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明月 - 第11章

赤虎

  駕船的篙師依舊是趙興以前遇到過的那位老漢霍小乙。在程家坳待了半年後,他索性將兒子與媳婦遷來了村里,目前長孫已經兩歲,就等着再大點進到趙興的學堂學習,所以他一路上對趙興很巴結。特意在船艙里溫壺酒,不時殷勤地給趙興添上新熱水。

  這船上載的半艙酒屬於村子裡品質較好的酒,其中大部分出自趙興之手。這些酒都用精美的陶瓶盛裝,二十四瓶裝一簍。

  駛過浠水縣時,船沒有停,當天正午,趙興帶孩子進入黃州。

  這是一套由連着的五房間打通的大院落,自趙興打算參加州府的取解試後,程同按照趙興的要求,在府城買下了這五間房,而後把它打通組成了一個大院落。它離碼頭不遠,名義上這套房子將作為程家坳考生在府城的落腳點。實際上,它還是倉庫——用來儲存程族販往福州的貨物……

  稍稍梳洗過後,趙興便帶着兩名學生去拜會黃州知州。拜會官府人員自然少不了門包,趙興的敲門磚夠厚,知州得到門房通報後,沒片刻耽誤在大廳接見。

  黃州知州姓徐名大受,字君猷,今年六十一歲。見面後,他故作為難地問:「你說是今年應試生員——秋試在即,此際你我相見怕有瓜田李下之嫌……不過,你既說不為考試而來,所談不可涉及秋試。」

  趙興鞠了一躬,不亢不卑的回答:「學生不為考試而來,只為美酒,求見府尊。」

  聽了趙興的話,徐大受身體放鬆下來,很有派頭地一揮手,說:「姑妄言之。」

  趙興將酒簍一一打開,每簍取一瓶樣品,在面前地板上擺成一排,他滿意地望着面前的酒壺,像在檢閱自己的士兵。而後他拱手答:「使君大人,學生據《齊民要術》記載,新釀美酒數種,秋日酒成,開窖之後自覺滋味極佳,惜學生才疏學淺,想不出好名字為美酒增色。鄉間傳聞使君大人詩才滔滔,故學生特攜美酒前來,望使君品評、賜名。」

  風雅!

  這事太風雅了,徐知州端正身子,抬手:「請!請上酒!」

  宋代是士大夫最狂放的年代,宋太祖給子孫立下了「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家訓後,宋朝沒有向士大夫舉起過屠刀。終此一朝,士大夫當面批評皇帝,甚至讓皇帝下不來台,卻依然無事。

  狂放的士大夫們都喜歡做什麼——喝最好的酒、抱着最美的女人、寫最華麗的詩篇,追求最完美的人生……在這樣的環境下,有人釀造了美酒,並特地請之命名,這是一種榮耀,如果酒好,命名之人甚至能與美酒名傳千載。

  這是最高雅的行賄,把行賄變成一項極為風雅的事件,那是一名現代推銷員的基本功。換句話說:趙興是在利用他的推銷知識欺負古人,而且欺負的很風雅。比如徐知州就很享受這種「欺負」。他低着頭,挨個打量地上的六個酒瓶。

  橘酒前面說過,此處就不說了。桃仁酒,酒瓶的造型是一隻猴子雙手捧着壽桃;梨酒,酒瓶的造型則乾脆是一個梨子;山楂酒是仙女散花的造型;汾酒、麥香酒造型簡單,類似現代茅台酒瓶的造型,但酒瓶略顯纖細,高度超過現代酒瓶。

  彼時,徐知州斜靠在臥榻上的,趙興跪坐在地板上的,聽到吩咐,趙興雙手按住膝蓋,恭恭敬敬的欠身說:「飲此酒需要好器具,最好是白瓷杯……還要飲茶,最好是飲不加香料的素茶。」

  文人,就是喜歡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

  聽趙興把喝酒這事說得那麼繁複,徐知州越發鄭重起來,他拍拍手,呼喊道:「來人,取我的定窯白瓷貢杯,喚勝之來,上歌舞,鬥茶」

  不久,一名梳着可愛雙環鬟的十三四歲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跑了進來。她一點沒有怯生的感覺,一走進來就童性十足地偎在徐知州的身邊,然,其神態舉止卻不是兒童所為,她非常曖昧地用吳儂軟語,嘰嘰喳喳的向徐知州討要着什麼,趙興聽的斷斷續續,好像,一位閻姓侍姬從徐知州那裡得到了什麼而她沒有,所以她非讓徐知州補送她一份。

