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宋 - 第3章
赤虎
這隻大腳重重踢在槍手的胸膛,槍手直直飛出,一聲未吭撞到院牆上,院牆紋絲未動,但槍手卻像一團爛泥一樣糊在牆上,而後毫無形狀的順着牆壁滑落。
道生很憤怒——讓不讓人說話了?好不容易找見了個有人的地方,好不容易見到幾個活人,這些人卻不分青紅皂白,沖他亂砍亂刺。
不讓我活,我也讓你們活不成。
道生隨手一揮,大槍從他手上飛出,像飛鏢一樣紮上一名撲來的男子,那槍又像穿透紙一樣,輕易地刺穿那人的身體,而後帶着屍體飛出,墜落在不遠處。
這樣的殺戮,該讓人有個說話的時間了——沒有,剛才站立在個個屋門口老婦也都行動起來了,她們有的從身上摸出皮鞭,有的摸出戒尺,還有人摸出雙刀,雙眼赤紅的沖道生奔來。
好吧,那就讓這世界清靜一下吧。
道生的身影連閃,他的動作似乎沒有連續性,身影忽然出現在這兒,忽然出現在另一個地方,每次出現總是那麼突兀,仿佛黑燈舞廳里的舞蹈動作,當每一次霹靂燈亮起的時候,都是一個孤立的造型,上一個動作下一個動作之間,毫無關聯,像是一幅幅漫畫,每個動作都是圖畫中一頁。
僅僅幾個呼吸的動作,院落中確實清淨了,所有的人都倒下,呼吸消失。此刻,院牆外男女的歡笑聲也停頓下來,道生四處打量一下,門口那小女孩又弱弱的問了一句:「你是來救我的嗎?」
道生四處張望一下,院裡所有的門都虛掩着,他茫然的再度打量了一下院落。
從他的位置看過去,這處院落似乎還有縱深,因為房間背後、屋角處隱隱可以看到一截矮牆,矮牆背後的空氣里水汽沛然,似乎存在一個池塘。
「你是來救我的嗎?」門口那袖珍美人帶着哭腔問。
第三章
也算是好人?
道生鼻子哼了一聲,這算是答應吧。
那倚門而望的女孩,全身的肌肉立刻鬆懈下來……奇怪的是,她並沒有露出多大的激動,身子依舊站在原地,沖道生上下打量一番,細聲細氣問:「你在天界是什麼神靈?」
「天界,這關天界啥事?」道生懊惱的翻了個白眼。
「我看到了,你是從半空中出現的,不是從地里冒出來的。宋嬤嬤打我的時候,我正在向滿天的神佛祈求,忽然看到宋嬤嬤的身後,大約肩膀的高度,突然出現幾根手指。這手指四處亂摸,似乎想抓住什麼東西,緊接着,一道耀眼的白光,你出現了。
我曾向神佛許願,一旦他們答應了我的祈求,能伸手拯救我,我一定點燃長明燈,為神佛再塑金身……如今我的願望實現了,告訴我,是哪位神仙派你來的,我好向他們還願。」
身後傳來一個粗嗓門的呼喊聲,那聲音來自院牆外,道生沒有理睬,他四處打量着,心不在焉的回答:「爺出現在這裡,跟滿天的神佛無關,僅僅是時空亂流而已。沒有人能指揮我,我不是神仙,只是過客……」
對面的小女孩馬上充滿驚訝,充滿驚喜:「沒人能指揮你呀?那你是什麼品級?」
道生晃了晃腦袋,決定放棄這個解釋不清的問題,他反問:「這些人怎麼回事,怎麼一見面就把人往死里整,這幸虧是我,要是個別人,哼哼……」
對面的女孩滿臉的失望:「你不是來救我的啊。」
道生望了對方一眼:「如果不是你問出那句話,也許我早跑得遠遠的,不會在此停留……好吧,就算是來救你的,你看到了我的出現,你問出了那句話,如果你因此被滅口,我當然放心不下。」
倚門而望的小女孩眨巴眨巴眼:「你還要走嗎?不走行不行?」
道生還沒來得及回答這個問題,院門被撞開,幾個人衝進院裡。
……
道生靜靜地看着衝進來的幾個人。
一個矮墩墩的小胖子,領着兩個很有軍人氣質的壯漢,這些人手裡個個都拿着刀……見到雪亮的刀光,道生的瞳孔開始收縮——剛才在牆外大呼小叫的,就是這些人嗎?
