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宋 - 第20章

赤虎

  顧二嫂腳下不動,她的女兒也在這裡學習,她有理由留在原地。剛才心中一直懊惱錯過什麼的顧二嫂,目光灼灼的看着李石又從門外引進一個人——是印書坊老闆。

  老闆憨笑着:「時大郎,活兒你催得急,但我們緊趕慢趕,總算給你印出來了,瞧,都放在門外馬車上,頭一輛馬車是印出來的三百本書冊,後面三輛馬車是我們送過來的刻板,只是……」

  時穿沒能理解老闆的猶豫,黃娥在一旁快嘴快舌的責問:「主管(老闆),你是不是多印了很多份?」

  印書坊老闆尷尬的攤開手:「先生要得活兒急,我不免有點好奇,便私下裡翻看了你們印的書……這一翻看之下,覺得這本書很有意思,恰好這松木雕版,一般印個五六百冊不成問題,我忍不住多印了點……」

  黃娥逼問:「多了點,多了多少?」

  老闆一指門外:「也就是多印了三百套,如今書都在門外的車上,時先生如果不願意,這三百冊多印的書,我不要錢了。」

  黃娥繼續與印書店老闆爭執着,時穿撿起一塊雕版查看,發覺這雕版,每塊背後都蓋着官府的印章,並用硃砂筆標着編號——「版權!」一詞大約就起源於此,印書坊雕版之後,印完書必須把這些雕版歸還作者,由作者保存。

  正像那老闆說的,松木板子軟,容易雕刻,但也容易磨損,多印了幾百套後,板子上的字跡已經模糊,繼續印下去,得到的很可能是一張張墨團。

  時穿翻看着雕版,順着印書坊老闆的話反問:「否則的話,怎樣?」

  印書坊老闆回答:「如果時先生能容許我把多印的書籍發售,那你可以付給我兩折的印書價。」

  時穿丟下木板:「早說嘛,早說能讓哥省錢,我怎會不答應呢,成交。」

  老闆欣喜,連連拱手,黃娥嘟着嘴,抱怨:「哥哥答應的太爽快,時下什麼最貴,書本最貴!皇宋每冊書都論頁賣,咱們的書這麼厚,字數又多,單另賣的話,全本書怎麼都要三五貫上下。那老闆僅僅出了一些紙張,刻了幾套印版,便平白得了兩千多冊書,這可是一份大便宜,哥哥怎麼還答應他支付書價的兩成。」

  時穿隨手拿起一本書,翻看着印書的質量,他總共印了三套書,其中第一套是帶標點符號的識字課本——繪圖《三百千》——即《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的合集。與宋代書籍略有不同的是,書中字句都用漢語拼音註解、注釋過的。

  另一套書是《家庭經營術》,書中首先講的是一些算賬、記賬的訣竅,其中略略提到了收支兩本賬、會計與出納分離等基礎會計學理論,以及一些簡單的生財、生息手段,商業店鋪及農莊管理技巧,等等。

  第三本書書名為《家務百問》,是用一些古代寓言與小故事,講述家務事的處理技巧,比如爐子怎麼生活,飯菜如何烹飪,飲食禁忌等等。其中也包含了大家族內人際相處的技巧……除此之外,就是些具體家務的原理以及工作方法——這本書基本上屬於現代《情商學》與《常識》的混合體。

  這三套書總共七冊,除了識字課本是上中下三冊外,其餘書籍都是上下兩冊,合計兩千一百多本。書編得很粗略,裡面的內容也只是一些粗略的常識與方法論——畢竟是一種倉促出籠的應急版本,然而,書店老闆翻看了這本書之後,卻覺得很有味道。聽說這套書是給女孩子識字讀書用的,特意在書前面加了兩個字:《女書》。

  於是這三套書成了《女書之三字經》、《女書之家務百問》、《女書之家務經營法》。

  宋代出版業發達,據說清朝的時候編錄古代書目,只准三萬餘冊書流傳,其餘的書則一把焚毀,現代有學者感慨說:三萬多冊書,還不如兩宋每年出版書籍的百分之一。在大宋這個時代,基本上什麼都能寫入書中出版,連市井百態,甚至某座城市有什麼著名小吃,都能寫成專輯。

  然而,即使是這樣,在傳統的「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思維慣性下,有人肯專門給女人編一本書,教會女人一些基本的判斷能力……在愚民體制下,這卻是絕無僅有的。

