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女王 - 第2章
蓮花郎面
安默拉每次聽見蓮恩說到「父親」這個詞就特別煩躁,她皺起眉頭,一言不發地走到窗邊重新將窗簾拉上。蓮恩有些驚訝地看着她,但是沒有阻攔:「好吧,如果你堅持。」
「門格爾先生最近身體還好嗎?」蓮恩跟着安默拉往樓下走,她的手一直搭在安默拉的肩膀上,「說真的,我知道你還小,但是身為女兒你應該多照顧一下他。」
安默拉想要沉默,但最終還是儘可能用很平常的語氣回答了蓮恩的話:「嗯,我會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蓮恩看上去很開心。對於她而言,門格爾是將她從人販子手裡解救下來並且養育她,甚至送她去讀書的恩人,而安默拉則是恩人亡妻留下的唯一一個女兒。所以蓮恩會儘自己的一切努力回報他們。
可是對於安默拉而已,門格爾是噩夢的代名詞,跟「父親」沾不上邊。
她們走到樓下,客廳里長長的餐桌上擺放着乾淨整潔的餐具,中央堆着大約十來個黑麵包,在黑麵包的碟子旁邊則擺了一罐黏糊糊的蜂蜜。安默拉忍不住看了一眼餐桌邊上的門格爾,如果沒弄錯,這種樣子的早晨只可能出自他的手。
門格爾抬眼,冷漠地回應她的目光:「過來。」
安默拉坐到門格爾的下手方向,跟他離得很近,而蓮恩則直接站到了餐桌邊上,沒有要坐下的意圖。
「坐下吧,蓮。」門格爾客氣地說道。
蓮恩笑了笑,在長桌的另一側坐下:「謝謝您,門格爾先生。」
雖然蓮恩名義上是被門格爾買下的奴隸,但是她在這個家中從來沒收到過壓迫,實際上她在這個家裡算是半個女主人。門格爾甚至為她弄到了帝都那邊的入學證明,這讓蓮恩倍加感激,她從心底里願意為這一家人服務。
安默拉挪了下椅子,小聲問道:「你昨天給我用了什麼藥?」
門格爾用餘光看了一眼坐在他旁邊的孩子——臉色很差,氣息無力,拿杯子的手還在微微顫抖。他譏誚地說道:「哦,還有後勁?」
對面的蓮恩離得比較遠,她已經開始歡快地吃東西了,一時間也沒有注意到門格爾跟安默拉的對話。
「嗯。」安默拉壓着脾氣,儘可能溫順地回答他,她在腦子裡不斷告訴自己「現在還不到反抗的時候」,從而減緩一點自己想要毆打他的衝動。
「過一段時間就沒事了。」門格爾輕描淡寫地說道。
安默拉把黑麵包咬得支離破碎,她模糊地吐出幾個字:「到底是什麼東西?」
門格爾挑眉,咽下一口蜂蜜水:「一點酒,裡面可能含有冰霜巨龍的涎液。」
安默拉憤怒得說不出話,巨龍的體液具有強烈的排他性,從血管進入人體後可能會對人造成生命威脅。其實就算沒有巨龍體液,直接給她注射這麼大量的酒精也足夠害死她了。
安默拉低着頭,一直到吃完離席也沒有再看過門格爾一眼。
門格爾看着她走到樓上,然後放下了手裡的東西,對吃得不亦樂乎的蓮恩說道:「安剛才說她有點感冒,我上去看看。」
說着他也不等蓮恩回答就直接尾隨安默拉到了臥室,還順手帶上了門。
門格爾站在門邊,然後突然對安默拉說道:「我本來是想餵你喝掉那個的。」
安默拉把自己埋在被子裡,感覺全身都冷,她悶悶地說:「哦,我知道了。」
門格爾又說:「我只是習慣性地拿了注射器,而且昨天你昏迷之後我也已經幫你做過處理了。」
安默拉猛地掀開被子,然後扔掉外套,撩起袖子,手臂上果然又多出好幾個新鮮的針孔。她有些失控地朝門格爾吼道:「夠了,別說得就好像自己很無辜似的!」
