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的十字架 - 第27章
東野圭吾
中原喝着咖啡,想起在愛美的案子審判期間,自己和小夜子也瘦了不少。
和里江他們道別後,中原在回家之前,去了經常光顧的定食餐廳吃了晚餐。小夜子遇害的那天晚上,中原去了那家餐廳,所以有了不在場證明。案發之後,他有一段時間沒來,但兩個星期前,再度開始來這裡吃晚餐。熟識的店員看到中原後,什麼也沒說。也許刑警並沒有來這裡確認他的不在場證明。
他在四人座的桌子旁坐了下來,點了一份今日特餐。只要點今日特餐,就可以每天吃到不同的菜色。今晚的主菜是炸竹筴魚。
他拿出小夜子的稿子放在桌旁,一邊吃飯,一邊看了起來,但看了沒幾行就停了下來,因為他從字裡行間感受到小夜子的決心和鬥志,顯然不適合邊吃飯邊看。
廢除死刑論者並沒有看到犯罪被害人的處境——他在腦海中回味着剛才看到的這句話。
遺族並不光是為了復仇的感情,想要兇手被判處死刑。希望各位想象一下,當家人遭到殺害時,家屬需要經歷多少痛苦和煩惱,才能接受這個事實。即使兇手死了,被害人仍然無法復活。既然這樣,遺族到底想要從死刑中追求什麼,才能讓遺族獲得救贖?遺族之所以想要兇手被判死刑,是因為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救贖的方法。既然要求廢除死刑,那到底提供了什麼替代方法?
中原沒有細細品嘗難得的炸竹筴魚,吃完飯後,踏上了歸途。
回到家換好衣服,立刻繼續看了起來。這是他第一次看小夜子寫的文章,更不要說是這麼大量的文字。他不知道小夜子寫得好不好,只知道小夜子的文字很熟練。她顯然對自由撰稿人的工作駕輕就熟。他不由得產生了和文章內容完全無關的感想。
至於文章的內容——
即使法院做出了死刑判決,對遺族來說,並不是獲得勝利。遺族沒有得到任何東西,只是結束了必要的步驟、完成了理所當然的手續而已。即使死刑執行後也一樣,心愛的家人被奪走的事實無法改變,內心傷痛也無法癒合。或許有人說,既然這樣,不判死刑也沒關係。不,有關係。如果兇手繼續活着,『為什麼他還活着?為什麼他有活下去的權利?』這個疑問會一直侵蝕遺族的心。有人認為,可以用終身監禁代替死刑,但這些人完全沒有理解遺族的感情。即使判處終身監禁,兇手還活着,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每天吃飯、和別人聊天,也許還有興趣愛好。光是想象這件事,對遺族來說,就痛苦得想死。所以,在此一再重申,遺族絕對無法從死刑判決中得到任何救贖,對他們來說,兇手的死是理所當然的事。俗話常說,『殺人償命』,但對遺族來說,兇手的死根本不是『償還』,只是走出傷痛這條漫漫長路上的某一站而已,而且,即使經過了那一站,也無法看到未來的路,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克服什麼、走向哪裡,才能夠得到幸福。但如果連這種為數不多的歇腳站也被奪走,遺族到底該怎麼辦?廢除死刑,就是這麼一回事。
看到這裡,中原覺得言之有理,自己內心也有和小夜子相同的想法。文章中所寫的內容,完美地表達了他內心的想法。反過來說,在看這些文字之前,他無法清楚而具體地表達這種想法。
死刑判決只是歇腳站。
沒錯。中原點着頭。在審判期間,一直以為死刑判決是目標,但是,當知道並不是這麼一回事時,好像反而墜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中原繼續往下看。小夜子除了陳述自己的論點以外,還列舉了幾個實例,並介紹了採訪相關人員的內容,當然也提到了愛美遭到殺害的事件。中原在文章中看到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名字——為蛭川辯護的律師平井肇。
她竟然去採訪了敵人。
雖然知道辯方的律師並不是壞人,但對中原和小夜子來說,和兇惡罪犯站在同一陣線的人都是敵人。看到他一臉認真地說蛭川那番侮辱人的道歉是「真摯的反省」時,甚至想要殺了他。那雙輕度斜視的眼睛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所以覺得他有點可怕。
文章中記錄了小夜子和平井律師之間的談話,中原仔細看了那部分。原本以為小夜子會充滿敵意,咄咄逼人,沒想到並非如此,她反而是在平靜的氣氛中,冷靜地回顧了那一系列的審判。
