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12章
青衫落拓
任苒認真思索着,良久苦笑了,「我真的不恨他——作為證明,我向你坦白,上次他到北京來開會,我們一起吃飯,他以前是個根本不顯年齡的男人,那天看上去老了很多,我為他難過。我看得出,他的這段婚姻好象有問題,可我既沒有欣慰,也不為他難過,更不打算去試着理解、幫他。吃完飯我就送他回酒店了。我回不到
18歲以前那樣對他信任、依賴的狀態里,也做不到像一個有理智、有孝順心的成年女兒那樣去關心他的幸福。」
「你的確想過幫他,對嗎?不然你不會考慮這麼多。」
「他這段婚姻的問題多少與我有關,我介入的話,只會讓事情更複雜,而且我不認為我現在能幫到任何人,我不給他再添心病,可能他就要暗暗謝天謝地了。」
「你把各種可能都想到了,唯一忽略的是你和你父親的心理需求。」
「於是這個就是我心理問題的癥結所在嗎?」
「當然不是,心理學會用歸因理論分析非理性行為,但你的所有行為都很理性,你只是不肯投入感情。站在臨床治療的角度,我更願意關注你內心存在的改變的動力。」
隔了幾天,任苒給父親打了電話,可是她發現,她仍然沒法去以正常的態度關注父親的生活,而父親對她說話同樣小心翼翼。最終他們只能泛泛地閒扯了幾句,她保證自己的生活沒問題,請他注意身體,然後掛斷。
與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之間尚且有這樣的交流困難,她當然也沒什麼餘力像白瑞禮建議的那樣與其他人多多交流。
治療就這樣繼續着,生活也繼續着。
第七章(上)
春節過後,任苒開始試着做完全恢復正常生活的嘗試。她重新開始上網,留意招聘信息,在春節過後向幾家小公司遞出了簡歷。然而接受其中一家面試以後,回到家裡她便猶豫了。
她的郵箱積累了長達數頁的未讀郵件。她都不打算打開看,當然更談不上回復。但她讀最新一封面試通知時,剛好響起收到新郵件的提示,她下意識點開一看,這份郵件來自一個叫蔡洪開的人,約她給他翻譯一篇金融方面的論文。
蔡洪開是任苒交遊廣闊的前任男友張志銘的朋友之一,開着一家小翻譯公司,當時急着找人將一篇涉及銀行業的分析報告翻譯成英文,可是涉及大量在國內才出現不久的金融衍生工具專業名詞,公司里幾個專職翻譯都只撓頭,他到處求援。張志銘將他介紹給了才認識不久的任苒:「Renee在國外讀的就是金融,英語功底很好,又在銀行工作,應該能幫上忙。」
任苒花了兩天業餘時間,將那篇七千字的報告翻譯成了英文發郵件給他。隔不久,蔡洪開通過張志銘請她吃飯,盛讚她翻譯得準確迅速,完全不下於專職翻譯,「我們幹這一行的都知道,把英文翻譯成中文容易,把中文翻譯成英文難。既要不帶中式英文腔,又要照顧到專業性,Renee,我仔細看了你的譯文,實在說得上無可挑剔。」
說話之間,他將一個信封強塞給她說是報酬。錢並不多,任苒推拒不了,張志銘也勸她收下,她收得還有點兒哭笑不得,總覺得不過是為朋友幫忙,哪至於要談錢。
從那以後,蔡洪開但凡接到涉及金融、銀行乃至證券方面的文稿,便會直接找她翻譯。她在銀行薪水不錯,並沒把那一點斷斷續續的收入放在眼內,只當是業餘時間練習英文,保持專業能力。他們兩人都很忙碌,不怎麼見面,只通過郵件往來,事後蔡洪開會將報酬直接打入她的銀行卡內。
不管是她到香港工作,還是後來跟張志銘正式斷交,這個合作都沒有中斷。有時她想想,張志銘與她的那段關係如鏡花水月般縹緲朦朧,倒不及這純粹業餘的工作往來穩定持久,不禁有些傷神,又有些好笑。
任苒出車禍後,斷絕與所有人的聯繫,自然便再沒接這個工作,沒想到蔡洪開在長久沒得到她消息後,還是發來郵件問候她,同時問她還能不能做兼職翻譯。
她馬上回覆郵件同意,並告訴蔡洪開,她現在沒有上班,有較多空餘時間,願意接受更多的翻譯工作,可以不像過去那樣僅限於翻譯金融文稿。
「兼職翻譯不固定,報酬也不高,」任苒告訴白瑞禮,「不過好歹是重新工作的開始。」
