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明月 - 第2章

赤虎

  族長文化不多,在他想來,蠻人決不會想到給自己取個風雅的「字」。「離人」——這詞什麼意思他不懂,但他覺得這詞好深奧。

  其實,程同不知道,遼國的地界上也有許多純正漢人,他們都是大儒出身,取的字比「離人」更風雅。但鄉人的見識還沒有廣聞到那個地步,程同只認為:蠻人嘛,就是野蠻的,大字不識才正常,哪會想到給自己取「字」,取字,那是官老爺、大秀才才會的本領……

  「客欲何往?」程同輕鬆地問。

  「無處可去」,回答果如程同預料。只不過,這番話說得極為落寞、蕭瑟。

  「便安居如何?」程同問的很懇切,充滿了山民的狡猾。

  

  第二章

成了孩子王

  

  看趙興還在猶豫,程同驕傲地誇耀說:「這裡千里大山,人煙罕至。附近幾座山里,數我程家坳的村落最大,丁口最多……」

  ——這還大?趙興肚裡禁不住鄙夷:這個20餘戶、100多人的村落也算大了?他還沒看過千萬人口的城市呢。

  程同不知道趙興心裡在臧否,他繼續說:「我程姓一族來自江夏程氏,那可是江夏有數的大族,跟山里那些蠻人沒法比。

  想當初,我元祖跟開國皇帝打江山(當然,是作為小卒衝殺的),這裡還是一片胡人聚居。後來,元祖年老,得太祖恩賜卸職返鄉,不想卻不被江夏程族所認,元祖一氣之下,赤手空拳來到這裡,一手一腳打下了這片山林……」

  程同的說話其實多有誇張,但他話里透露出的信息卻讓趙興很不解——什麼時候,胡人都到長江邊上牧馬了?

  元祖父的意思是六世祖,程同的元祖曾在疆場上廝殺過,算得上膽大心狠,見多識廣,他依靠自己的兇狠,當年很容易在山區站穩腳跟,經過元祖父、玄祖父、曾祖父、祖父、父親、自己,先後六代人的努力,近兩甲子的繁衍,便形成了程家坳這個自然村。

  由於程族的強勢,依附程家坳聚居的外姓人,多成了程族僱工或程族女婿一族,他們最終只能通過聯姻獲得程族認可的居住權,除此之外,通過百餘年聯姻,使程姓與周圍數個自然村建立了枝枝蔓蔓的聯繫,也使程族成為千里大山的當然強者。

  程同敘述完程族的勢力,接着用溫和的語氣,再次勸告:「客若無心飄零,但安居於此!想我程家坳雖小,養活先生不成問題!」

  還能怎樣?趙興學着電視裡的模樣一拱手:「如此,叨擾了!」

  趙興的回答方式讓程同一愣,但他卻沒把驚愕變現出來。

  有趙興的寨子,最先的變化是醫療條件的改善。

  宋代醫療條件極為惡劣,即使身為皇帝,其所生的孩子仍有70%活不到成年。但對於現代人來說,育兒知識已被電視節目磨出老繭……

  趙興的治療方法是——一碗骨頭湯!

  補鈣補營養呀!立竿見影。

  除此之外,在趙興的大力提倡下,嬰幼兒的居住狀況也立即得以改善。趙興的要求是:通風,改善光照條件,讓小孩多進行戶外光曬。

  當然,中國南方歷來宗族勢力頑固,趙興知道程家坳的來歷後,他沒興趣挑戰千年傳統,所以在做事時,小心謹慎地不干涉程同行使族權,這種小心令程同極為滿意,也是程姓山民迅速認可了他的存在。

  在程家坳這麼一個荒僻山村,哪怕是「一招鮮」的醫生也會獲得很高地位。而趙興幾次出手,卻讓村里小孩患病率直線下降,於是,走街串巷的郎中不再受山民歡迎,代之以趙興地位的逐步提高。使得這個冬季趙興一直處在繁忙狀態,在忙碌中迎來了又一年正旦(春節)。

