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時明月 - 第6章
赤虎
此外,趙興教的全是實用知識。但在宋代,知識的衡量標準是寫詩歌的水平。
現在,程家坳孩子,實用技術學了一大堆,論識字水平絕對超過了現籍蒙童,但論到作對聯的水平……你能指望一個對詩詞格律一竅不通現代理科生,教出一群李白杜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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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興不急,程同很急,見趙興搖頭,他顧不得繼續裝老狐狸,嚅囁的說:「夫子,我程家坳程族,本江夏程氏旁支,多年以來一直離族別居。我族最大的願望,就是回鄉祭祖,讓江夏長支的人知道,程家坳也未辱沒江夏程氏的名號。
兩甲子了,早先,我家元祖為了程家坳興盛殆盡竭力,老來才顧得上傳宗接代,此來歷任族長都謹記族訓,連續四代都是老來方婚,為的什麼——山居不易啊。
自大夫子來了之後,老天開眼,我程家坳連續三年富足,算是做到了『衣食足』。若是再出一名貢士——哪怕只出一名貢士,我等即可入籍,不再是化外之民。那時,程家坳程姓自可大搖大擺前往江夏……夫子,你就是我程家坳大功臣,我程家坳世代銘記您的大恩!
夫子,我知道你有大才,你滿肚學問還沒有使出來一半,就伸手幫幫我程族吧!你要什麼,我程族許給你!」
趙興沉思片刻,答:「好!」
趙興橫下心來:我就不信,「現代專業腐蝕者」還搞不定一個宋代小縣令?
「去考試,最迫切的需要就是買書」,趙興手頭只有千字文、三字經、百家姓。而考舉人,《易官義》、《詩經》、《書經》、《周禮》、《禮記》稱為大經,《論語》、《孟子》稱為兼經,為應考士子的必讀書。
這些書附近可以買到,但趙興還需要一本字典,他不知道宋代有沒有字典。所以需要去大城市裡查找一番。
「這些書籍,估計黃州買不到,要去——揚州,或者泉州……就泉州吧」,為什麼是泉州,因為趙興沒有入籍,但他打聽了,這時代的口岸城市是泉州、廣州、明州,只有類似的外來人口密集城市,像趙興這樣特別異類的人,才能自由呼吸而不顯眼。
「聽夫子的」,程同回答的毫不猶豫。
接着是確定學籍。
一般來說,取貢士的名額是考生比例的80比1,黃州貢士名額多,反而好做手腳。
「黃州,也罷,我程家坳原本不在籍,這次便宜黃州了」,程同馬上做了決定,接着又說:「我們就在黃州府城入籍,這裡就當作山居(隸屬士紳的山中農莊)。
夫子這就乘那艘江舟黃州府——篙師說:此船無帆,逆水行駛極為不便,然,此船極為平穩,用在黃州擺渡,恰好合適。我打算把船在黃州售賣,族中再添點錢,買兩艘大船。此後夫子來往黃州,便無需走山路了。」
正說着,程夏領着幾名同學笑嘻嘻地進來,他們抬着程阿珠的籠箱,裡面裝着她的嫁妝。那些同學們似笑非笑,站在門口不知該怎麼進行下一步,趙興對此表情淡淡,穩穩地坐在凳上悠悠吃茶。程阿珠在他腳邊揚湯,耳根紅的像櫻桃,連眼皮都不敢抬。
見此情景,程同乾咳一聲:「夫子,阿珠的事,就這麼定下了?……不知夫子打算何時成親,我且讓族人準備?」
趙興不知道宋朝是否有這規矩——男女訂婚就可住在一起。或許,這只是程同的違規操作而已。他撩了一下眼皮,不自覺地說:「太小!……最好等幾年!」
程同試探地問:「明春如何?阿珠原本打算明春成婚,我想,夫子明春成婚,還能趕上春祭。」
趙興的意思是:阿珠如此小的年齡,如果倉促結婚,會在生育時產生危險。古代之所以難產率這麼高,幼童成活率低下,跟女人成婚年齡小有很大關係。……然而,這道理跟宋人說不清楚。