  大宋是一個市民階層崛起的時代,在這個享樂主義盛行的年月里,有錢有閒卻沒有什麼消遣的人很多,他們當中有男有女——在這個女人擁有財產權的年代,基本上男人的錢袋子都是女人掌管。女人嘛,她們心愛起來,僅僅一個攀比心理就會讓她們不惜一切代價——遺憾的是:這年代,供女人心愛的消遣並不多,包括書籍也是。

  故此,印書坊老闆看到這幾套獨特的書籍,立刻兩眼溜圓。不說別的,可憐天下父母心,光是為了教育子女,父母也會打破頭爭搶這樣的書籍。便是女人買給自己看,有這本事也能將來選個好丈夫,不是嗎?顧二嫂不惜千金教養女兒,為的什麼?平民小戶的人請不了學問高深的大儒,買這樣一套書去,不是把大儒請回家去了嗎?

  實用,這套書關鍵是實用。通篇書沒有一句廢話,比如《三字經》,裡面記述了三才、三光、三綱、四時、四方、五行、五常、六穀、六畜、七情、八音、九族、十義……,方方面面,一應俱全,而且簡單明了。學完這本書,基本上,跟喜歡拐彎抹角引經據典的大儒對話,也沒問題。

  而另兩本書也了不得——

  

  第五十三章

古代做米蟲的捷徑

  

  在書店老闆看來,時穿隨意編的這套書,不僅女人可以看,男人看了也長本事——以前家務活兒怎麼幹,大家都是經驗主義,那叫「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但有了這本書,世界就不一樣了。這本書可以教你採用什麼方法什麼流程干最好,不僅省時間省力氣而且快捷方便。

  男人嘛,出門掙錢養家糊口,那是男人的責任,但怎麼掙錢,大多數人都一頭霧水,現在不用愁了,看了這本書,你不再茫然不知所措,至少知道怎麼經營家庭財務……也至少在妻子兒子面前有個顯擺的機會。

  唯一遺憾的是:大宋朝是讀書人的時代。這個時代一個顯著的特徵就是:全地球唯有大宋才有版權法,全地球唯有大宋沒有盜版。所以老闆雖然能看到了商機,並特地給書起了一個暢銷的名字,但他對書籍的印刷,一點做不了主。

  如今,揣着小心思的老闆,被黃娥一語揭穿其中的暴利,拿時穿當傻子的老闆有種騙局敗露的恐慌,這個時大郎,可不是好惹的人啊……心慌的老闆只想躲起來,在黃娥眨也不眨的目光下,他為難地嚅囁:「君子恥言利啊……大郎,你要的工期緊,咱趕着趕着給你刻版印出來,如今不打算問你要刻版的錢,只求發售多印的書籍……」

  黃娥微微一笑:「主管,你不是君子,休說什麼恥於言利——這天底下唯有你辛苦嗎?這套書,我哥哥忙活了幾個月,每日晚上與我背誦、抄錄,我等幾個姐妹沒黑沒夜謄錄書寫校訂……可這還是表面上的忙碌,為了醞釀這本書,我哥哥之前又費了多少燈油,花了多少心,翻閱了……」

  老闆苦命地望向了時穿,時穿卻沒聽到這裡的爭論,他盤點着老闆送來的刻版,嘴裡欣喜若狂的喃喃:「這可是宋版的,宋版啊!經歷蒙古人焚書之後,即使在明代,一套宋版書籍也得賣出百兩,這兩千多冊,加上原始的宋代刻版,能賣多少錢喲?」

  黃娥見到時穿不管不顧,陡然間怒火上涌:「按慣例,我等給你印書錢,至於書籍印多少,賣多少、定什麼價格,都與主管無關。如今主管既然要包銷這些書籍,那就按發價從我等這裡購入,再扣去印書的錢,剩下賣了多少都是主管的。可如今主管太欺負人了……你可是聽說我哥哥傻了,渾不知人情世故,所以特地來欺我等?還敢索要印書錢,有你這麼欺負人的嗎?」

  印書坊老闆再度看了看時穿,時穿還在抱着印版,眼看雕版背後的官府印鑑,這版權世界,官府真是認真啊,每張雕版都變了甲乙丙丁的號碼,號碼上蓋了鮮紅的朱印。印章的顏色不知採用什麼材料,居然手搽不掉,且鮮紅如血——你說要把這玩意保存到現代,那該是什麼價格?

  這可是全球獨一份啊?給多少錢,讓你看一眼?