  小女孩的到來緩和了現場的氣氛,會面變得不那麼莊嚴,但似乎更符合當時的時尚——輕裘緩帶,不鞋而屐。煙雲水氣,風流自賞……這一分鐘裡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切都直逼本心,超然物外。

  出於禮節,趙興只在女孩進來時抬眼掃了一下,現在,停着耳邊的軟語,感覺那張充滿童真的臉,與徐知州的橘皮老臉湊在一起,有點令人噁心。聽口氣,這名不笑不說話的小女孩竟是那老頭的一名妻妾,饒是趙興的臉皮夠厚,依然有點不悅。

  小女孩鬧夠了,老頭也答應給她補送一份禮物,這名叫勝之的女孩坐下來,馬上像一幅山水畫,空靈而雋逸。她嫻熟地擺弄幾個茶盅,邊含着飄逸的微笑邊有條不紊地完成茶藝。

  茶湯沸了,空氣中飄着茶葉的淡香,茶杯里渺渺的熱氣向天空飄散,一個綠袍老叟、一名黃衣童女,再加上白袍趙興,坐在空曠的大廳……如畫場景下,趙興按部就班,動作緩慢、卻又帶着濃厚的灑脫意味,優雅地打開橘酒的壺嘴,將酒慢慢的注入定窯白瓷杯內——動作嫻熟,像個高檔西餐廳的侍者。

  這是往定窯酒杯中倒酒呀!一邊倒,趙興一邊心裡感慨:「宋人個個都是百萬富豪……瞧,這樣一個定窯杯子,讓索斯比拍賣行來開價,怎麼也得20萬美金。可現在,我竟然……」

  橘紅色的酒液在白瓷杯中輕輕蕩漾,空氣中多了股橘子的清香。

  酒杯還沒遞到徐知州面前時,他已聞到香氣,眯起眼睛,陶醉的說:「好酒!」

  趙興面帶遺憾的看了看酒杯,歉意的說:「可惜沒有琉璃杯,這酒要是裝入琉璃杯中,外觀似赤霞,似琥珀,為酒更添嬌艷,飲之,則似啄瓊瑤吞朝露……」

  「豈能事事如意」,徐知州說完這句話,態度和緩了許多。他已經決定,無論如何需要給這酒起個好名字——光聞香氣、看賣相,這酒已經屬於上品了。

  酒飲下去後,徐知州閉目品味了半天,卻想不出合適的詞來形容它的甘美香甜,這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酒,萬一起的名字不好,豈不讓後人恥笑他「沒文化」。

  想不出,以酒遮面,徐知州一指酒瓶,喝道:「再來。」

  趙興沒有去拿酒瓶,他端起茶杯,向徐知州請茶,態度自然。徐知州楞了一下,照做。但他心急,一口喝掉了半杯茶,扭頭一看,發現趙興並沒把茶水咽下,他在很文雅的用茶漱口。

  漱口?

  

  第一十四章

大宋最風雅的罪官

  

  等把趙興茶水吐到旁邊的空缽後,他倒上了第二杯桃仁酒。

  桃仁酒微微有點苦澀,有一股桃仁的淡苦香,聞起來苦味卻很淡,喝到肚裡,那股苦香味卻像是打通了五臟六腑的經脈,讓人心裡懶洋洋的。

  這會兒,徐知州的好奇心更強了——前奏已如此不凡,後四瓶酒會是怎樣的精彩?他迫切的催促:「再來!」

  趙興依舊端起茶杯請茶。

  這次,徐知州明白過來:原來,這名叫趙興的生員帶來的酒口味較重,每品一種新的酒,需要用茶水除去口中餘味。又因為要繼續喝酒,這口茶咽到肚裡會讓肚子發脹,所以必須吐到一邊。

  這其實是現代品酒師必備的常識,趙興把這一切做得很自然,他大大方方的舉止中另有一股瀟灑的味道,反而讓徐知州覺得對方氣質高潔。

  宋代,飲茶有成套的規矩與禮儀。而飲酒則完全放浪形骸。趙興展示的是後人經過千錘百鍊整理的套路,整套動作做下來讓徐知州有點膽怯,他現在相信:定有一套飲酒的禮儀存在,是自己學識淺薄,所以聞所未聞。

  膽怯之下,他只好依樣學樣。

  山楂酒、梨酒與前兩種酒一樣,都貫徹了果酒的甜味。

  其實,這幾種酒度數略有差異,越往後喝的酒度數越高,麥香酒已接近了威士忌的度數,這種酒在發酵的時候,需要把麥子烤到微糊,所以釀出來的酒有一股新麥的味道。至於汾酒則乾脆是老白乾,不過喝道汾酒的時候,徐知州已微帶醉意,感覺不到這酒的烈性。

