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10章

青衫落拓

  白瑞禮很意外,他寫的是一本純學術性著作,並不是時下市面上常見的那種針對大眾讀者的心理學普及讀物,一般人很難看完。

  「對於你的專業,我沒有評判的資格,不過我做出判斷有我的標準。你的著作表述嚴謹,沒有神化心理諮詢對於抑鬱症的治療作用,主張結合藥物,通過長期交流幫助患者重新建立樂觀的外部認知與內在平衡,這就足夠了。」

  「我得說這個評價讓我榮幸,但是有一點我得再次強調,在接手治療以後,沒有得到任小姐本人允許,我不能跟你探討她的心理狀況。」

  陳華的表情毫無變化,保持着淡漠,「坦白講,我關心治療進程和效果,但我不需要打聽治療細節。而且我可以斷定任苒不會跟你講出任何我需要你轉述才能了解到的信息。她不是那種被深重不可告人的秘密壓垮的人,必須把心理醫生當成神父告解才能求得解脫。」

  「還有一點我必須預先講好,就上次我跟任小姐的談話來看,她患的是創傷性抑鬱症,因突發事件喪失了生活的興趣,抗拒與外界的接觸,恐怕短時間內不會主動接受治療。我一向不主張強迫治療。」

  「這個你放心,她最抗拒的那個人是我。我讓助手轉告她,出院後她有兩個選擇,或者住進我家,接受我的全天監管;或者獨住,但得自願接受你的治療。她選擇了後者。」

  接着,陳華十分客觀地介紹了任苒的情況,讓白瑞禮對她有了一個較全面的了解。他聲音平靜,不帶一絲感□彩。然而白瑞禮的專業是觀察別人言行舉止之下的內心世界,他敏銳地察覺到,這個男人其實並不介意暴露他的感情。

  

  他一定愛着那個女人——白瑞禮也同樣不帶感□彩地在心裡做出了判斷。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給我列時間表和人物關係的Cicino、青青子衿

可以看出08年的雪災是我所有時間表中的一個重點,對,我就是08年2月開始寫文的,這一點很自然地反應出來了;人物如此錯綜複雜,我自己看得也有點頭暈了。。。

寫的時候我會盡力排一下時間,但BUG似乎在所難免。。。青梅竹馬寫完後,再開新文,大概不會有大規模客串出現了

關於出版時間,我再次追問編輯,得到的答案是:不是聖誕,就是元旦。。。

抱歉,我時間設置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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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上)

...

  任苒出院以後,阿邦將她接到了一處豪華公寓,她毫無異議地住了進去。公寓裡一切齊全,甚至衣櫥內掛滿了按她尺碼買的衣服,書架上擺滿了書。她當然知道這都是陳華幕後安排的,但她實在提不起精神去自己找房子——事實上,她根本沒有心力應付生活。

  她跟以前所有的同事、朋友斷絕了聯繫,跟她的父親保持着最起碼的通話,她的手機絕大部分時間關機,她不上網,不登陸郵箱收郵件。

  當然,她並沒有與世界隔絕,也沒辦法像從前那樣獨自生活。

  阿邦會定期過來,送她去醫院接受複查,每周去一次白瑞禮的辦公室。

  最初有三個護士24小時在公寓裡輪班看護她,另有一個保姆做飯、料理家務。公寓很大,工人房甚至有單獨進出的通道和電梯,護士與保姆都十分專業,工作時間從不閒聊喧譁,可是她仍然有生活在人群之中監視之下的感覺,胸中有無以名狀的煩悶。

  不過,她明白以她的狀況,陳華不會讓她獨居,也只能接受下來。

  

  心理諮詢在國內並不算普及,更沒有被廣泛接受。白瑞禮的工作是與各種困於心理疾患的病人及家屬、親友打交道,面對他們各式各樣的懷疑、依賴以及不切實際的希望。他得承認,陳華看待心理治療效果的理性程度出乎他的意料。