  時穿咧開嘴,笑的忘乎所以,老闆趁機表態:「印書錢多少沒關係,若時先生手頭不方便,那就先欠着印書款,什麼時候有空,記起來了,再給我送過去也行。」

  老闆說完,急急忙忙跳到門外,吩咐夥計往門裡搬送印好的兩千餘冊書籍,自己則躲在門外,黃娥怒的追出去喊:「主管,別走,這筆錢,打死也不會給你的——不帶這麼欺負人的,今日你不倒找給我們錢,我去官府告你違反皇宋《版權法》。」

  爭吵開始時,時穿的三個徒弟已經出門,走到了甜水巷街上,站在門外看到平日很淑女的小師妹突然發飆,師父卻在一旁傻了,一點沒招呼他們上前幫忙的意思,三位徒弟想了想……這讀書人的事嘛……既然感覺師妹的形象有點不忍目睹,他們趕緊在門外鞠躬,向師傅告辭。

  等三位徒弟走後,黃娥回過身向時穿福一禮,解釋:「哥哥對他們太寬厚了,剛才魯大郎交上來的訂錢,你居然只收三成,三成呀!?」

  時穿張了張嘴,還沒說什麼。黃娥知道時穿不通世故,繼續福一禮,解釋說:「咱大宋朝律法規定,徒弟拜師之後,如果未出師的徒弟攬上活,需要把收入的三成到七成交給師父……如果徒弟出了師,那麼至少要交收入的三成。

  這是律法上明明白白規定的,師父跟他們行過拜師禮,師徒關係都是上了衙門的紅契,他們現在只學了一個月的工夫,就開始向外攬活兒。哼,如今哪家徒弟不是給師傅白干三五年才准出師?哥哥還只許他們交上三成收入,收入也按最低標準走。現在待他們便如此寬厚,今後他們出師了,哥哥還怎麼管束徒弟們,真是壞了規矩。」

  時穿聞言,咧開了嘴傻傻地笑了:「原來還有這規定,那豈不是……,豈不是我多收幾個徒弟,這輩子啥事不用干,只管數錢就行了——原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來歷在這,他們這一輩子必須把我當父親孝敬……美得很啊。」

  黃娥再福一禮:「當然了,天下錢財皆有定數。俗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徒弟學了師父的手藝,自然要與師父搶生意。咱皇宋當初確立這條律法,是鼓勵師傅盡心教授徒弟技藝——都要求徒弟上交部分收益了,師父就不愁會被徒弟搶生意,因為徒弟的生意當中,本來就有師傅一分收益。

  如此一來,師傅技藝高,當然會桃李滿天下,年老體衰之後,完全依靠徒弟供養,也能衣食無憂安度晚年——我皇宋鼓勵行孝道,這也是『孝』的一種啊。所以……罷了,哥哥既然已經答應魯大了,那就先按三成走,只是今後,哥哥遇事不要亂開口,且等我解釋完再說,行不?」

  時穿拍拍手中的印版,回答:「這不是什麼大問題,依你……你還想說這印書版的問題,是吧。這問題也好說,今後對外要錢的活兒,全歸你管。我嘛,只管想辦法創收。」

  黃娥只顧爭論,顧二嫂立在旁邊側耳傾聽。聽到黃娥反覆惋惜這些書,她心癢難耐,悄悄上前抓起幾冊,只翻動了幾頁,立刻喜笑顏開,揚着書說:「大郎,我家女兒在這邊,可是盡心教導大家茶藝的,從不敢藏私。總歸也是你的女弟子,這幾冊書也須有我家女兒的份,可不能分個裡外。」

  

  第五十四章

叮叮作響

  

  這會兒工夫,印書坊夥計正魚貫向院裡搬動木製雕版,雕版一堆堆送入……柴房,時穿抄手站在裝書的車前觀看,他懶得跟顧二嫂糾纏,隨手招呼說:「主管,每本書兩百文,就這個價,兩千餘冊,咱我五百貫錢,咱彼此兩清。我印書錢也不給了。你覺得能行,就把剩餘的書籍搬回店,否則,你一本不落地給我搬進來,我打算自己擺攤賣書,嗯嗯,今後市面上出現這冊書的內容,我只找你麻煩——咱大宋朝是有版權法的,是吧?