「你現在不傾向於到正規的辦公環境朝九晚五工作嗎?」
「倒不是因為那個小公司工資低。別人對我擁有海歸學歷和外資銀行工作經驗,卻來應聘低報酬的文秘工作感到好奇,我很難有一個自圓其說的解釋。」
「這不是唯一的原因吧?」
「對,其實更重要的是,過去對我來講重要的事情,比如升職、加薪,似乎都沒有吸引力了,一想到重新開始工作,就得置身各種的人際關係之中,努力表現,不過是想讓自己在別人眼裡看起來像個正常人,我就覺得實在不值得。你看,我的確是個廢物了,居然當廢物當得很習慣。」
「別這麼給自己下結論,」白瑞禮建議她,「重新融入社會需要適應過程,你可以從人際關係相對單純的事情做起。」
白瑞禮是一個民間義工組織的成員,儘管工作忙碌,每周還是會抽出兩個小時去不同的養老院、福利院做義務心理關懷。他介紹任苒去京郊一家兒童福利院那裡當義工,她要做的事情就是陪着學齡前的孩子做手工、玩遊戲,給他們讀故事書。
任苒接受了他的建議,不過這個看似簡單的工作,從一開始就不順利。
福利院裡全是民政部門收養的棄嬰,以身體、智力不同程度殘疾的孩子居多。頭一次在一個教室看到如此多的殘疾兒童,任苒受的衝擊不小。
在她自己本身有交流障礙的情況下,她與這些孩子的互動並不容易。他們大部分表現得沉默、退縮,她很難接近他們,當然更沒辦法像其他義工那樣積極樂觀地帶領他們玩遊戲、做手工。
她申請去做給幾個月的小孩子餵奶換尿布等工作,福利院工作人員猶疑地看着她:「你太年輕,一般未婚女孩子做不來這個。」
「讓我試試吧。」
她有幫忙照顧祁家駿的兒子祁博彥的經驗,做起這些事來動作十分麻利,只在餵兩個天生兔唇的孩子時,需要專職工作人員指點。
除此之外,她發現她另有一樣做得來的事情,就是給那些孩子念書。她自己掏錢,買了很多兒童讀物送給福利院,每周抽出兩個下午過來給他們讀書。她有足夠耐心,哪怕面對的是智力有問題、對於她的朗讀毫無反應的孩子,她也能堅持讀下去,沒有任何不耐煩。
對着這些孩子,她感覺平靜了許多,日漸能夠露出由衷的笑容,不再刻意避諱與別人的日常接觸。
「這讓我想起了我媽媽以前給我讀書的情景。」任苒告訴白瑞禮。
「關於你媽媽,你記得些什麼?」
「一切。信不信由你,我甚至記得很小的時候,她抱着我,她的懷抱很柔軟,可是她脖子上戴的水晶項鍊堅硬、冰涼,我咬過一口,差點把牙給硌掉。記得這麼清楚,我都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不見得,人的記憶是一個奇妙的系統,會記得很多不起眼的細節並不奇怪。」
「我還記得她給我讀的那些童話故事。有一陣我最喜歡《小意達的花》那一篇,她就用手指指着一個個字,反覆讀給我聽。後來我居然就這樣認識了不少字,在幼兒園裡嗑嗑巴巴讀故事給別的小朋友聽,老師覺得我簡直是神童。」
「確實很厲害啊。」
「還有更厲害的。她很早就教我英語,我經常在各種英語比賽里打敗高我幾個年級的同學拿獎。」
「除了讀書以外呢?」
「她性格平和寬容,從來不發脾氣。她是圖書館裡最稱職的工作人員,知道所有文獻的位置,她的同事說她是一個活的數據庫。她會織很漂亮的毛衣,會用虹吸壺煮很香的咖啡,會做我和爸爸愛吃的菜。」
「試着想想,她有沒有一個完全屬於她自己的嗜好?」
「當然有,她很喜歡看書,她說坐在院子裡的樟樹下,泡上一杯茶,捧着一本好書不受打擾地看上幾個小時,就是最好的享受。」
「聽上去她是個很好的母親。」
「她確實是。她人生唯一的不完美也許就是她的婚姻。」
「每個人的生活都是有缺憾的,你不必對那一點不完美長久介懷。」
「我只是覺得,她是為了我才選擇了容忍丈夫的出軌。我對她的痛苦負有責任。」
「在知道你父親出軌之前,你認為你母親的生活不幸福嗎?」
「不,那時候除了她的病情以外,我看不出其他來,她隱瞞得很好。」
「你看,婚姻是件甘苦自知的事情,你母親先與你父親有夫妻關係,然後才與你有母女關係,婚姻出現問題後,她做出了選擇,你不能因為結果而倒推她的動機,單方面將原因歸結於自己。」