  酒喝多了,腦袋發木,別說給酒提名了,徐知州現在連北都找不見。他口齒不清地唱着詞,至於那位名叫勝之的小侍妾,則乾脆毫不見外的貼到了趙興身上,端着橘酒自斟自飲,時而嬌笑地低聲問話。

  舞姬到了,醉意薰染的徐知州大聲招呼侍妾,滿堂奏響了絲竹,小妾勝之趁醉起舞,曲窮之時,她咯咯笑着,力困地倚着徐知州直喘氣,嘴裡噴出濃濃的橘香,手中不閒地揉搓着61歲的老人。而老人那張橘皮老臉則幸福的像花兒開了。

  這幅情景蘇軾曾記錄過,當時,徐君猷知州與蘇軾宴飲時,小妾勝之也曾奉令起舞,蘇軾如此寫道:「雙鬟綠墜。

  嬌眼橫波眉黛翠。

  妙舞蹁躚。

  掌上身輕意態妍。

  曲窮力困。

  笑倚人旁香喘噴。

  老大逢歡。

  昏眼猶能仔細看(減字木蘭花·勝之)。」

  昏眼猶能仔細看——說得就是徐知州現在的模樣。可惜趙興不善作詞,他描繪不出這樣生動的場面。

  趁着醉意,徐知州詢問:「離人,這酒是你自釀?……哈哈,這倒使我想起另一個聰明人,他也曾想照書本自釀……哈哈,你猜他釀出的酒什麼味——像泔水……呼呼哈哈!」

  「離人」是趙興的字,由於屈原著《離騷》,所以「離人」,「騷人」也有詩人的含義。

  徐知州剛才說得是蘇東坡,據說他沒錢買酒,又饞酒饞的心癢,於是不知道從哪找了一本書,按圖所示自釀私酒。酒釀好了,他不敢自己喝,讓兒子蘇邁先嘗,蘇邁嘗了第一壇酒後評價說:像餿了的醋。

  蘇東坡堅決不肯相信——聰明如他,竟然不能按圖所示釀出美酒,所以他嘗了第二壇酒,而後確信:他釀的不是酒,是泔水……

  蘇東坡的這段經歷啟發了後人,後人把一種低度大麯酒說成是他發明的,起名叫「東坡酒」。

  徐知州說到這裡,猛然想出個絕妙理由:「離人,這人你該見見——詩情恣肆,千古絕代一騷人!你的酒,他定能給取個好名字。」

  正說着,一個師爺打扮的人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他俯耳對徐知州說了幾句,徐知州頓時大驚失色,酒意也仿佛立刻消退,他推開侍妾勝之,驚慌的反問道:「什麼?跑了?何時跑的?怎沒盯緊?」

  頓了頓,他又難以置信的搖搖頭:「不可能,他要走,不會不給我打招呼!」

  那名師爺連忙回答:「鄉人皆在傳頌他寫的一首新詞,使君請看……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徐知州念完這句,神情已有點慌亂。那師爺補充:「傳言,那罪官寫完此詩,在江邊掛上衣冠,仰天大笑三聲,乘一葉小舟,消失在煙波浩渺中。」

  「點齊三班衙役」,徐知州高聲喊叫。此時,他的帽子是歪的,袍服被小妾勝之揉的皺巴巴的。

  當師爺領命跑出房間,徐知州這才記起了趙興,連忙徐徐一拱手:「離人,今日偶然有事,你明日再來,我們再盡今日之飲。」

  趙興嘴裡喃喃念着:「夜飲東坡……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使君大人,我與你同去。」

  黃州東門,一座廢棄的舊校場圈起了十畝多地。院牆很矮,遠遠可以望見,山坡上一個年青人牽着一頭牛,在田裡勞作——這就是黃州東門東坡校場,「東坡先生」因為這座山坡而得名。

  說是校場,也就是一片平整的地,還沒有院牆。而它之所以成為校場,就是因為那處高坡。有這個坡存在,校官可以站在高處,一覽訓練場面。而在平地則需搭建高台——又費錢又要花時間維護。

  廢棄的舊校場——除了地面略平,什麼也沒有。

  山坡最高處現在是間草屋,共三間;坡底,靠江水蓋了一棟房子,有房五間,門前一片籬笆牆。

  蘇東坡是制舉狀元,換現代的話說就是雜學狀元。坡底這間土屋修的很有特色:根根竹節打通聯成竹管,從江中引來江水,注入屋後一個大蓄水池中。堂下台階外有一小橋,橫跨一小溝而過,若非下雨,溝內常乾涸。