  你你你,你們幾個組長過來領書,把書本給組員分發下去,從明天開始整理宿舍,把個人物品收拾好,寒食節結束後,我們重新分配住處……顧二嫂,你女兒也有一套,過來領取。」

  顧二嫂領上幾本書,左右張望了一下,看到黃娥嘟着嘴,院內並不見豆腐西施的身影,她趕緊捲起書帶女兒告辭,邊向外走,便低聲吩咐女兒:「走快點,休撞上了豆腐西施。大郎傻,好說話,讓豆腐西施見了,又要嘮叨你在這裡學書,該付什麼茶水錢了……快走,回家再細細看。」

  印書坊老闆終於得到準話,他跳進門來,剛開口想講講價,見到黃娥瞪大眼盯着,馬上爽快的應承:「托福托福,大郎,這筆生意你照顧我,今後還有什麼印的,你只管開口。」

  一貫銅錢有多重?宋代大多數時候,因為富足,鑄造的銅錢都很夠分量,一枚銅錢重五銖。每銖重1.3021克,五銖重6.51克,一貫銅錢重6510克,就是大約6.51公斤。那麼,一百貫銅錢,大約超過半噸重,印書坊老闆又不是把內褲穿在外面的小超人,不可能隨身攜帶五百貫銅錢。時穿又不要交鈔,他就是喜歡叮叮作響的銅板。

  所以印書坊老闆只能寫下欠條,他邊寫邊肉痛,嘴角直抽抽:「二百文吶,一冊書雕版百二十張,每雕一版只能印一頁紙,雕一版一貫二,一百二十頁的書籍,我該賣多少錢才能回本……」

  時穿插嘴:「主管,賬不是這麼算的,雕一個版只印一冊書,成本確實高了,但你如果把雕版錢平均到一千本書里,那每冊書的成本也就是幾百蚊,即使加上我這二百文,也是毛毛雨了。再說,我又不在意你賣多少錢,這書,珍貴着吶,穿了幾百年的,罕見。你只管賣高點,我不在意名氣,不指望迅速擴散,你細水長流慢慢賣,是吧。」

  老闆低聲反駁:「大郎當然不在意了,反正你錢已經到手,我可指望迅速回本吶。」

  多年以後,老闆回憶起時穿當時的叮嚀,直懊悔的想把地球撞穿——這套書,時穿從未要求再版。但因為書中的內容太實用了,大宋朝版權又管理的格外嚴格,以至於人們不得不手抄轉錄,結果,當初的原版書價格節節上漲,許多人慾求一本而不可得,得到的人則當做傳家寶秘密珍藏,用於教育子孫。那時候,每冊書已經是天價了。想起自己當初賣的多麼廉價,那老闆就想跳海……

  傍晚時分,書本已分發到每個人手上,多餘的書則被黃娥收入房中……來自現代的時穿並不知道古人寫作一本書的難處,這本書不過是他使用黏貼大法東拼西湊來的,加上用松木板雕版,印刷並不精美,所以那些多餘的書已經被他遺忘,他唯一在意的只有宋代雕版。而黃娥……這套書可是她對付父親的法寶,有這套書存在,父親便不能把時穿當作毫無根底之人。

  黃娥忙着分門別類收藏書籍,時穿出門上街,買了幾隻木箱,先將雕版細細珍藏,剩下的木箱送入黃娥屋中,讓她使用。稍後,聞訊趕來的豆腐西施衝進時穿屋內,見面就嚷:「大郎,我聽顧二嫂說你給小娘子們發書了,這書,也該有我一套吧。」

  姑娘們只有十九位,印書坊老闆給時穿送來三百套書籍,多餘的,堆那兒都是麻煩。這套書時穿也沒掏一個銅板的印書錢,所以乾脆裝大方:「李三娘喜歡,只管去娥娘屋中領。」

  豆腐西施嘴裡稍稍客氣幾句,手腳一點不慢,抱上七冊書,她回過頭來,沒話找話的與時穿寒暄:「大郎,我這屋子被你一整治,簡直換了新模樣,你這樣的租客我喜歡,如果你租的長了,我情願你將院裡的房子全推到了,按你喜歡的模樣全改造了。」

  時穿啊了一聲:「你這院子似乎是客棧的布局,難道你以前打算拿這院子開客棧?」

  豆腐西施拍手:「就說時大郎眼毒,什麼事情一看,就能看出緣由來……這間屋子原本是我以前……嗯,其中一個男人留下的,它原本就是間客棧,可惜如今我身邊沒了男人,怕開客棧是非多,所以才關了店,只開一座豆腐坊糊口。」