任苒長久地沉默不語。
入夏以後,北京的溫度一下升高,義工組織準備為福利院做一個慈善籌款演出,籌集款項支持一些兒童進行必要的手術。任苒聽到消息後,認購了兩張門票,但她並沒打算出席,準備將門票轉贈給別人。
隔了兩天,一個負責人在福利院攔住她,「我這幾天都在找你,你的手機又沒開。」
任苒基本上不開手機,她也不解釋,只抱歉地說:「有什麼事?」
「眼下大家都在全力籌備義演,人手不夠,很多人都是放下手頭工作參與進來。」
任苒當然聽得出言下之意。儘管她除了每周定期去福利院外,再沒參與那個義工組織其他活動,但她開着路虎,明顯沒有固定工作,再怎麼獨來獨往,也逃不過某些愛好閒談的人士關注。
「好吧,我有時間,需要我做些什麼?」
分配給她的工作是每天接送幾位老師去福利院為孩子們做義務排練輔導。她鬆了一口氣,這件事情到底還算單純。她將翻譯工作的時間重新規劃一下,開始當起義務司機。
那幾個老師同樣對任苒多少有些好奇,但她不動聲色,對所有旁敲側擊的問題都不加以正面回應,他們便也知趣不再打聽。
這天,任苒從福利院出來,剛上車插入鑰匙,手機響了起來。她拿起來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
「你好,哪位?」
「小苒,你好,我是家鈺。」
打電話過來的是祁家駿的姐姐祁家鈺,任苒的手一下停在空調啟動鍵上。
「我到北京來出差,找任叔叔要到了你的號碼,方便跟我見面吃飯嗎?」
她拿着手機,呆呆坐着良久無法回答,祁家鈺在叫着她:「小苒,小苒,你沒事吧。」
她艱澀地說:「家鈺姐,我……對不起。」
她無法繼續下去,猛然掐斷了通話,隨即關掉了手機,將頭抵在方向盤上,一動不動坐着。
酷暑的北京,太陽早就將車內烤得灼熱,她很快大汗淋漓。福利院一個司機正要開車出去採購,見狀過來敲她的車窗,關切地問她怎麼了。
她勉力抬頭一笑:「沒事,我這就走。」
她機械地開啟空調,繫上安全帶,將車開出了福利院,駛向白瑞禮工作的醫院。
第七章(下)
「她是你討厭的人嗎?」
白瑞禮問任苒
他的辦公室寬大舒適,熾烈的陽光被百葉窗遮擋在外,室內設定着22度的恆溫,任苒卻仍然在流着冷汗。
「不,我喜歡她,一向拿她當自己的姐姐看待,她對我很好。」
「可是你迴避見她。」
而且是那麼無禮地、不加解釋地掛斷電話。任苒臉色蒼白,遲疑了一下,「車禍以後,我沒有跟祁家人有任何聯繫。」
「其實你想說的是,祁家駿去世以後,對嗎?」
祁家駿是任苒真正的禁忌,在近一年的治療中,她絕口不提他的名字,然而今天,她沒法迴避了。
「是的,我沒法面對他們。」
「祁家駿的死是一個意外,據我所知,兇手已經被抓獲,審判的結果是他服用毒品過量,不能控制自己的行為。」
任苒頭次聽到這些情況,然而這給不了她任何安慰,她一言不發地呆呆看着前方。
「你不能接受的是他的去世嗎?」
「我16歲失去母親。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每個人都會死,那是我們共同的歸宿,我接受這個現實,沒有陰影。」
「可是你明顯在延長你的悲痛期,同時又不表露出來。」
「有人比我更不幸,他的父母失去的是兒子,他的寶寶失去的是父親,他的妻子失去的是丈夫,他的姐姐失去的是弟弟。他們之間的關係全都親過他和我。我沒資格說自己悲痛到了什麼程度。」
「痛苦是無須用來比較才有資格流露出來的。你迴避祁家人,並不是因為你覺得他們比你更痛苦。」
「當然不是,我只是沒法面對他們。阿駿的死,我……有責任。」
白瑞禮敏銳地指出,「我了解到的情況不是這樣,他和他太太準備離婚,他當時去墨爾本,是因為他太太的家人提出條件,希望將他名下的房子過戶給她。而且,開槍的兇手也是他太太過去的婚外情人,後來被逮捕審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