很好,很強大。
千萬別惹我。
當然,恐怕他們也惹不了自己了——進來的小胖陡然見到道生,眼睛一瞪想發威,但這一瞪眼讓他看到院中的地獄般景象,施衙內腳下腳下一軟,手中的刀墜落在地上,幸好旁邊的軍漢手快,他將手向施衙內肋下一插,攙起了衙內。
院裡一地的鮮血。
一個壯漢仰面倒在牆根,胸骨全部塌陷下去,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仿佛難以置信,他的嘴邊、鼻孔邊,甚至耳邊都有一些血跡滲出,不過滲出的鮮血沒有流淌到地上,他的身旁草地乾乾淨淨——那壯漢是在瞬間被人擊斃的,所以沒有血液流出。
施衙內雙腿發軟,用受驚嚇的目光,四處偷瞥:另一名壯漢趴在不遠處,他的脖子彎曲成一個奇怪的角度,身邊流下一大灘血泊,血跡邊緣,是一行深深的、倒退的腳印。順着這些腳印的反方向望去,又是幾具屍體,四五個壯漢七扭八歪的撲到在地上。還有四名穿女裝的屍體也躺在周圍……
除了這些屍體,院裡散落着無數兵器,有斷成兩截的木棍,碎裂的刀劍,那四名老婦人身體不遠處,還丟棄着幾把剪刀、短刀、匕首、皮鞭……好一副劇烈搏鬥的場景。
道生感覺到地面上光影的變動,那是施衙內的手在發抖,後者強撐着一副兇巴巴的模樣,但腳步不由自主的向牆邊移。地面上光影的變動讓道生心情煩躁,他盡力緩緩吐氣,平息着內心的煩悶。
道生煩着吶,孰不知此刻對面的施衙內心中也在發抖:冤啊,我真冤。在牆外打草驚蛇這麼久了,兇手怎麼就不跑吶……
此時,道生還沒找見機會穿上衣服,他就這樣渾身不着一絲布縷,整個身體像在血池中浸泡過,紅燦燦一片。時間久了,鮮血已經結塊,渾身像是披上了一層血衣,他兇狠地瞪大眼珠,臉上的肌肉不停跳動,煩躁狂暴都寫在臉上。
可憐施衙內身邊的軍漢,也曾在戰場廝殺過,卻被道生身上的凶氣逼得步步後退。
自施衙內進來後,道生沒做一個動作,沒發出一聲,但衝進來的人卻步步後退,說不出一個字來。
眨眼間,褚素珍沖了進來,這時,施衙內與夥伴還活着,但衙內的兩個伴當用身體擋住了衙內,這三個人已經躲到了牆角,施衙內手中的長刀早已丟棄,軍漢的長刀垂到地上,刀尖不停的與地面發出摩擦聲。
見到褚素珍出現,雖然心中恐懼,但施衙內依然不顧一切的大喊:「別過來,此人好兇惡。」
褚素珍與妙泰下意識的又望了兇手一眼,各種心理閃電般紛至沓來。
起先是恐懼,手腳仿佛不聽指揮,但聽到施衙內叫喊,褚素珍又想挺身向前,與施衙內站在一起,猛然間又想起對方赤身裸體,羞澀的心思升起來了,緊接着,一股更猛烈的感覺像排山倒海一樣壓過來,兩位姑娘忍不住腿一軟,軟倒在地上劇烈的嘔吐起來。
現場觸目驚心的慘狀讓人噁心,讓人恐懼,但更濃烈的血腥氣刺激的人站不住,只能天昏地暗的嘔吐。
一片嘔吐聲伴奏中,施衙內顫顫的問道生:「你什麼人?為什麼要殺了他們?……罷了,好漢,我們往日無怨近日無讎,你走你的陽關道,就當沒看見我們,好嗎……」
道生撇撇嘴,心裡很不屑——就這點膽量,也敢吼我,真是戀姦情熱……不過,如此敢愛敢當,我喜歡。
「他是好人!」一個細細的女童聲音傳來。
這嗓音頓時讓施衙內回想起他在牆外聽到的話音,順着聲音望過去,他發現堂屋門口、正倚門站着站着一名十二三四歲的女童……衙內見到這個女孩,竟然不由自主的升起一個念頭:好一個小美人。
轉念之間,衙內猛然想起對方的童稚,不禁一陣羞慚……真是的,我居然對如此年幼的小孩動心,我對不起褚姑娘,對不起從小受的教育,對不起父母對不起……
倚門而望的小女孩個子不高,梳着丫鬟的髮型,瞪着圓溜溜的眼睛,皮膚白嫩宛如一個瓷質袖珍美女,她一手扶着門,細聲細氣的說:「他是好人!」
第四章
他到底傻不傻?