  說到這兒,豆腐西施用手帕擦了擦並不存在的眼淚:「可憐我一個女人家,獨自謀生,多難啊!」

  時穿張了張口,他想問:「難道你沒找父母兄弟幫忙?」

  剛一張嘴,時穿已經覺得口誤了——這個年代不是明清,在這個時代女人也是有財產權的,而且執行得很嚴格。不但女人出嫁後,嫁妝是完全歸自己自由支配,而且女人如果不曾生育過,那麼她死後,娘家人還有資格追討這筆嫁妝。

  豆腐西施已經嫁過七次了,她的財產權早已一片混亂,如今她能夠保住眼前的這點固定資產,想必她跟娘家人、以及無數夫家人,搏殺的不知有多慘烈——這時候問她「有沒有親戚幫襯」,那不是自討沒趣嗎?

  時穿趕緊轉移話題,話兒轉的太倉促,他差點把自家舌頭咬了:「嗯,李三娘,我平日裡只見顧二嫂門裡門外忙碌,她男人呢?」

  李三娘一揚手帕,笑的如風中擺柳:「她男人啊,那個軟貨就不要提了……記得,我跟你說過顧二嫂想讓女兒做妾嗎?她自家就是做妾出身,據說生的兒子現在都做官了。她在主人家待夠了十年,都快三十歲了才出了主人家門,回家後自己做主,招了個小官人做夫婿。

  嘻嘻,許是顧二嫂在主人家待得太久,已經忘了平民小戶過日子的道理,她看中的小官人什麼活都不會做,讀了幾天歪書,整天只知道扎着兩個膀子會朋友。你說,他就這種贅婿身份,哪有正經的讀書人跟他舉行文會……」

  豆腐西施喘了口氣,繼續說:「那位小官人不老實,人品有問題——」

  

  第五十五章

採花賊

  

  「哦,那大概是五年前吧,那小官人不知怎麼打聽出,顧二嫂親生的兒子做了知縣,小官人便偷了顧二嫂私房錢,自個尋摸這找上門去,想落個出身,當時顧二嫂剛好懷着顧家小七娘,聽到消息後趕緊派人抓回了小丈夫,並連夜搬到了海州城,從此在這裡一住十多年。

  顧二嫂那小男人當初愛折騰,平常也不出去謀生,整天泡茶館看唱戲,家裡什麼大事一概不管不顧,顧家上上下下也全當白養一個閒人,而那次搬來海州,因走的匆忙,房子買的價格高了,一下子折騰光了家底,那時我剛嫁入豆腐巷,我男人還開着騾馬間,那間豆腐店是租出去的。街坊鄰居的,便走得近了點,誰知那男人是個有福之人,眼看家底折騰空了,要過窮子日了,兩腿一蹬,走了……」

  豆腐西施嘮嘮叨叨說這話,時穿突然發覺自己最近有點八卦,似乎對這樣張家長李家短的話題很感興趣,啊,都是閒的了,他好奇地問:「顧二嫂居然有個當官的親兒子……難道那兒子再沒跟顧二嫂來往過?」

  豆腐西施撲哧一笑:「哪裡是顧二嫂的兒子,平民百姓這麼說,只是圖個好聽。自古妾生的孩子,都是寄養在嫡母名下,誰在意親生母親是誰?那些有情義的庶子庶女,還記起自己有一位生身母親;可人情冷淡的,不僅完全按照禮法行事,討好嫡母都來不及,還唯恐別人知道自己是妾生的,讓人小看了去……

  要說顧二嫂他兒子,還算相處的好的,畢竟那是她從小親手養大,這小官人,逢過年還記得給親身母送份禮來,只是絕不在禮單上署名。顧二嫂也知道誰送的,唯獨擔心那孩子被人看不起,十多年來,她總是避着自家孩子,從不與他見面,也就逢年過節彼此往來個禮物,平常則井水不犯河水。」

  不知什麼時候,黃娥時候走了進來,她依着門框插嘴說:「這也是律法規定的,天下間那麼多妾生子,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豆腐西施噗哧笑了,她上前撥拉一下黃娥的腦袋:「奴家一聽你說的話,就知道你這小東西也是嫡母的嫡女,可你哪裡知道做妾的苦處。」

  黃娥嘴角露出一絲嘲諷:「自古以來,天地總是保持着陰陽平衡。這世界男人有多少,女人也有多少。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剛好個個配對。身為女子,若想找一個小門小戶的男人,守着男人一心一意過日子,也不是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她找不着,只好另尋高門。