昨天門格爾明明猖狂地說了「你說我不會在營養液貯存櫃裡放置污染性藥劑,現在你應該知道錯了」這樣的話,他根本就是故意把那些鬼東西注射給她的,他只是想把安默拉弄昏迷然後在她身上用更加激烈的藥物。
「你很介意昨晚的話?」門格爾清楚地知道她在說什麼,他攤了攤手,黑翡翠戒指折射出晦暗的光,「只是隨口說的,那個柜子里沒有污染性藥劑。」
安默拉重新將袖子放下,然後哆哆嗦嗦地爬進被子裡:「好,我知道了。」
門格爾明顯不是很會察言觀色,他很自然地點點頭:「那就好,今天的實驗也需要你的幫助。」
安默拉悶在被子裡不說話了,她寧願頂一百隻蘋果讓蓮恩射也不願意參與門格爾的任何一個實驗。
門格爾走上前,試着掀了一下被子,可是沒能把安默拉給弄出來,他問:「你現在的身體狀況怎麼樣?」
安默拉緊緊捏着被子一角,乾巴巴地說:「你可以用監測水晶看。」
「你看上去有點冷。火龍荊棘草不能完全中和冰霜巨龍的體液嗎?也可能是我調配的劑量不對……」門格爾把手伸進被子裡,一下就夠到了她的後頸,安默拉被嚇了一跳。
他的戒指碰到那個項圈,從項圈裡開始源源不斷地獲取安默拉的身體信息,過了一會,他說:「脈搏很微弱,冰霜的力量在延緩血液流動。昨天藥劑反應的時候消耗了你身體裡的大量能量,而且反應沒能完全中和冰霜氣息,你會感覺到冷應該是由於這個。」
安默拉的聲音聽不出太多情緒,她簡單地應了一聲:「知道了。」
她一直都在以這句話回應門格爾,反抗或者厭惡都隱藏在這幾個字後面。
門格爾沒有收回手,他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安默拉,指尖一直徘徊在她的項圈上。這個動作瞬間讓安默拉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抖得更厲害了。
「起來,跟我去實驗室。」他用低沉的聲音引誘道,「最近進展很快,你脖子上的東西也許馬上就能取下來了。」
安默拉僵硬地躺着,每次門格爾的黑翡翠戒指擦過秘銀項圈都會帶起激烈的電流,這讓她痛不欲生。她不相信門格爾的話,這個傢伙是世界上最邪惡的魔鬼,他甚至不配於人類之名。
「我會為你換上新的,更好的,近乎完美的……」門格爾的聲音越來越低,幾乎就在她耳邊。安默拉覺得身體的痛苦已經算不了什麼了,這個人的存在本身才是最讓她受折磨的。
安默拉一直不知道這個項圈的具體作用,它的功能遠遠不局限於監測佩戴者的身體狀況,應該還有其他不為人知的秘密。門格爾中指上的那個黑翡翠戒指讓安默拉極為難受,那東西是項圈的控制中心。因為項圈裡的魔導體與安默拉的神經系統相駁接,所以那個黑翡翠可以瞬間致她死命。
「別動……」安默拉終於忍受不了這種痛苦了,她近乎嘶吼地喊出聲,「放開!」
門格爾的聲音聽起來跟平常不太一樣,他輕輕地笑着,愉悅地用那枚戒指刺激安默拉的感官。
「你瘋了!你又用過迷幻藥劑嗎!」安默拉想要從他身邊逃開,但是那枚黑翡翠不允許。精神力量激活了那個項圈,它冒出藍色的光,安默拉感覺自己動彈不得。
門格爾撫摸她脖子的手正在漸漸收緊,他低頭舔了舔安默拉的耳垂:「不是迷幻藥劑,是神的指引。來我的地獄裡吧,我願意將我的全部智慧都獻給你……我親愛的……我的女神……」
這是什麼鬼話!