  而任苒同樣讓他意外。

  他們的最初交談,是從評價他的著作開始的。

  「阿邦把你的書給了我,我已經看了三分之一。」

  白瑞禮自然和任苒一樣明白,是陳華做的這個安排,「有什麼感想?」

  「按照你的表述,我對號入座了一下,我患的似乎應該是典型外因引起的抑鬱症,藥物對我能起的作用有限,心理諮詢對我而言是必要的。」

  白瑞禮莞爾:「我叫你Renee,你不介意吧。醫生多數時候並不贊成大家對着書進行自我診斷。」

  「我注意你不贊成的還有一點,書的第三章中你提到,你認為醫生並不一定要誘導病人講出感受,你的原文似乎是:傳統心理治療在某種程度上誇張了宣洩情緒的必要性。」

  「為什麼會特別注意到這一點?」

  「我想這樣的話,你就應該能理解,如果有一件事我不願意談,並不代表我不配合治療,你不必非要花時間窮究我迴避的根源。」

  「我確實會評估你的迴避在心理學層面意味着什麼,但我不會一定誘導你講出來,每個人對創傷的處理是不一樣的,不想表達對某件事的想法和感受,並不見得就是心理不健康的表現。」

  

  達成共識以後,任苒每周按時過來,從不遲到。他們的治療基本上是他問問題,她回答。從接受治療的第一天開始,她就再沒表現出任何抗拒,十分配合,哪怕提到陳華的名字,她也並不迴避。但她對她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便泛泛作答,一帶而過。

  跟其他深為抑鬱所苦,急於擺脫這種狀態的人不一樣,她接受自己所有的症狀,包括仍然持續的失眠、藥物引起的一系列痛苦的生理反應。她從來沒像其他病人那樣,對他提出問題,指望他做回現成而且有用的解答。

  

  一開始,白瑞禮依據悲傷輔導的通常做法,請任苒回憶事件經過,試圖對她強化死亡的真實感,讓她接納「死者不可能復生」這一事實。然而任苒凝視前方,面無表情地說:「白醫生,我16歲喪母,清楚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

  「但是你沒有打算去了解你朋友祁家駿去世的過程和細節。」

  「我母親從生病到去世,中間經歷了四年時間。我查了所有我能查到的資料,她每一次住院手術、放療,我都陪在身邊,所以對通向死亡的過程和細節我不再有任何好奇,我知道結果就足夠了。我想這一點你能理解。」

  「Renee,你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強調了你母親去世這件事。」

  「對我而言,是一樣的,」她的聲音保持着平穩,「都是最親的人離開。」

  「但你朋友的去世直接引發你的抑鬱,如果不討論的話,恐怕我們沒法調節你目前的情緒。」

  她收回目光,笑了,「我快看完你寫的書了,白醫生。據說全世界有超過百分之三的人患有不同程度、不同名目的抑鬱症,抑鬱對人來講,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有時想要人為強調一些情緒,清除一些情緒,其實是徒勞的。」

  「你看得很仔細,Renee。不過,我必須指出來,這段話必須聯絡上下文來看,我認為情緒調節應該順應自然。抑鬱這種情緒,如果發展到一定程度,會表現為心理障礙、心身疾病與自毀傾向,這個時候,就必須調節。」

  「請放心,我不會再嘗試把自己餓死了。我認真想過,我媽媽生前盡力想保證我幸福,她不會高興那樣見到我的。」

  「問題就在這裡:這是你媽媽的需求,或者說期待。重視親人的感受只是生活的一個方面,能夠驅使人正面面對生活的始終是自己的內心需要。」

  「我要說眼下我沒需求,恐怕會招來你更多分析吧,可是,」她思索一下,似乎在找說辭,卻又提不起那個精神了,嘴角勾起一個笑來,「唉,白醫生,你一定早見慣各式各樣喪失目標的人,應該能理解我的暫時迷失。我不會拒絕你給我指明方向的。」

  白瑞禮也微微笑了,他注意到,她甚至沒有失去幽默感,但她眼底沒有笑意,顯然只是拿這份幽默感將自己偽裝得接近正常。

  

  治療一個多月以後,任苒向白瑞禮提出,她需要相對安靜的生活與一定隱私:「在不同時間都會有不同面孔的護士進來提醒我吃藥,觀察我情緒是否平穩,有沒有干傻事,這太可笑了。」

  白瑞禮也認為以她目前的情況,不必再接受這種程度的監控。他打電話給陳華,講清了自己的觀點,陳華沉吟一下,同意取消護士的24小時值班。

  但白瑞禮同時對任苒提出要求:「從某種程度上講,你厭倦身邊有人圍繞,是一種人群焦慮。也就是說,你承認了你朋友的死亡已經事實發生,但你並不打算把對他的感情轉移到新的其他關係里。你知道沒有你朋友存在的環境不可能改變,不過你也不準備再接納其他人進來。」