程同的意思是,最好趙興能在明年春節前與阿珠完婚,這樣,他好以程族女婿的身份,一同參加江夏祭祖……當然,這一切都是在今秋趙興完成州試的前提下。
「好,那就在正旦日之前……臘月20日吧」,趙興隨手翻了一下書本,淡淡地回答。
「如此……伢子們,進來見過珠孺人(宋代稱呼低品級官員之妻為孺人,民間也用來當作尊稱)。今後阿珠就是老師的渾家(妻子),可不要亂了輩分」,程同招呼那群孩子。
第八章
為獲知秘密而狂喜
趙興這套院落沒按宋代的建築風格建造,因為他不清楚宋代建築是什麼風格。
此外,宋代的房屋大多數屬於木質結構,這讓趙興也無從參考。所以他隨手一畫,畫出一個北京四合院結構:當中是正堂,旁邊是西廂,東側月亮門通向後院——那是用來堆柴火與穀物的。
正堂兩側,分別是一大一小,左右對稱兩個房間。其中的大房間,現在被當作孩子們的教室,這樣,孩子們根據年齡大小和學習進度,被分為兩個班級。而兩邊兩小房,一邊是孩子做手工的工作室;另一邊則是書房,堆着趙興這兩年收集的雜書。
程阿珠入住的是西廂。西廂里早有一張大床,原本是留宿孩子的——那些進山打獵的山民,常把孩子放在趙興這裡,這間屋子便成了那些孩子的窩。
既然有床,安置起來就簡單了。把孩子們的東西一划拉,程阿珠的東西擺進去,這座小院算是有了女主人。
程夏收拾好,阿珠扭捏地繼續在屋裡找活干,擦桌抹窗地,似乎還不適應身份的變換,所以不知該如何面對。
程夏領着同學站在那裡半天,找不着話題,只好領同學去正堂,打算向老師道喜。
廳堂內,趙興沉着臉,似乎並無太大的喜悅,他低着頭,手指在書的插圖上不停比劃,情緒似乎不高。程夏猶豫了一下,不敢過去招呼。
趙興剛來時,由於不懂當地語言,他只得能少開口儘量少開口,非要開口,也要到在無人處,將要說的話模仿幾遍,確信沒啥口音差異,才用儘量簡短的語言說出自己的意思。長期下來,反而形成一種特有的「威嚴」。
隨着時間的推移,受過知識量爆炸時代來的趙興展示出海量的閱歷,在孩子們眼裡,他是無所不知的化身,無論孩子們提出多麼古怪的問題,他總能張口即答。時間長了,孩子們都有點敬畏,看到他在沉思,都不敢打攪。
等了一會兒,耐不住性子的孩子們使勁推搡程夏,程夏壯起膽子,踮起腳尖,側着身子,一步一停地走到趙興身邊,望着頭也不抬的老師,張了幾次嘴,卻沒勇氣開口。耳中只聽到老師在那裡嘟囔:「這兒該是進料口,這是冷凝管……」
程夏忘了自己的目的,好奇順老師的手指看向那份圖紙,看了一會,他發現老師全沒看圖紙邊的圖解說明,只用手指順着畫上流程依次推敲,他忍不住問:「老師,這圖旁註的字怎麼念?說的是什麼?」
圖旁註的字怎麼念,趙興也不知道,因為上面的字十分冷僻,現代社會已經不用這些字了。可這時代趙興又找不見一本《現代漢語字典》,那些不會的字,他就是不會。所以,他只好含糊其辭。
「知道汾酒嗎?這上面說的是汾酒的全套工藝流程……什麼,『工藝』、流程這兩個詞不懂,沒關係,我以後慢慢解釋——簡單地說,這是一套造酒技術,按圖所說,就能造出最好的汾清酒。」
聽到是套造酒技術,程夏不再刨根問底。因為他知道,這樣的方法一般都是家傳秘籍,傳子不傳女的那種,所以不方便問。不過,他看趙興壓根不看圖示說明,覺得很奇怪。
偷偷看了看書皮,書名是《齊民要術》。忍了很久,程夏終於確定他的猜測:老師沒看說明,只是順着圖示挨個在那裡測算——推算,這太神奇了。
他終於忍不住問:「老師,你真沒看圖邊的標註,為啥不看呢?」
因為看不懂。
那些字過於生僻,現代已經用其他字詞代替了。
可趙興雖然不認識那些字,他卻知道,在現代這些詞應該是什麼意義。因為他掌握一項古人所不懂的科學手段——邏輯推理。
「老師無須看說明,知道為什麼?因為老師掌握一種獨特的學問——『智慧之學』」,趙興合起書本驕傲地說:「什麼是智學,看了事情開頭,就知道結尾,這就是推理,推理就是智慧。三國時代,世人庸碌,不知道事情開了頭會怎麼發展,獨諸葛武侯知道,所以他成了千古絕代的智人——這就是邏輯推理的力量。」