這傢伙肯定用過含有致幻成分的藥,這是常有的事情。從他最開始溫和地道歉時安默拉就感覺不對了,這不是門格爾的風格,他在大部分情況下都只會命令和強迫。現在的糟糕情況也不是安默拉第一次應對,可是以往她都有反抗能力,只要讓門格爾一個人呆一會兒,等藥效下去自然就好了。
可是現在這傢伙居然先用黑翡翠控制住她!
門格爾的手勁大得驚人,他的手掐在項圈上面一點的地方,他很快就用上了兩隻手,這力道幾乎是要把安默拉扼死在被子裡。他的神色看上去極為暢快,那些黏膩到下流的情話被他翻來覆去地重複着。
這是噩夢。
不是真的。
安默拉告訴自己,就像無數次的噩夢一樣,這些可怕的事情從未發生過。可是難以言喻的痛苦和近乎致命的窒息感告訴她這是正在發生着的事實——門格爾在發瘋,門格爾想殺她。
就在安默拉有些絕望的時候,臥室門發出「嘭」的一聲巨響。
蓮恩沖了進來。
第3章
實驗
門格爾在第一時間鬆開了手,應該是由於蓮恩的巨大開門聲造成的本能反應。安默拉迅速從被子裡鑽出來,按着自己脖子咳得撕心裂肺,可是她還沒咳完就被蓮恩擔憂無比的驚呼聲噎住了。
「親愛的,感冒好些了嗎?」
蓮恩衝進門之後直接撲在了安默拉身上,她身材高挑,肌肉均勻,安默拉感覺肺都要被她壓出來了。即便這樣,安默拉還是打心底里感激蓮恩,她把身子往蓮恩那邊靠了點,大口呼吸着她身上乾淨的陽光氣息。
蓮恩把自己的額頭貼在安默拉額頭上,擔心地說道:「你體溫有點低,還咳得那麼厲害,是不是要找醫師看一看?」
「謝謝……真的,謝謝。」安默拉緊緊握着她的手,不敢放開,她怕蓮恩消失之後自己會死在門格爾手裡。
她努力把氣喘勻,剛剛門格爾的手一直藏在被子下,就連貼近的舉動也看上去很像是在試探體溫。很明顯在蓮恩眼中門格爾是在親昵地查看安默拉的病情,而不是在試圖殺死安默拉。
蓮恩腦子裡大概一輩子都想不到「門格爾先生要殺安默拉」這種事情。
安默拉有時候會感覺自己和蓮恩根本不活在一個家庭里。在蓮恩的生活中,門格爾先生學識淵博,為人和善,安默拉小姐乖巧聽話,恬靜可愛。而在安默拉的生活中,門格爾毫無人性,殘忍薄情,她自己則永遠處於狼狽不堪的境況之下,遠沒有看起來那麼體面。
「我可以配藥。」門格爾的聲音很平靜地響起,他聽上去已經跟平常沒有什麼區別了。
「我不需要。」安默拉回頭,尖叫着朝他吼道,「滾出去!立刻!」
門格爾幾乎沒有任何表情,他坐在床邊,眼神平和地注視着接近崩潰的安默拉。安默拉沒有看他,但是能感覺得到那種視線,門格爾的視線里有種黏稠泥濘的觸感,這讓安默拉想起他湊在自己耳邊說的那些話。
我愛你,用我的全部生命與智慧。
你是我的女神。
所以戴上我的項圈吧。
跟我一起下地獄怎麼樣。
我把一切都獻給你,只要你答應死在我手裡。
不要。
閉嘴吧。
快點消失啊。
你一個人去死吧。
我會活下來。
安默拉感覺自己在顫抖,剛剛瀕臨死亡的恐懼感在獲救的一瞬間全部湧上來,她有多渴望活着就有多害怕死亡。而安默拉並不為這種恐懼感而羞恥,她明白正是有了對死亡的恐懼,自己才能更為謹慎地活下去。