借打量小姑娘的機會,施衙內快速掃了一遍院子。
這院子是通常寺院專租給大戶人家的,房屋布局也跟大戶人家的四合院相仿,迎門處是一間大堂屋,堂屋左右兩側蓋着兩排廂房,這廂房大約是給僕人居住的。如今這些房間全部敞開着大門——施衙內快速數了數,兩側各有四間廂房,總共八個屋門,地下躺了十個人:六男四女。
道生站在原地,他正在竭力恢復自己紛亂煩躁的心理,此時他無法解釋,因為……解釋不清。
耳邊隱隱傳來袖珍美人細聲細氣的話:「他殺的都是拐子——奴家是淮南東路揚州江都縣縣尉之女,名娥娘,父親黃諱翔,字和塵,崇寧元年同進士出身。奴家正月十五看花燈的時候,被拐子拐來這裡——此處是什麼地方?」
官家子弟呀……小美人這句話頓時讓施衙內胸膛挺直了,他手不抖了,腰不酸了背不疼了。順便望了一眼那個行兇的大漢。這期間,渾身赤果果的道生一直背對着庭院大門,也背對着施衙內,他一點都不為自己的赤身而感到不自在,他天經地義的站在那裡,一直沒回頭。
施衙內望着道生的背影暗在搖頭:似乎,我進來的時候他還在與小女孩交談,但那番談話恰好被我打斷了……一個縣尉之女啊,怎能如此坦然的跟一名赤身大漢交談,這家教……還是個小美人吶?!
「這裡是海州之南的雲台山,此處是桃花觀內荷花院,你所在的堂屋背面,是這庭院的後花園,那裡有一座荷花塘……等一等,你怎麼知道那大漢是好人?」施衙內鼓足了勇氣,說完了這段話。
我帶來的兩名女伴還軟倒在地上,嘔吐,倚門仰望的十二三歲小女孩,卻能不慌不忙的,與站在屍山血海中的赤裸行兇者平靜交談,光這副膽量,至少比衙內我的女伴強……沒準還比衙內我強。
小女孩望了一眼渾身是血的道生,嘴角掛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他也是被拐子拐來的,幾天前,拐子把他身上衣服剝光了,捆起來扔在我車裡,故而我知道他的存在。」
施衙內膽氣一壯,看了看渾身是血的大漢,臉上露出憨笑:「真夠倒霉的,這麼大的漢子,也能被拐子拐了。」
門口那小女孩眼中轉動一下,噗哧笑了:「誰叫他吃醉了酒在荒野中亂轉。」
這時候那小女孩還能笑得出來,想必當時的場景非常滑稽可笑。
小女孩的鎮定感染了妙泰和褚姑娘,這兩人停止了嘔吐。回過神來褚姑娘趕緊喊:「快給他披一件衣服,這樣赤身……像什麼樣子。」
道生撓了撓腦袋,微微做出一個轉身動作——剎那間,褚姑娘與施衙內同時發出尖叫,大喊:「別動,就這樣,別轉身,千萬別轉身。」
倚門相望的小女童笑了,露出潔白的小碎牙:「他呀,已經被拐子打傻了。」
施衙內趕緊接過話頭,看着赤身大漢,將信將疑的問:「說說,這都怎麼回事?」
女童用沉穩的語調,細聲細氣的敘說:「上元節那天,江都縣人潮湧涌……奴家被幾個拐子拐到車裡,馬車一路向北走,盡揀一些偏僻的道路行走,一路也不停頓。
有天晚上,馬車突然停了,趕車的車夫說,前頭有一個醉漢邊走邊唱歌,又走的很慢,擋住了馬車,耽誤拐子們的行程……時間緊迫,拐子們不想另選別的道路,便尾隨他到了僻靜處,敲了他的悶棍,事後怕他醒來,餵了他大量的蒙汗藥,把他剝光了,捆起來的塞在我的車裡。
因為這一耽擱,天亮了,一路上人來人往,拐子都不好處理他……一路走啊走,拐子們帶他到了這裡。本打算今日在這附近找地方埋了他,可是突然聽到觀外有歡聲笑語,拐子們便商量着,今晚把他沉到荷花塘中——沒想到,他剛才突然醒來。
也許是路上吃了太多的迷藥,還反覆吃個不停,這人剛醒的時候,迷迷糊糊的,拐子們便想搶先下手,再把他打蒙,沒想到這次棍子敲在他腦袋上,沒敲蒙他反而把他激怒了,他跳到院子裡見人就打……然後,就是你們見到的這番場景。」
施衙內定了定神,趕緊招呼:「快把兩位女娘扶了起來,都沒一點眼色,沒見褚姑娘躺着嗎?廖五,去招呼人手,讓張三快去通知捕頭。」
安排完這些事,施衙內這才想起有什麼不對,他趕緊盯着小女孩追問:「你怎麼知道這漢子已被打傻了?」