  趙興的第二次出手,就在這個青黃不接的時節。

  此前,他一直靠村民的無償供養而生活。鄉人能有多少積蓄,臨近春節了,程家坳這個20餘戶、100多人的村落,被他這閒人拖累導致儲糧耗盡。

  在這種情況下,趙興召集了村裡的孩子,把自己的野外生存知識教給他們,並教孩子們改良捕獵工具,製作捕獵網、陷阱、活套,探查野獸的蹤跡……

  結果,孩子們大獲而歸,村民們得到溫飽。趙興也由此成了孩子王。

  趙興的第三次出手是在清明。

  這一天,大人們都下地耕作,百無聊賴的趙興跟孩子們閒聊,聽到孩子們說起當日是「清明」,他隨手在地上寫下「清明」兩個字,並念了杜牧的「清明時節雨紛紛」。順便還給孩子們聊了「24節氣」諺語——比如:「清明時節,種瓜種豆」、「驚蟄地氣通,農夫閒轉忙」等等。

  在這個時代,大多數教師都講究「書讀百遍,其意自明」,即要求學生們通過死記硬背,採用攝影式記憶來學習。而趙興的講課生動別致,他從「清明」的偏旁部首、字詞架構講起——也就是複述小學識字過程……可這時代孩子們哪見過這個。

  經他如此生動的一講,小孩子馬上記住了「清明、水、青、日、月」六個字。當晚,從田裡歸來的家長見到孩子們的炫耀,頓時大驚,他們不約而同地提着拜師禮登門……

  隨後,趙興就成為了「老師」。

  「老師」這個詞正是源自於宋代,它是用來稱呼鄉村教師的。而「先生」這個詞,在宋代是用來稱呼走方郎中與道士的。至辛亥革命之後,「先生」才又用來稱呼老師。

  帶着一群孩子,趙興悠閒的渡過了這一年剩下的春、夏。在此期間,他領着孩子幾次前往附近的蘄水、英山……最終確認:這確實是宋代,時間大約在王安石變法末期,但此時王安石已屢經罷相。

  當又一個秋天到來時,知道真相的趙興,在落寞中迎來了落葉漫天的季節。這個季節是收穫的季節,但趙興卻不知道該怎麼自處——該怎麼定位自己。

  為了隱藏身份,他只能用「慎言慎行」的態度,耐心的躲在鄉間教導孩子,努力地學習這時代的語言、這時代的習慣。在此期間,他也偶爾以自己半吊子的醫學知識救治鄉民。

  在他的照看下,這一年,整村20餘戶村民,竟奇蹟般沒有一名幼兒過世。這一奇蹟令趙興聲名大噪,以至於「神醫」之名傳遍了四溝八鄉。附近村寨的小媳婦常抱着孩子跋涉幾十里山路,有病沒病,都要讓程家坳的「神醫」看一下孩子的發育。

  這個秋天趙興是憂鬱的,雖然村民對他的供養從來沒有缺乏,而他依靠「老師」與「醫生」兩種職業,也讓房子堆滿了各種收穫,但習慣現代生活的他總感覺日子寂寞,於是,他便給自己找事了——在他的指點下,村民們開始學會了「包裝」自己的獵物與山貨——這也算是「農產品的深加工」吧。

  「農產品的深加工」的主力軍是孩子,因為趙興也只能指揮動孩子。孩子體弱,干不動力氣活,於是趙興便指點孩子們做各種輔助工具——將刀片固定在木桌上,用於切削竹篾;將切好的竹篾用蒸籠蒸煮,高溫定型後編織成各種精美竹器……

  這些裝在精緻竹簍竹器裡面的山貨、山珍,為村民們換來了一個豐碩的肥年。與此同時,孩子們也學會讀寫三百個字。

  事情傳出後,臨近村寨的家長慕名,紛紛把孩子送趙興這裡寄養,並送來海量的「學雜費」——宋代把這叫「束脩」。當然,都是些山貨,村民們能找到的最好的山貨——野菇、風雞、山豬等等,這些東西都被趙興裝在簍子裡,賣了高價。

  等到年末,趙興在山區裡的名聲越傳越廣,收到的束脩越來越多,以至於趙興簡陋的木屋都放不下。於是,他從鄰近的縣城招了幾個陶匠,在程家坳附近挖了口大窯,燒磚,給自己砌起一座擋風擋雨的磚屋……

  於是,他的學生在學會竹器本領後,又學會了燒窯,並帶動程家坳進入大改造時代。

  20餘戶村民,全面翻新成磚房,要蓋的也就20餘間。為了節省磚料。趙興設計的房子毗鄰而居,這樣,大多數居民只需蓋前後兩面牆,左右則借鄰居的磚牆……結果一不小心,蓋成了類似湘南土家屋似的堡壘式村寨。