諸葛武侯,那就是諸葛亮嘛。三國演義在宋代已經有了雛形,應為宋朝廷推行正朔觀念,所以劉備成為讚頌對象,並確定了三國演義的基本架構。鄉間,諸葛亮的故事不算人盡皆知,但諸葛亮的智慧讀書人都知道,連帶他戴的帽子也被叫做「武侯冠」,成了數百年的流行時尚。
此前,趙興的師承淵源一直籠罩在神秘當中。因為宋代還沒有那種「工廠流水線式」的學校教育,每個讀書人都必須有個師承。趙興的無所不知,讓大家疑惑之中多有猜測,這次他偶然一句,讓程夏覺得他知道了什麼,他身體發抖,心裡為獲知秘密而狂喜,目光熱切。
趙興隨手將書放在一邊,看着激動地程夏,很平靜地問:「想學嘛?想學,我就教你們『萬法之理』……好了,先回家去,明天我們去府城。」
這一天,程家坳註定是不平靜的,孩子們帶回的消息讓大人們激動地徹夜難眠。
諸葛武侯啊,那是一位千古傳頌的「聰明蛋」,還是位丞相,都封侯了!若學得當年侯爺的一分本事,孩子們此生何憂?
清晨,家長們揉着通紅的眼睛,相互悄悄碰了個頭。這時,趙興已帶着孩子上了路,家長密議的結果是:族長再次重申了封口令。當晚在場的幾個孩子,事後也被叫去反覆叮嚀——連獨在西廂忙碌的程阿珠也不例外。
宋代科舉考試制度分為州試、省試和殿試三級。在趙興這次考試前不久,宋仁宗根據范仲淹、宋祁等人的建議,令各州縣設立學校,並規定在校學習滿三百天的人,才能參加取解試。後來這種制度遭到反對,仁宗只好下詔廢除,恢復了舊有的考試制度。
每三年一次朝廷在各州舉行「取解式」,考中者稱為「貢士」——因為唐代類似考試稱為「拔舉」,所以民間也稱其為「舉人」,考不中的讀書人則稱為秀才。到了明清,科舉增加了秀才試,舉人、秀才才成為官方名稱。
「取解式」考試在秋天舉行,所以稱為「秋闈」,考中者第二年春天參加在禮部舉行的省試——這就稱為「春闈」,省試通過可參加殿試,考中者稱為「進士」。
趙興安排的行程是乘江舟順流而下,在黃州換過中型江船前往江州(九江),而後換上大型貨船穿越彭蠡湖(鄱陽湖)。
這時代,中國南方開發並不完善,黃州是貶官的去處,江州也是。船經過黃州時,江面上的官吏並不太盡職——這是可以想象的,因為貶官的升遷與政績並無關係,只與政治有關,所以貶官的精力並不在政績上,而在於鑽營。
船在進入黃州前就遭遇了胥吏盤查,這種歧視性盤查令從沒經歷過胥吏盤剝的程家坳山民憤怒欲狂——比如:船上沒有貨物也讓納稅,謂之「虛喝」。
此外,船上運送些小商品,河道上的胥吏誇大數額,要求按虛額納稅,謂之「花數」;即使空船也要納稅,謂之「力勝錢」;所收商稅,專責現錢,原值十文,只折作兩三文,謂之「折納」。
程家坳的山民從未受過胥吏欺壓,他們覺得自己僅是個過路人,竟要為自己的「走過路過」付費,天下哪有這個道理。
學生中數程老二的兒子程濁脾氣躁,他大吼一聲:「干隔澇漢子(宋語,指不務正業的人),爺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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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興突然截斷程濁的話:「給他!」
「給他錢」,趙興再度強調。
「就是,還是這位官人知禮」,一名宋代城管人員得意地喊。學生們憤憤不平,但趙興的注意力卻不在於此,他的注意力在岸邊。
其實,宋代的旅行規則遠比任何時代寬鬆,到了明代,出行必須「路引」。
趙興沒理會宋代城管人員的嘮叨,他在注意岸上的一個「孤舟蓑笠翁」。那個老頭就是浠水邊上、瘋瘋癲癲、逢人便問鬼故事的老者。
