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13章

青衫落拓

  「不,你並不知道全部。阿駿是因為不想讓我為難,才去澳大利亞工作。他太太警告過我,他如果去墨爾本會有生命危險。她建議我把他留下來,可我……怯懦了,我沒那麼做。」

  「於是你一直因為這個在責怪自己。」

  「我知道只要我開口,阿駿肯定會留下來。他從小跟我一起長大,一直愛我、關心我。可是我……有意無意忽略他,我愛上了……另外一個人,陷進愛情時,我完全沒考慮過他的感受。他始終對我很好,我卻始終不能確定,我對他的感情算不算愛。說到底,我很自私,在乎自己的感受超過了在乎他。如果不是我,他大概不會那麼早陷進一段讓他和太太兩個人都痛苦的婚姻,他更不會……死。」

  「Renee,你陷入了過度自責的情緒中。」

  「我怎麼可能不自責,假裝發生的一切我完全無辜?」

  「其實從某種程度來講,每個人都是無辜的,包括他太太和你在內。沒人能預知後果,生活也並不是在每一個轉變的時刻都給了你選擇的機會。」

  「可是我是有選擇的,我只是沒選擇他,」停了一會兒,她啞聲補充,「一直沒有。」

  「你認為從一開始,你就可以選擇去愛他,而不是愛另一個人嗎?」

  這個假設讓任苒無法回答。

  「你看,我們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事情。如果有重來一次的機會,你為規避某個你已經預先知道,但是不願意面對的結果,也許會做不一樣的選擇,你們的生活可能會有不同的走向,這並不代表拒生老病死和種種意外不會發生,你仍然可能會因你的選擇而後悔。」

  任苒默然,隔了一會兒,她說:「白醫生,我最近在看聖經。」

  「你不是第一個想向宗教找解決問題辦法的人,Renee。」

  「我曾祖父是傳教士,到了祖父那一輩,開始信奉科學救國,我父親乾脆是個無神論者,他信的大概是法理。我從小沒接觸過任何宗教方面的東西,在澳洲留學的時候,碰到傳教的人,我會找個理由走開。可是現在居然想向聖經找答案,這個想法本身就很功利吧。」

  「尋找內心的平衡是人的精神需求,永遠說不上功利。聖經能幫到你嗎?」

  她搖搖頭:「有些句子我印象很深刻,可是我還是沒辦法就此有一個信仰。」

  「有宗教信仰,仍然需要自己主導生活,不管是上帝,還是心理醫生,都沒法代替你寬恕自己。」

  「其實我不需要寬恕,救贖哪那麼容易?」任苒慘澹地笑。

  「不少宗教人士認為,心理諮詢不過是給無神論者的安慰劑。的確,如果不以神示的姿態出現,不大可能讓人感到得到了救贖。不過,你看科幻電影,那些有機會回到過去的人,全都不能干涉時間的進程,因為他們來自於未來,結果對他們來說已經發生,一切是沒法改變的。我更相信命運源於每個人因為各自的性格而做出的選擇。祁家駿的命運並不由你的選擇決定,Renee。」

  「也許吧。我只是……沒辦法說服自己放下。」

  「西方有句話,如果你一直掛念逝者,他就走不了。只有慢慢停止想念,他才會無牽無掛去往極樂世界。」

  任苒久久地思索着這句話。

  

  從白瑞禮辦公室回家以後,任苒還是拿出手機,給祁家鈺打了電話。

  「對不起,家鈺姐,中午……我很抱歉。」

  「沒什麼,小苒。我能理解你。」

  可是我不理解我自己。雖然每個人都在強調,沒有人因為祁家駿的去世責怪她,任苒並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她心頭的重擔壓抑太久,不可能因此就卸下來。她絕望地看着前方,喉頭哽住,無法說出話來。

  「你沒事吧,小苒。」

  任苒努力調整呼吸:「我很好。」

  「這次我來北京,除了辦公事,也跟陳華談了還款計劃。祁氏目前的經營情況不錯,我父母情緒已經平靜了很多,小寶也很好。小苒,沒人因為阿駿的事怪你。」

  任苒無法做好準備去面對祁家鈺與她弟弟那張酷似的面孔,祁家鈺也似乎知道了她的感受,沒有再提這個話題。一陣沉默後,她輕聲說:「家鈺姐,再見。」便掛了電話。

  

  到了慈善演出這天,任苒提前到劇院,與其他幾個義工一起負責後台的後勤工作。她正搬着小件道具服裝,一個人突然叫她名字:「任小姐,你好。」

  她回頭一看,面前站的是一個清秀的女士,正微笑看着她,她一怔之下,認出了對方,「你好,呂博士。」

  站在她對面的呂唯微,是留美歸來的學者,國際貿易專家,也是國內反傾銷研究的權威人士。一年多以前,祁氏的皮革製品出口公司突然遭遇反傾銷調查,祁家鈺打來電話,委託她幫忙找呂博士尋求幫助,她正苦於聯絡不上時,陳華突然出面,把她帶到了呂唯微面前,而呂唯微一口答應全力幫忙,看上去與陳華交情非淺,她沒想到會在這裡重遇。