小夜子問平井,對於當初自己執拗地想要兇手被判處死刑有什麼看法,平井回答說,他認為理所當然。
在我的記憶中,幾乎所有的家屬都希望殺害親人的兇手被判死刑,對律師來說,這才是辯護的起點。被告站在斷崖絕壁的最前端,前面沒有任何路。身為律師,只能為被告摸索是否有後退的路。只要有可以後退一步的空間,就會想方設法讓被告退後那一步。這就是律師為被告辯護的職責。
小夜子也問了他對死刑制度的看法。平井認為,如果可以,他希望廢除死刑制度。
廢除死刑論中最強烈的意見,就是可能會因為冤假錯案造成枉死,但我的主張稍微不同。我質疑死刑,是因為我認為死刑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假設有一起A事件,兇手被判處死刑。另有一起B事件,兇手也被判處了死刑。雖然是兩起完全不同的事件,遺族也不一樣,但結論都一樣,都是簡單的一句死刑。我認為,不同的事件,應該有各種不同的、更符合每起事件的結局。
看到這裡,中原陷入了沉思。因為他認為平井的話也有道理。
不同的事件,應該有各種不同的、更符合每起事件的結局——這句話完全正確。中原和小夜子因為看不到結局,所以才會深陷痛苦。小夜子還問了平井,如果像某些廢除死刑論者所說的,引進終生刑的話,能夠改變什麼嗎?平井回答說,他也不知道。
文章在這裡暫時中斷。空了五行之後,進入了下一章。中原繼續往下看,但文章沒有再提及和平井律師之間的對話。
他又翻回剛才空白的部分,重新看了一遍小夜子和平井的談話,思考着小夜子為什麼沒有繼續寫下去。
也許小夜子自己也在猶豫,尚未有定論,她還沒有整理好自己的想法,所以無法在這裡落筆。
他合起稿子,躺在一旁的床上,仰望着天花板。我看到你就會感到痛苦——他永遠無法忘記小夜子說這句話時的眼神。
小夜子很努力地尋找答案,努力思考自己該做什麼,怎樣才能得到救贖。她積極奔走,了解別人的想法,努力尋找真理。
中原坐了起來,看了一眼時鐘。現在還不算太晚。
他從上衣口袋中拿出剛才拿到的名片,看着名片上的號碼,伸手拿起手機。
08
從麻布十番車站步行到那棟建築物只要幾分鐘,距離餐飲區有一小段距離,周圍都是辦公大樓。
走進建築物,看着牆上的牌子,平井律師事務所位於四樓。他搭電梯來到四樓,立刻看到了律師事務所的入口。
一個年輕女人坐在前台,可能平井事先已有交代,中原報上姓名後,女人立刻滿臉笑容,伸出左手指着裡面說:「請你去三號房間坐一下。」
裡面有一條走廊,走廊旁有幾個小房間,房間門口有寫了號碼的牌子。
他走進三號房間,房間差不多一坪大小,桌子兩側放着椅子,除此以外,沒有任何東西。
他第一次走進這種地方,原來大家都是在這種地方做法律諮詢。
得知小夜子在這裡採訪平井律師,中原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對中原來說,平井肇一直都是可恨的敵人,即使在法院做出死刑判決後,他這種想法仍然沒有改變。得知平井打算向最高法院上訴後,中原比之前更加痛恨他。
但是,小夜子不一樣,她在思考對自己來說審判到底是什麼的時候,也想要了解為被告辯護的律師的想法。任何事只從單方面觀察,都無法把握真相。中原為自己竟然沒有發現這麼簡單的道理而感到羞愧。
他想要沿着小夜子的足跡走一遍,總覺得了解她在思考什麼,想要做出怎樣的決定後,可以看清自己未來要走的路。
他思忖着小夜子是怎麼聯絡到平井,於是想到了山部。打電話問山部後,得知果然是通過他。小夜子找他商量了這件事,他把平井介紹給了小夜子。
中原拜託山部,是否可以為自己引見,山部欣然應允。
「我猜想你看了那些稿子,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沒問題,我幫你聯絡。」
中原很快就接到了山部的消息,平井也很想見他。所以,中原今天來到平井的律師事務所。
一陣敲門聲。中原說了聲:「請進。」門打開了,一身灰色西裝的平井走了進來。他像以前一樣留着五分頭,只是多了不少白髮,眼睛仍然有點斜視。
「讓你久等了。」平井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好久不見。」他彬彬有禮地打招呼。
「不好意思,這次為這種麻煩事找你。」中原鞠了一躬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