小女孩一點沒猶豫的回答:「剛才他既忘了自己的名姓,還說不出自己的家鄉,緊着問我現在是什麼年月,還詢問當今的官家(皇上)是誰——可不是傻了嗎?」
被眾人談論的道生心緒已經平靜下來,他大大咧咧走到一名「歹徒」身邊,低下身去扒死者的衣物,在眾人目瞪口呆中,他泰然自若地挑了件乾淨衣服扒下來,反手披在自家身上,嘴裡嘟嘟囔囔的說着一些施衙內聽不懂的話:「竟然是宋朝,還是宋徽宗那個道君皇帝當政……完了完了,沒幾年好日子過了。」
施衙內對道生破壞犯罪現場的行動視而不見,他望了望左右的廂房……沒等施衙內開口,對面的女童很有眼色的回答:「左右廂房裡都是他們拐來的女孩,拐子們平常都在廂房裡看守,聽到動靜才從廂房裡出來。」
施衙內馬上問:「這麼久了,怎麼她們一點動靜都沒有?」
女童回答:「那是因為你們堵在廟牆外,拐子怕她們喊叫誤事,提前給她們餵了蒙汗藥。」
施衙內反問:「他們為什麼不給你餵蒙汗藥?」
「我很乖啊——我是縣尉之女,拐子們拐到我,害怕我爹追蹤報復,只能把我帶在身邊緊緊看管。一路上我不哭不鬧,拐子們自然想不起來給我餵藥。」
這時,道生已經披好了衣衫,他一邊嘟嘟囔囔的抱怨衣服不方便,一邊隨口插話:「問那麼多幹嘛,派個人去江都縣通知一聲,讓他們來認人,人一來,不就什麼都清楚了?」
第五章
知情不知情?
道生的插話很突兀,一直以來他對眾人的交談置身事外,這番話過後,施衙內驚詫地望着道生,說:「妙啊,我怎麼沒想到,如此簡單,所需要做的,不過費點時間而已——誰說你被打傻了我跟他急。瞧你這些話,條理清楚的……你明明不傻嗎?」
倚門相望的小女孩眼珠一轉,馬上搶着回答:「我也聽拐子談論,說當初敲暈他的時候,他身穿着仕子衣衫,背囊里有幾本《毛詩本義(歐陽修著)》、《書傳(蘇軾著)》、《皇極經世書(邵雍著,數學書)》,還有幾本是關學宗師張載的著作,所以他肯定是個讀書人。」
此時,褚素珍剛剛止住嘔吐站穩,猛然間想起什麼,呀了一聲沖向兩邊的廂房,施衙內舉手想阻止,褚姑娘已經一陣風衝進那些廂房內。緊接着,沒等衙內抬腿追趕,倚門的小女孩已出言安慰:「拐子的頭領聽到你們的動靜,已經提前出門躲避,院子裡留守的人,現在已全躺在這兒了。」
小姑娘話音剛落,褚姑娘已經衝到院中,痛心的喊:「果然……屋裡躺着三個小女孩,都睡得很熟,怎麼搖都不醒,定是吃了蒙汗藥。」
話音剛落,褚姑娘沒等別人回答,一轉身,又沖向其餘的廂房……
在那些廂房裡,有的躺着兩人,有的躺着三人——總共八間廂房,整整躺了十八名少女——算上倚門的小女孩,整整十九人。
稍停,褚素珍懷中抱着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衝到的院裡,帶着憐惜與憤怒的情緒,大喊:「作孽啊,這么小的女孩都拐,我這么小的時候,正在承歡膝下享受父母的溺愛,渾不知人間險惡,這……一下被拐走,掉進了泥地中,今後即便活着也如行屍走肉般,再不敢相信人世間的快樂,這么小,這幫拐子打算將她賣入何處?」
旁邊傳來一陣念誦經文的聲音,念經着是妙泰,她低着頭念誦着:「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
妙泰背誦這段經文時充滿悔恨的味道,仿佛剛才褚素珍的譴責是在指責她,一臉內疚的妙泰低聲說:「罪孽啊——來租房子的老秀才經常過來趕考,觀主認為他是熟人,才放心把房子租給他,沒想到他居然是位拐子,還是首領人物……看起來多和善的人,怎麼做出如此喪心病狂的事情?」
一口氣拐賣十幾個女孩,這已經是集團作案了,這麼大的事誰都捂不住。桃花觀已經罪責難逃了,妙泰身處其中,說她完全不知情……?!
施衙內忙碌地發遣僕人去通知官府,聽了妙泰的話,低聲吐槽:「老秀才年年都來啊……也不知這些年來,他拐賣了多少女孩出去,喪盡天良的,可惜讓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