  她自己不願嫁入小戶人家做正妻,非要到高門大戶做個妾——圖的是什麼?既然自己的所圖實現,就別怨日子苦,一飲一啄,莫非前因,那些苦處也是她們該得的。哼,從來,只見那些女人打破頭往高門大戶擠,沒聽說她們避如蛇蠍,看來那點苦處,相對她們獲得的,已不算什麼了。」

  豆腐西施咯咯一笑:「奴家不和你爭,這樣的事情,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起來沒個完。你看不慣妾室,今後啊,這滿屋子女人,可有你爭的……嘻嘻,大郎,你說寒食節要出門踏青,姑娘們都準備好了嗎。」

  寒食節這天,按規矩要熄滅灶火吃冷食。等傍晚的時候,百姓再從寺院,或者德高望重的族親那裡引取新火種,回家點燃已經熄滅的灶火——古時候沒有打火機,雖然類似火柴的東西宋代也有,叫「法燭」,但這東西當時很罕見,所以普通百姓過日子,不能每天都生活造飯——於是,灶里的火一旦點燃,就要一年不能熄滅的。

  每年,唯有寒食節這天,他們熄滅灶膛內燃燒了一年的灶火,夜晚再重新引燃新火——圖的是辭舊迎新。

  引取新火種是有講究的,從子女雙全的家中引來的新火,被認為「福火」;從才華橫溢的家中引來的火,那是文曲星的火種……時穿這群人旅居他鄉,按慣例只能從寺廟當中取火種,以祈求一年平安。而曾經七嫁的豆腐西施,也恰好必須從寺廟裡引取新火以祈福。

  終於到了寒食節,那天下起了小雨,出門時女人們熄滅了爐膛內的火種,乘坐時穿招來的馬車離開自己暫居的家,前往寺院廟觀祈禱。爐火熄了,這一天只能吃預先準備好的點心,所以稱之為「寒食」。

  寒食節,不開火。

  細雨朦朧中,山花倒是開的很嬌艷。

  豆腐西施帶領大家玩耍的那座山坡,剛好桂花開放,女人們鋪好了蓆子,馬上提個小籃,舉着雨綢傘,三三兩兩散入桂花叢中,開始採集花瓣花種,這種悠閒,倒顯得與那些急忙上香的遊客們格格不入。

  坡後面是座廟,豆腐西施自己進到廟裡上完香,舉着新火把回到半山坡,小雨已經停了,時穿正站在馬車邊吆喝:「每人定額三籃子,眼看快中午了,沒完成定額的,手腳快一點。」

  豆腐西施驚訝的問:「今天是許願還願的日子,你們也不去廟裡燒一炷香,或許神佛開眼了……」

  時穿咧開嘴:「我們當初就是被拐到廟(觀)里的,所以我現在有一點廟(觀)宇恐懼症,見到廟宇就想點火取暖,我怕真走進廟裡,會忍不住成了縱火犯。」

  說着閒言,在這樣的細雨初晴天裡,時穿眯起眼睛打量着來來往往的人群,他站在路邊這份悠閒態度,真有點「看古人唱戲」的閒適。

  說實話,這一行人也不適合露面——過往人群的主要話題,就是「三月三」雲台山桃花觀發生的那起拐賣案,如今,事件的發生地:桃花觀就在南山群落,已經成了一個禁忌,這次寒食出遊的百姓,都不自覺地選擇了北山群落。

  如果從空中俯視,雲台山的形狀就像一隻人的眼睛,它分為南北兩大山脈群,兩山中間夾雜着一塊不大的山谷,而桃花觀的所在,正是雲台山風景最美的地方,傳說中,孫悟空的誕生地——花果山水簾洞,就在桃花觀附近,兩山谷的盆地,傳說中是孫悟空訓練猴兵猴將的地方……當然,現在還沒有西遊記,所以這傳說只是後來人的傳說。

  這組山脈既然被稱為花果山,山谷中真是百花嬌艷,如今正是農曆的清明節,農曆的四月恰好是陽曆五月。這時候杏子已經成熟,桃子正在結果,梨花開盡了,柳絮也飄過了,桂花開的正艷。

  在這繁花盛開的時節,別人都來上香祈禱,時穿做了一個「採花賊」,他肩上頂着小環娘,指揮着一群女孩,遍采野花,簡直是有摘錯沒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