蓮恩被安默拉這聲大叫給震住了,她迅速拉開跟安默拉的距離,一邊摸了下自己的耳朵一邊驚訝地說:「安默拉……你怎麼了?」
「我帶她上去看看。」門格爾冷靜地對蓮恩說道,他笑容的弧度十分平緩,但還是讓蓮恩放下心來。門格爾自己就是一位非常優秀的藥劑師,蓮恩小時候打架受傷全是他給的傷藥,哦,痛經也是他幫忙調養的。
「安?」蓮恩摸了摸安默拉的腦袋,「好吧,你一定是生病太難受了。沒事的,門格爾先生能治好你。」
蓮恩迅速把安默拉的反常歸結於生病難受,她總是只能看見光明的一切。安默拉的情緒隨着呼吸的平緩而漸漸冷卻下來,她並不期待蓮恩在某一天恍然大悟——原來一直受她尊敬的門格爾先生是個魔鬼而安默拉小姐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如果可以,安默拉希望深陷於絕望的只有自己一個人。
蓮恩現在這樣就挺好的,生活在帝都那樣繁榮的地方,與一群和她年紀相似的學員們打打鬧鬧,學習知識。而在偏遠的邊境小城裡,她有一個溫暖的港灣,一位值得信賴的長輩和一個惹人疼愛的妹妹。
「好的。」安默拉朝蓮恩笑了笑,然後回頭對門格爾道,「抱歉,我剛才不是針對你的,我身上有點疼。」
門格爾黑漆漆的眼睛裡看不出一點溫情,他笑着說:「沒關係,你可以自己站起來嗎?我們去樓上。」
安默拉按在蓮恩肩上的手稍微緊了緊,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陷入擔憂與難過之中的蓮恩,然後從床上跳下來。門格爾朝她伸出手,他不知何時已經戴上了實驗時使用的白色手套,冰冷地朝安默拉笑道:「來吧,安。」
安默拉最終還是放開了蓮恩,但也沒有接受門格爾的攙扶。她下床後艱難地穩住了自己的身體,挺直脊背朝門外走去。門格爾若無其事地收回手,然後跟在她身後。
蓮恩看着他們兩人重歸於好也鬆了口氣。她想,門格爾先生孤身把安默拉拉扯大還真是辛苦,好不容易找了個女奴卻又是她這樣粗心眼又愛打打鬧鬧的。現在恬靜乖巧的安默拉也開始走入叛逆期,也會因為病痛違逆父親了,今後門格爾先生肯定更加為難。
希望他能早日為安默拉找一位溫柔美麗的母親。
蓮恩走出去,看着這兩人消失在階梯拐角,也回到了自己的臥室。
「你知道你剛剛差點殺了我嗎?」安默拉聽見了蓮恩關上自己臥室門的聲音,然後才對跟在她身後的門格爾發問。
門格爾恢復了那種冷漠中帶着譏嘲意味的聲音,雖然還是讓人聽了很不舒服,但比剛剛那種黏膩的感覺要好多了。他說:「呼吸停止之後不會立刻死亡,就算把你掐斷氣了也能救回來。」
安默拉緊緊攥着自己的衣角,步子越來越快:「所以我該感謝你分寸掌握恰當?」
門格爾腿長,很輕易就跟在她的身後,保持着一個精準的可以給安默拉帶來壓迫感的距離:「不,不用謝,我對自己的財產還是有一定保護意識的。」
「……」安默拉無話可說了,憎惡像怪獸一樣在她心裡瘋長着。
「你能聽見天國的聲音嗎?」門格爾跟着安默拉一路走到了三樓,然後不耐煩地牽起她走向一大堆實驗室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