維差不多大的清秀小子,不就是靠着伺候校尉大人舒爽了,才被帶來牧場,遠離戰禍嗎。早聽同隊的士卒傳言,說上次水墨和魯維惹怒了黑虎軍最為冷酷的李校尉卻得以倖存,就是神將大人保下的,難道神將大人他……
魯仲冷冷地窺視着跟魯維抱在一起慶祝的水墨,如果這小子有神將大人護着,那自己就不好下手了,心頭不禁一陣憋悶。可下一刻就風雲突變,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赫蘭人竟然殺了那個驃騎戰士,搶了他的馬還有水墨,一騎絕塵而去。
情況瞬息萬變,魯仲心跳如擂鼓,衝動比理智更快的讓他半跪起來,張弓搭箭對準水墨。他知道,或許這樣的機會,再也不會有了……不容多想,他現在位於赫蘭人逃走的側方,對於自己的臂力和準頭充滿信心的魯仲,略略一瞄準,就毫不猶豫地鬆開了弓弦。
離弦而去的箭毫不留情地對準了水墨的脖頸飛去,那赫蘭人把她放在馬後,等於把她暴露在了任何一個人的箭下,在黑暗的掩護下,顧邊城也不會弄清楚是誰幹的。眼瞅着水墨的生命即將終結,魯仲咧嘴想笑,嘴角卻猛地僵住了。不可能!顧邊城怎麼可能射飛自己的箭,明明是自己的箭先……
震驚,懊悔,憤怒種種情緒瞬間塞滿了魯仲的心頭,他眼瞅着水墨跟着那赫蘭騎士越跑越遠,一時間忘記隱藏自己的行蹤,登時被專心搜索的魯維發現了。踉蹌着衝過來的魯維驚醒了魯仲,他同時發現顧邊城沒有繼續追蹤水墨,而是返回了,不禁大驚失色。一個小小的魯維他並不放在心上,帶人奔回的顧邊城才是大忌。
心虛的魯仲現在顧不上什麼水墨,魯維了,他拼盡全力往藏馬的地方跑去。魯維依然不放棄地追尋着,可他終究跑不過魯仲,只能看着魯仲翻身上馬,掉頭逃走。魯維心頭怒火難平,他邊跑邊嘶吼着,「魯仲!你這無恥小人,你……」
他的咒罵聲魯仲毫無在乎,但還是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卻驚得他心膽欲裂,騎馬飛馳中的顧邊城正彎弓搭箭指向自己。魯仲只看見箭頭銀光一閃,然後一股極大的力量重重撞上他的肩頸,魯仲「嗵」的一下被撞下了馬,落地之後他才感覺到肩頸處仿佛被撕裂般的劇痛。
怎麼會有這麼快的箭,魯仲絕望地聽着身後的悶響聲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