  土屋之東,有高柳樹一株,為蘇軾貶謫當年所手植。再往東,有一小水井,中有冷泉,頗清冽,是詩人當年取水處而已。往東的低處,有稻田、麥田,山坡上有桑林菜圃,為一片長地,另有一片大果園——這片農場總共占地約十畝。

  ※※※

  風光之美一半在其地方,另一半則在觀賞風景之人。

  蘇東坡是詩人,能見到感到別人即便在天堂也見不到感不到的美。他過去是用官家的俸祿養家湖口;現在他才真正知道五穀的香味。看到地上冒出針尖般小的綠苗,他會歡喜得像孩子般跳起來;看着稻莖立得挺直,在微風中搖曳,或是望着沾滿露滴的莖在月光之下閃動,如串串的明珠,他感到得意而滿足。

  就住在這座簡陋的泥屋中,蘇軾還四處吹噓說:他午睡初醒,忘其置身何處,窗簾拉起,於坐榻之上,可望見水上風帆上下,遠望則水空相接,一片蒼茫。

  此刻,那間泥屋門沒完全關攏……

  看到山坡上有人勞作,徐知州並沒有放緩了腳步,他連連催促衙役跟他快跑,等奔近江邊小屋、聽見屋裡傳來陣陣牛鳴般的鼾聲,徐知州臉上露出微笑,他越走越慢……再接近,鼾聲已響如炮轟。

  徐知州停住了腳步,轉身訓斥那名師爺:「你聽聽,你聽聽——他哪裡跑了?別人能打出如此響亮的鼾聲嗎。」

  師爺大慚。

  蘇東坡打鼾的聲音是一絕,他不僅一次在詩詞裡承認自己「鼾聲如牛鳴」,實際上,這是他謙遜的說法,趙興身臨其境,可以負責任的說:彼人鼾聲如大炮轟響,由此,他對彼人之妻欽佩無比。

  徐知州轉臉向趙興交代:「離人,這人既在,你的酒名有着落了……今日我們且不去打攪此人,等他酒醒,我帶你來叨擾。」

  徐知州說話的功夫,衙役們已經開始招呼後面的官轎。

  坐轎子的習慣正是從宋朝開始的,最初,坐轎子是皇帝賞賜丞相的一種待遇,但緊接着,地方官員屢禁不止地坐轎。到南宋,由於實在缺乏交通工具,朝廷乾脆明文同意:百官皆可坐轎。

  徐知州剛才心急,自己一路小跑,把官轎扔在了後面,現在,他跑的喘不過氣來,衙役們為表忠心,趕緊招呼轎夫。

  等徐知州鑽進轎子,發現趙興仍站在江邊眺望那座江邊小屋,臉上充滿嚮往的表情,壓根沒挪步的意思,他詫異的提醒:「離人賢侄,這是名罪官……今日他累了,你不可打攪,且回客棧歇息……」

  趙興表現的有點羞愧,他低着頭,小心翼翼的說:「使君大人,這人就是做出『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人嗎……學生在江邊見過他,恰好跟他打了個賭,很不幸,學生賭輸了,還欠他半船山貨半船酒。今日既然遇到,學生打算招呼家人把賭債償清。」

  趙興這麼一說,徐知州放心了,他滿意的點點頭:「也好,此人生活困頓,有你這半船酒,幾日後中秋宴客,他倒有了宴請朋友的東西……等等,你說有半船酒,你的酒多嗎?」

  一般來說,自產自用的酒怎會有半船之多?

  但實情是:趙興不止有半船。他老老實實的回答:「學生家財甚厚,一不小心,酒釀的多了一點,償清賭債後仍剩不少,學生打算將其餘運至府城出售,以……」

  徐知州明白了:「所以,你才想給酒取個好名字……這酒你打算賣多少錢?」

  趙興回答的很含糊:「學生不擅經營,所以打算無論什麼樣的酒,通賣一貫錢一壺。」

  徐知州聽了這個話,第一感覺想啐趙興一口——太黑了吧,一貫錢可以買十頭豬,購買力相當於人民幣一萬元,這價格……黑到了極點。

  可宋朝就是這麼富足。

  當時,賣五貫以上的好酒比比皆是,據記載,蔡京喝的酒就曾經達到一百五十貫一壇,蔡京喝的那種小酒罈,體積比趙興的酒瓶大不了多少。

  這一轉念,徐知州的心氣也平了。人家趙興等於一貫錢賣兩樣東西:一個是酒,一個是酒壺。

  剛才六瓶酒都開了口,除了最後的兩瓶高度酒,其餘果酒實際上是裝在一個漂亮的酒壺裡,酒壺做工精細,是個形象飽滿而生動的工藝品,用來當茶壺,品味絕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