  到第二年臘月,程家坳人全住上了新式大磚房。正旦時,前來拜年的附近山民見程家坳的變化,索性全村遷居程家坳附近,大人在村里尋些打工的活兒,獵物直接交程家坳收購,孩子則由趙興教導,生病再找趙興醫治。

  短短一個正旦過後,程家坳膨脹了一倍大小,並逐漸向百戶村發展。

  幸運的是,程家坳附近陶土資源異常豐富,多餘的勞力立刻被消化,也讓磚窯迅速升級成陶窯。

  勞力多了,趙興的管理手段也上來了,村裡的孩子在趙興的規劃下,分成了六個協作組(宋代將這些協作組成為「社」),各自分管挖土、燒磚、燒陶、捕獵、編織、記賬與對外銷售。

  到了第三年春,整個程家坳已變成200戶的全磚砦寨。整個村子依山築牆,由六個或方或圓的土家樓構成一個大的建築群,青石築成的寨牆圍攏在坳外,每戶村民住上了磚石大屋。

  但即使是這種擴張速度,寨里依然顯得勞力不足,村民們已開始招朋喚友,準備將更遠的幾個山村也併入程家坳。

  就這樣,時間慢慢到了清明節,這是大宋人一年一度更換「新火」的祭祀日。這一天,人們需熄滅自家的火,然後過個「寒食節」。清明當日午夜,村里長者會出面給各家分配「新火種」,同時也宣布全年的耕做計劃。

  晨曦里,村里新買的銅鐘「噹噹」敲響,聲音悠揚。村民開始魚貫熄滅自家灶火,走向祠堂祭祖。鐘聲平息後,趙興也不熄滅火種,依舊坐在自家火塘邊,藉助火光翻看着一本書籍。

  門響了,他的學生程夏恭恭敬敬的走了進來。

  程夏原名程七,「七」是他的排行,因為他是夏天出生,所以,趙興最後給他取名為程夏。他先跪在地上向老師行了一個禮,而後畢恭畢敬地說:「老師,阿大叫你去祠堂開會。」

  程夏口中所說的「阿大」指的是他父親——族長程同。

  聽到程夏的召喚,趙興抬了抬眼皮,翻了一頁書,平靜的問:「我去?不合適!」

  程夏不行禮不說話,他邊行叩頭邊答:「阿大說:今年要聽聽老師的安排,所以要請老師上祠堂。」

  火塘的火光逐漸弱下去,趙興停止了翻書,他看了看火塘,猶豫着說:「程家的計劃……我無權插嘴,但……」

  程夏磕了個頭:「阿大說:老師去了,坐上首!」

  這話有講究,他的意思是說:趙興進祠堂,不是去接受程族質詢,而是作為決策人出現,在祠堂有坐席,且坐在上首。

  趙興合上了書。

  沒有照明的日子實在難過。山區裡面濕氣較重,即使住在磚房,火塘也一刻不能熄。此外,這時代取火困難,火種保留是個難題。而「讀書」成了趙興的特權,趙興需要這團火來照明,所以趙興即使在寒食節,也沒有熄火的欲望。

  但現在程家坳邀請他進入祠堂,參加「新火」儀式,火種就需熄滅了。

  程夏還跪在木地板上等回音,趙興想了一會兒,將一杯茶澆在火上,說:「那就去吧。」

  祠堂內火塘邊,首座處擺着兩張椅子,一張坐着程同,一張空着。

  看到趙興來了,程同用手裡的撥火棍指了指旁邊的椅子,示意趙興就坐。趙興卻搖了搖頭,答:「不合適!」

  程同沒有起身,圍坐在火塘邊的另幾名長者欠了下身,並堅持要求趙興落座。但趙興卻依舊不肯……最終,那張空椅子被稍稍搬離火塘,在程同肩後重新擺放,趙興這才肯坐下。

  等趙興坐定,程同清了清嗓子開口:「老師沒來前,我們商議了一下今年該做什麼物事……嗯嗯,這幾年,陶窯、竹器坊掙錢,男女地里苦掙一年,不如在兩處窯場幹上一月。所以,家裡有伢子在坊里的,都不願意去地里下苦,反願去坊間給孩子搭把手……咳咳,老師說說,這活計該怎麼分配。」

  程同提到「物事」這個詞,相當於現代詞「東西」。據說「東西」這個詞是蒙古人帶過來的,在北宋之前,中國有另一個更文雅的詞叫「物事」。

  趙興張了張口,但馬上又閉住嘴。他心裡暗自念叨:「慎言!慎言!」

  這兩個作坊是趙興建的,設計施工全他一個人的努力,孩子們只相當於他的雇員。但現在程同卻把它們視作程家坳的產業,要在祠堂進行分配——怪不得邀請他來。

  

  第三章

族長的錯誤推理

  

  可他能拒絕嗎?