  「有些感情是無法替代轉移的。哪怕我現在就走出家門,甚至重新開始工作,和別人交往,跟同事打交道,也並不能改變什麼。」

  「我們何不試試看,從最小的改變開始。至少在醫院以外,再找一個你願意出門呆着的地方。」

  

  任苒接受白瑞禮的建議,她第一次獨自外出,是去了酒吧雲集的後海。

  她驚詫地發現,不知不覺中,這個城市已經秋意濃重,滿目都是泛黃的樹葉,樹樹皆秋色。她的生活在初春某一天中止,又在深秋某一天重新開始,過去的兩個季節仿佛如同一個不留痕跡的夢。

  十月底的後海,與北京其他地方一樣,有着秋天特有的肅殺氣息。她漫無目的晃蕩半天后,停在了一間看上去生意蕭條的酒吧,那上面掛着招牌:雲上。

  這間酒吧由一處胡同舊房改造而成,裝修風格努力與店名看齊,走小資文藝路線,羊皮紙燈罩將光線弄得昏黃而迷離徜恍,家具帶古舊氣息,到處擺放蕨類盆栽,進門走道上方搭着架子,爬藤植物密密匝匝地纏繞着,人為地將不大的空間營造出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感覺。

  她之所以駐足,是因為她曾與祁家駿來過這裡,祁家駿當時眯着眼睛笑:「雲上,多好的名字。」

  她也笑,兩人不約而同記起,他們在澳洲留學時,曾一起看過《雲上的日子》這部電影,當時莫敏儀沒有通過預科班考試,沮喪之餘,十分神往葡萄園的浪漫生活,一度嚷着要去阿德雷德大學農學院學釀酒專業,並在網上找着各種資料,做計劃做得煞有介事。可是,祁家駿開車幾百公里送她去玩過一次後,她那點葉公好龍式的愛好就迅速轉移了。

  離上次來這邊不過一年多時間,附近的酒吧都換了招牌或者裝修,物不依舊,人已全非,只有這家還似乎保持着原樣。

  她走進去,胡亂點了一種牌子的紅酒,獨自喝着,一直待到打烊,帶着薄薄醉意,步伐飄浮地出來,正要分辨往哪個方向走比較好找出租車,阿邦突然出現扶住了她。

  她看到他也並不意外,只默默跟着他去停車場。

  

  第二天,阿邦準時過來送任苒去醫院,同時拿來一張現金支票,告訴她,她的車經評估已經被撞得報廢,他剛把保險理賠手續辦下來,「車子扣除折舊,賠了八萬多一點,再加上人身傷害住院費用賠償,一共是……」

  那些數字她沒有認真去聽,她也不肯接這張支票,這薄薄的一張紙片仿佛是她那輛小小兩廂車的殘骸濃縮而成,由此而產生的聯想與回憶都沒法讓她愉快。

  「阿邦,請幫忙把支票轉交給陳總,算是支付各種費用吧。」

  「可是……」

  「要跟我算帳嗎?那好,麻煩你把住院醫療費用、現在的房租、護理和心理治療明細列給我,我去取現款支付。」

  阿邦頓時做聲不得,拿着支票的手僵在半空中,隔了好一會兒,他無可奈何地說:「任小姐,陳總為你做的一切,就跟當年你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做的一樣……」

  她截斷他,「別提當年,阿邦,沒什麼意思。明天有空的話,送我去下4S店行嗎?我打算去再買一輛車,以後我自己開車去醫院,不麻煩你接送了。」

  阿邦遲疑:「任小姐,你必須徵得醫生的同意才能開車。」

  她打開車門,一條腿邁出車外,突然回過頭看着他,「你確定不是要徵得陳總同意嗎?」

  阿邦無法作答,她一笑:「我會去問一下白醫生,你也去問一下陳總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所有長評、留言以及幫我整理時間人物的讀者,不過真沒法加更了,很抱歉。。。

另外,請不要找我要進展要甜蜜,得了抑鬱症的姑娘轉頭就跟人嗨皮了,那還是人嗎?那還是任苒嗎?

接下來有兩章都抑鬱,各位慎重考慮要不要繼續看下去,如果都說不看了,我也省事不更了,等着出書吧——這話沒跟誰賭氣的意思,哈哈,我理解各位的心情,各位也體諒我控制不了出版這個過程

第六章(下)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柚子和阿蓮的長評,我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