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的十字架 - 第28章

東野圭吾

「不會不會,」平井輕輕搖了搖手,「我很想知道你的情況,你的前妻也死得這麼冤枉,你一定很痛苦。」

「你知道小夜子遇害的事嗎?」「警視廳的刑警也來找過我,想要調查這次的嫌犯和濱岡小夜子女士之間有什麼關係。刑警給我看了嫌犯的相片,但我回答說,完全不認識這個人。」

「好像只是隨機殺人。」

平井面不改色地輕輕點了點頭,斜視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裡,雖然在審判時覺得很可怕,但今天覺得他的眼神很真誠。

「我想你應該沒有太多時間,所以就直接進入正題。」中原說,「小夜子打算出書,內容是批評廢除死刑論。她似乎也來採訪過你,我希望了解一下,你們當初談了些什麼。」

中原向平井確認了小夜子稿子上提到的和平井之間的談話。

「我的確這麼說過,任何一起事件中都有很多故事,不同的事件當然會有不同的故事,如果只有兇手被判處死刑這樣的結局,這樣真的好嗎?而且我認為這樣的結局無法幫助任何人。但是,如果問我還有怎樣的結局,我也答不上來。正因為找不到答案,所以廢除死刑論也只能原地踏步。」

「遺族也無法得到救贖。」

「你說得對。」

「因為你是律師,所以才提出上訴嗎?」

平井聽不懂中原這句話的意思,詫異地微微偏着頭。中原注視着他的臉說:「我是說我們那場審判的時候。在第二審做出死刑判決後,辯護律師提出了上訴,聽說是你的指示。因為你是律師,不能就這樣接受判決,所以提出上訴嗎?」

平井吐了一口氣,看着斜上方,放在桌子上的雙手握在一起,把臉湊了過來。

「後來撤銷了上訴,你知道原因嗎?」

「我知道。從報社記者口中聽說的,蛭川說太麻煩了,所以要求撤銷。」

「沒錯,你聽了之後,有什麼感想?」

「什麼感想……」中原聳了聳肩膀,「心情很複雜。雖然很樂於看到死刑確定,但我們這麼認真投入這場審判,他好像不當一回事,有一種被耍了的感覺……」

平井點了兩次頭。

「我想也是,你太太也說了同樣的話,但蛭川說的太麻煩不光是對審判,也同時是對活下去這件事感到麻煩。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發現,在漫長的審判期間,蛭川的心境的確發生了變化。初期時,對生命還有執着,所以才會對遺族道歉,也會微妙地改變供詞的內容,但隨着一次又一次開庭,在法庭上頻繁聽到死刑和極刑的字眼後,他內心也漸漸感到灰心。在第二審的判決做出之前,他曾經對我說,律師,其實死刑也不錯。」

中原忍不住坐直了身體,這句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我問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認為自己的行為必須判死刑。他回答說,他不懂這種事,讓法官決定就好。他之所以覺得死刑也不錯,是因為覺得人終有一死,既然有人決定了自己的死期,這樣也不壞。你聽了他這番話,有什麼感想?」

中原覺得好像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壓在心頭,他努力思考着,試圖表達自己目前的心情。

「該怎麼說……很……空虛,或者說很鬱悶。」

「我想也是,」平井吐了一口氣,「蛭川並沒有把死刑視為刑罰,而是認為那是自己的命運。通過審判,他只看到自己命運的發展,所以根本不在意別人。死刑確定後,我仍然繼續去和他會面,並和他通信,因為我希望他面對自己犯下的罪,但對他來說,事件已經過去,他只關心自己的命運。你知道已經執行死刑了嗎?」

「知道,報社打電話給我了。」

那是在做出死刑判決的兩年後,報社打電話來,希望中原發表意見,他拒絕了。法院等政府機構並沒有通知他執行死刑的事,如果不是報社記者打電話來,他可能至今仍然不知道。

「得知死刑執行後,有沒有什麼改變?」

「沒有,」中原立刻回答,「完全沒有……沒有任何改變,只覺得『這樣哦』而已。」

「我想也是。蛭川到死也沒有真正反省,死刑的判決讓他無法再有任何改變。」平井用略微斜視的眼睛注視着中原,「死刑很無力。」

中原在那家定食餐廳吃完晚餐,回到家後,打開了小夜子的稿子。

死刑很無力——這句話一直在他的腦海中迴響。

小夜子的文章中有關採訪平井的部分以懸而未決的方式中斷,中原隱約察覺到其中的理由。她可能不願意接受平井的意見,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承認「死刑很無力」這個觀點。

