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的十字架 - 第12章

東野圭吾



但是,辯方律師當然不可能袖手旁觀,對檢方提出的三大證據都百般挑剔,認為這三項證據的科學根據太薄弱。

律師問被告蛭川:

「你把被害人搬去廁所時,並沒有想到她已經死了吧?」

「沒錯。」蛭川回答。

「逃走的時候呢?有沒有想到被害人?」

蛭川回答說:「記不清楚了。」

「有沒有可能你想到被害人,所以去廁所察看呢?」

檢方立刻提出抗議,所以無法聽到蛭川的回答,但辯方顯然想要藉此證明鞋印和被告的證詞並沒有自相矛盾。

關於海綿球上的唾液量,律師反駁說,可能脖子被掐時,會導致比平時分泌更多的唾液。關於眼淚的問題,則推測可能是被害人母親自己的眼淚滴在女兒臉上,結果誤以為是女兒流了那麼多眼淚。

中原在聽律師說這些話時,感受到的不是憤怒,而是不可思議。為什麼這些人想要救蛭川?為什麼不願意讓他被判死刑?如果他們自己的孩子也遇到相同的情況,他們不希望兇手被判死刑嗎?

二審多次開庭審理,甚至找來和愛美體形相近的八歲女孩做了實驗,把和命案相同的海綿球放進她嘴裡。那個孩子幾乎無法發出聲音,所以對蛭川供稱因為愛美叫得太大聲,為了讓她閉嘴,才掐她脖子的供詞產生了質疑。辯方當然也反駁這個看法,認為每個人的情況不同。

檢方和辯方的攻防持續到最後一刻,中原發現被告蛭川身上出現了變化。他的眼神渙散,面無表情。雖然他是審判的主角,卻好像臨時演員一般,完全感受不到他的存在,讓人覺得是否因為審理過程拖得太長,他漸漸失去了真實感,忘了是在審判自己。終於到了二審判決的日子。那天下着雨,中原和小夜子撐着傘,在走進法院前,仰頭看着莊嚴的建築物。

「如果今天不行……就真的不行了。」

中原沒有回答,但他也有相同的想法。

雖然按照審判規則,並不是完全絕望。即使二審駁回上訴,還可以上訴到最高法院,但是,必須有新的證據才能夠推翻二審的判決結果。中原親眼看到了檢方在二審中發揮的堅持和智慧,知道他們已經盡了全力,手上已經沒有新的王牌了。

「你覺得要怎麼死?」小夜子抬頭問他。

「自古以來,為抗議而死,只有一種方法,」中原說,「那就是自焚,而且要唱《法蘭希努之歌》,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嗯,這種方法也不錯。」

「走吧。」兩個人並肩走向法庭。

他們誓死的決心終於有了回報,在冗長的判決理由後,終於聽到了:「主文,撤銷第一審的判決,判處被告死刑。」

中原握住了身旁小夜子的手,她也用力回握。

被告蛭川一直微微搖晃着身體,但在聽到判決的瞬間,他的動作立刻停了下來,然後對審判長微微鞠了一躬,但沒有轉頭看中原和小夜子。之後,蛭川被綁上腰繩,帶離了法庭。

那是中原最後一次見到他。雖然辯方律師立刻上訴,但蛭川撤銷了上訴。聽一位持續採訪這起案件的報社記者說,因為他覺得「太麻煩了,懶得再上訴」。

中原合起相冊,放回了書架。離婚時,和小夜子互分了相片,但離婚之後,很少看這些相片。因為每次看到相片,就會想起命案的事。其實無論看或不看都一樣,他沒有一天不想起,以後恐怕也會這樣。

阿道,我看到你就會感到痛苦——在蛭川的死刑確定的兩個月後,某天他們一起吃飯時,小夜子這麼對他說。她向來用「阿道」稱呼中原,在愛美面前叫他「爸爸」。

「對不起,」小夜子拿着筷子,無力地笑了笑,「我突然說這種話,你聽了一定很不舒服吧?」

中原停下手,看着妻子。他並沒有感到不舒服。

「我應該了解你想要表達的意思,因為我也有相同的想法。」

「你也一樣?」小夜子露出落寞的眼神,「看到我也會痛苦嗎?」

「嗯……好像會痛苦。」中原按着自己的胸口說,「好像有什麼堵在這裡,有時候會隱隱作痛。」

「原來是這樣,果然你也一樣。」

「你也一樣?」

「嗯,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只要和你在一起,就會一直回想起以前的幸福時光,有你、有愛美……」她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不必強迫自己不回憶啊,回憶很重要。」

「嗯,我知道,但還是感到痛苦,有時候會想,如果這一切都是夢,不知道該有多好。真希望這起事件是一場噩夢,但愛美已經不在了,所以並不是夢。所以如果能夠認為愛美原本就不存在,她曾經和我們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是一場夢,只是現在夢醒了,如果可以這麼想,心情就會輕鬆許多。」

中原點了點頭說:「我完全可以理解。」

那天之後,他們不時談到這件事。原本期待死刑確定,審判結束後,自己的心情會發生變化,以為會大快人心,或是可以放下這件事,說得更誇張一點,以為自己可以獲得重生。

然而,事實卻是沒有任何變化,反而更增加了失落感。在此之前,人生的目標就是為了等待死刑判決,一旦完成了這個目標,生活就失去了重心。

蛭川的死刑判決,無法讓愛美死而復生。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所以,中原痛切地感受到,這起命案只是在形式上結束而已,自己並沒有因此得到任何東西。

他並不是想要忘記愛美,但希望痛苦的記憶漸漸淡薄,只剩下曾經擁有的快樂時光,然而,事與願違,只要和小夜子在一起,就會清晰地回想起她哭喊的樣子,一切就像是昨天才發生。那天,小夜子在電話中告訴他悲劇時的聲音總是在他耳邊縈繞。

小夜子應該也一樣,一定會不時想起丈夫痛哭的身影。

他再度發現,那起事件中,失去的不光是愛美的生命,同時還失去了很多東西。辛苦多年,好不容易買的房子也在審判期間出售了。因為小夜子說,住在那棟房子裡很痛苦。中原也有同感。事件發生後,人際關係也變得很奇怪,許多人怕中原和小夜子觸景傷情,不敢接近他們。中原已經無法從事創意工作,所以在公司里的工作內容也和以前不一樣了。而且,中原再也看不到妻子發自內心的笑,小夜子也看不到丈夫由衷的笑容。

不久之後,小夜子說,她打算搬回娘家住一陣子。她娘家位於神奈川縣的藤澤,那裡靠海,所以愛美生前經常在夏天去玩。

「好啊。」中原回答,「也許可以轉換一下心情,而且,這段時間也讓你父母擔心了,你可以回家好好陪陪他們。」

「嗯……阿道,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嗎?嗯,怎麼辦呢?」

他們的對話很奇妙,明明只是妻子回娘家住一段時間,卻討論起未來的規劃。回想起來,也許當時就已經隱約覺得,兩個人之間可能到此為止了。

小夜子回娘家後,他們兩個月沒有見面。雖然會打電話或是發短信,但也漸漸減少了。在完全沒有聯絡的兩個星期後,接到了小夜子發來的短信,短信上寫着:「要不要見面?」

他們約在中原公司附近的咖啡店見面,他們已經很久沒有一起走進咖啡店了。

小夜子似乎比之前有精神。以前總是低着頭,但那天抬頭看着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