  程同把孩子們的創業當作程家坳的公產,這是宗族傳統。這時代沒有私權;族裡的孩子還沒有成年,所以,拿現代的觀念「所有權」概念,跟他們說不通。

  念了幾遍「慎言」,趙興搖了搖頭,自顧說起自己的事:「昔日李太白曾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所以,我打算開春後領孩子出去遊學——先在附近轉轉,而後稍遠……

  去年我已攢下了一筆路費,孩子的食宿都不用長老發愁……無論村里怎麼安排,今年孩子們都幹不成正事,索性別給他們派活了……嗯,我的費用夠十個孩子遊學,我就挑十個孩子隨我走。」

  趙興說這話其實是在間接發泄自己的不滿,他的話引起一片嗡嗡聲。然而,山民注意的卻不是他的怨氣。

  程族排行第二的「長老」程老二馬上接過話頭:「哪能,老師帶孩子出去……遊學,我們那能讓老師自己出錢。我家那小子,錢由我出。」

  程老二的孩子程濁,是所有孩子中最頑劣的。聽到趙興只帶十名孩子走,程老二擔心自己的孩子選不上,所以連忙表態願意出錢。

  程老二是名壯年漢子,這位獵戶狩獵的技巧全村第一。由於常年不在家,孩子缺乏父愛而頑劣不堪。幸好他豐厚的獵獲足以支持不斷的道歉行為,使鄰居還能容忍孩子的頑劣。

  其實,程老二當初分送獵物的舉動也是出於無奈。因為宋人的保鮮技術缺乏,因為獵物無法保存,所以狩獵技藝高超並不能使人富足,多餘的獵物只能趕緊送出去。所以程老二雖然本事大,但也家無餘財。

  趙興來了後,程老二的處境變了。趙興「發明」了煙熏肉、燒臘肉、醃漬肉等保鮮技術,並開始把成品切割出各種造型,裝在精美的竹器中銷往大城市。這些「深加工」山貨,頓時成為權貴們桌上的珍饈。

  對獵物的需求量大了,程老二乾脆組織了個狩獵隊,負責給趙興提供原料,而後迅速成為村裡的「暴發戶」。僅僅一年,原本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他也成了程家坳「二富」,穿得起綾羅綢緞了。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這話是不是李白說的,程老二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是否有「李白」這個人。不過,程老二明白一個簡單道理:不能跟丟了老師。孩子跟趙興走的近,不僅能識文斷字,還能學會一門手藝。

  趙興這次打算幹什麼?「遊學天下」,讀書人的高雅事。程老二「衣食足」了便想着下一代有出息,這麼高雅的事,老師只帶十個人走,能缺了誰?誰又知老師這次出去,還會教學生啥玩意兒。到時候,別的孩子會我家孩子不會,那我還是「程老二」嗎?

  想到這兒,程老二才不顧祠堂秩序,神色急切地插話。

  程老二這憨貨都知道其中的奧秘,火塘邊圍坐的「長老」個個都不傻。程老二插話後,其餘長老也不顧祠堂秩序,紛紛表示:一定讓自家小子帶齊路費和乾糧,追隨老師端茶倒水……

  讓趙興這一攪和,祠堂內的討論頓時跑題了。

  程同蹲在火塘邊一直沒插話,許久,他瓮聲瓮氣的問了句:「老師要去黃州麼?」

  趙興點頭。

  程同「哦」了一聲,決斷:「如此,老師且安歇吧。」

  趙興起身告辭。

  在他身後,祠堂里的人繼續忘了開會的目的,他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起孩子們即將開始的遊學。

  孩子都能遊學了,家長馬上感覺身份提高了不少……嗯,自己原先也就是鄉民一個,但現在,似乎該稱自己為「員外」了。問題是:程家坳里都是「程員外」,不好區分。

  討論到這兒,幾個「長者」興致勃勃的商議:也許該依據排行,把自己稱呼為「程二員外」、「程三員外」……或者去找老師給自己取一個名字,以後按名姓稱呼,例如:「程同員外」,等等。

  談到「程同員外」,人們又不禁望向了一直沉默的族長,祠堂里的聲浪頓時降低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