然而,她應該和中原一樣,得知蛭川生前的情況,強烈感受到冗長的審判過程毫無意義。蛭川並沒有把死刑視為刑罰,只認為是自己的命運而灰心地接受,既沒有反省,也沒有對遺族表達任何懺悔之意,只是等待執行的日子到來。

中原很後悔自己聽了這些事。原本以為自己根本不在乎蛭川有沒有後悔或反省,沒想到內心深處還是希望他有償還自己罪行的意識,得知他毫無悔意,內心深受傷害。他再度體會到,遺族會因為各種不同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受到傷害。

小夜子對和平井之間的談話沒有做出任何結論,直接進入了下一章。下一章是關於再犯的內容。有道理。中原忍不住拍着大腿。蛭川是在假釋期間殺害了愛美,也就是再犯。

小夜子首先指出,受刑人在出獄五年以內,再度回到監獄的比例將近五成。如果將範圍縮小到殺人,有四成兇手都有過前科。

如果只是關進監獄,無法矯正犯罪者的心——這是本章的論點。

小夜子採訪了近年發生的幾起殺人案,這幾起殺人案的共同點,就是兇手之前曾經因為殺人罪而服刑,只是並非像蛭川那樣是在假釋期間,而是服刑完畢出獄後犯案。也就是說,他們被判處了有期徒刑。在二〇〇四年之前,有期徒刑的上限是二十年,如果只有殺人,通常是十五年。即使在服刑期滿出獄之後,年紀還很輕,還有體力再度殺人。

再犯的動機幾乎都是為了錢財,而且大部分都和初犯的內容相同。小夜子對此敲響了警鐘,認為這個事實證明了監獄的更生制度完全沒有發揮作用,受刑人再犯的可能性相當高。因為出獄之後,他們幾乎毫無例外地面臨經濟窮困的問題。統計數據顯示,受刑人服刑期滿後,有七成以上找不到工作。

目前,有期徒刑已經從二十年增加到三十年,但小夜子認為並沒有意義。日本人的平均壽命大為增加,只要想到二十多歲殺人的兇手在五十多歲就可以出獄,就無法安心過日子。

況且,長期服刑,就可以讓受刑人洗心革面嗎?看到小夜子在討論這個問題時列舉的幾個案例,中原倒吸了一口氣。因為他看到了蛭川和男的名字。小夜子在文章中寫道:

正如在前面已經多次提到,殺害我們女兒的蛭川和男當時正在假釋期間,他在案發半年前在千葉監獄關了二十六年。他到底犯了什麼罪,被判處無期徒刑?因為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很多相關者都已經離開了人世,但在和幾位遺族見面後,終於了解了整起事件的全貌。

中原看到這裡,又倒吸了一口氣。小夜子調查了蛭川犯下的第一起殺人案。當初在開庭審理時,他們只聽說了大致的情況。

中原很想知道詳情,立刻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根據小夜子的調查,那起命案的情況如下。

當時,蛭川在江戶川區的汽車保養廠工作。他那時候喜歡賭博,只要一下班,就去打小鋼珠賭博。如果只和同事打也就罷了,但他不久之後,就去柏青哥店和陌生人一起打,其中也有黑道兄弟。當他清醒時,已經欠下了巨額的債務。

剛好在那時,有一輛高級進口車被送到保養廠。當時很少有進口車,車主是一位穿着打扮很有品位的老人。小夜子在文章中用A先生稱呼他,A先生是當地的大地主,經營停車場和大樓,是保養廠的大客戶,廠長對他也很禮貌恭敬。

那天,廠長指示蛭川把保養好的車子送回A先生家,於是,蛭川開着車子去了A先生家。

按了門鈴後,A先生來開門,叫他把車子停在隔壁車庫。A先生家有一個很大的車庫,還裝了屋頂。蛭川按照A先生的指示把車停好。

A先生請他進屋,蛭川在客廳向A先生說明了保養的項目和金額。A先生叫他等一下,走出了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