這次離得較近,趙興看清了對方的相貌:他其實並不老,大約四十歲光景,是一米六左右身高——這是湖北人中的罕見身高。他顴骨很高,前額高聳——聳的很有個性。眼睛長而閃閃發光,具有一付強而有力的嘴唇、下巴端正,鬍鬚長而末端尖細。
最能透露他特性的是他那敏感的表情肌肉,他表情豐富,眨眼之間會由歡天喜地的表情一變而成抑鬱沉思的幻想狀。
現在,他剛剛結束了抑鬱沉思,但仿佛沒看到船的駛進,旁若無人地吟道:「照野瀰瀰淺浪,
橫空隱隱層霄。
障泥未解玉驄驕,
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
莫教踏破瓊瑤。
解鞍依馬綠楊橋,
杜宇一聲春曉。」
這幾年,恰好是王安石三舍法的尾聲,三舍法已經名存實亡,取解試的考試內容不再是《三經新義》,有時考詩賦,有時考經義,有時兼而有之,變換不定。趙興在詩詞上是弱項,所以平常不講詩,現在,學生們在趕考路上聽人吟詩,立刻停下手頭的工作,轉臉看着老師。
「我欲醉眠芳草……杜宇一聲春曉……好詩」,趙興吧嗒着嘴,越品味越覺得這首詩詞有味道,在學生的注視下,他禁不住做了最符合這時代文人氣質的一個狂放舉動——他抬手從腳邊取出一壺酒,跳上岸去,邊遞給那個老頭,邊豪放地說:「老先生,好詩啊好詩……當飲一壺酒。」
說話的時候,趙興很熱情的拍着對方的肩膀。
老者個矮,高大雄壯的趙興,一雙熊手拍在對方肩上,讓對方身體一陣晃悠。不過,這老者卻不已為怪,他毫不客氣地接過那壺酒,擰開瓶蓋,深深嗅了嗅,立刻誇獎:「好酒。」
隨即,他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下了半壺。
這壺酒是趙興依據汾酒的釀造步驟,又參照孟買藍寶石酒的風格,在蒸餾的時候加入了橘皮、香料蒸餾出來的新式酒。它既有汾酒的清澈,口味又接近藍寶石酒的橘子清香。可惜趙興也沒掌握藍寶石酒的完整配方,所以這酒倒進白瓷杯里,呈現的不是淡淡的海水藍,而是清澈透明的橘紅色。
這種新式酒走的是高檔路線,整個酒壺造型是一個少女手裡托着一隻橘子。少女的頭巾是個木塞,還用刀工雕飾出很細緻的髮絲。木塞外包一塊綠絹,形似婦人頭上戴的頭帕。打開這種酒壺的辦法有兩個:一種是揭開綠絹,擰開發髻狀的木塞;另一種是擰掉少女手上的陶橘,這樣酒瓶就出現了一個壺嘴,喝完酒後可當茶壺泡茶。
如此複雜的開瓶方式,連程家坳里的鄉民第一次看到時,都有種無從下手的感覺,而這名老者只瞥了一眼,立刻麻利的擰開少女的「髮髻」……啊哈,此人一定是個老酒鬼,而且是個非常聰慧的酒鬼。
老者歇了口氣,馬上又舉起酒壺,「咚咚咚」的喝起來。這一次他如長鯨吸水,直到瓶底朝天才停下手來。帶着微微的醺意,打量着趙興船上的貨物,目光尤其在那些精緻的酒簍上略加停留,而後豪氣十足的說:「我還有一首詩,你看可換幾瓶酒。」
趙興船上載着六種不同特色的酒,六種酒採用六種包裝,分別稱裝在不同的陶瓶里。當時的酒度數較低,由於趙興的酒度數稍高,所以瓶子的體積比較小,接近現代的酒瓶大小。依據添加的水果與香料不同,它們分別是:梨酒、桃仁酒、橘酒、山楂酒、汾酒、麥香酒。
因為酒瓶形狀不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船上酒種類繁多。
老者這一問,十足像一個酒徒。然而趙興不怕,他現在已經有能力蒸餾出五十度左右的汾酒,老者就是個酒罈,一日能喝一瓶高度酒,一年不過三百六十瓶——他供得起。所以他慷慨的回答:「姑且道來!」
老者帶着微微的醉意,朗聲唱道:
「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
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