  「上次謝謝呂教授出手幫忙。」

  「別客氣,我跟祁家鈺一直保持着聯繫,預備將祁氏的外貿出口變化做為長期案例追蹤。上周她來北京,我們還一起吃飯了。」

  呂唯微伸手要接她手裡的服裝包和一道具架子,她連忙說:「小心勾到你的衣服,還是我來。」

  她做好準備整晚留在後台幫忙,穿的T恤加牛仔褲球鞋,呂唯微則是一身別致的酒紅色絲質小禮服裙,踩着高跟鞋,襯得身形苗條,面孔白皙,十分漂亮醒目。

  放好道具後,任苒回頭,看到呂唯微仍站在原處,明顯準備與她交談,她避無可避,只得笑道:「演出時間在兩個小時以後,呂博士來得稍早了一些。」

  「我今天負責聯絡接待來賓,所以提前過來。任小姐,上個月聽說你也加入了義工組織,到今天才碰到你。」

  任苒不解她怎麼會留意到自己,「呂博士一直在做義工嗎?」

  「對,我從成立時就加入了,不過最近兩年太忙,經常出差,服務的時間有限。」

  「呂博士請坐一下,我去排道具順序。」

  「我來幫你。」

  任苒推辭不得,只能拿出預先排好的順序,對照着整理道具。呂唯微在一邊幫忙,兩個人很快便整理好了。

  這時給工作人員和演員預先訂好的盒飯送來,呂唯微端來了兩盒,「抓緊時間吃飯,任小姐,我馬上就得出去接待來賓,你也得繼續忙了。」

  「謝謝。」

  

  兩人在後台一角坐下,呂唯微儘管衣着精緻,且化了妝,但吃起盒飯來大口大口,毫無矜持之態,同時還說:「這邊的盒飯比我單位附近外賣要好吃。咦,任小姐,你吃得這麼慢,不合胃口嗎?你已經太瘦了,千萬別減肥。」

  因為服用抗抑鬱藥的緣故,任苒有大半年時間胃口都很差,自然消瘦了很多,最近經醫生批准減了藥的劑量,她才恢復了一點飯量。但她不打算解釋,只笑一笑:「我吃飯一向慢。」

  「我一向是大胃王,吃得既快又多,以前讀大學時更厲害,試過一餐吃兩份盒飯,家驄笑我是豬,說我可以參加暴食比賽。」

  她突然提到陳華以前的名字,任苒不動聲色,仍保持着微笑:「吃得多不長胖是難得的天賦,會有很多人羨慕你的。」

  呂唯微已經吃完了盒飯,卻並沒走開,而是坐在一邊拿出手機打着電話,一個個聯絡重要來賓,再次確定時間。同時抽時間對任苒說:「真要命,我始終適應不了這樣反覆check。」

  任苒還來不及回答,只聽她再撥一個號碼,對着手機說:「不,家驄,讓阿邦送支票過來太沒誠意了。慈善只有親自參與才有意義。」

  不知道那邊說了什麼,她滿意地笑:「好,說定了,不可以遲到太久。」

  她放下手機,嘆了一口氣,「這算不算是一種道德訛詐?」

  任苒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她。

  「我是說,我這樣憑老交情逼着人家到場,似乎多少有點站在道德制高點逼人行善的意味。」呂唯微聳聳肩,「畢竟每個人表達善意的方式不一樣。」

  任苒老老實實地回答,「如果那些人接受你的說服過來,也算是認同這種表達方式了,沒有訛詐這麼嚴重吧。」

  而且,像陳華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接受所謂道德訛詐?剩下的半句話,只在她腦中一閃,便已經嚇了她一跳,她連忙低下頭去扒了一口飯。

  「說得也是。」呂唯微笑了取出化妝鏡端詳自己,用吸油紙印着面孔,再拿出口紅補塗着。「我突然覺得這個口紅的顏色似乎不大配我的衣服,你看呢?」

  任苒只得咽下嘴裡的菜,打量一下她,「我看還好,應該是這邊燈光的緣故。你可以去化妝間看看。」

  呂唯微笑着搖搖頭,站起了身,「一口氣念到博士以後,我才開始學習化妝、穿衣搭配的常識,總覺得這門學問比國際貿易規則要複雜難搞得多。慢慢吃,任小姐,我先失陪了。」

  

  任苒早就沒了胃口,目送呂唯微走遠,放下筷子,將飯盒收好扔掉,跟其他工作人員一起,投入後台緊張的準備工作當中。

  直到演出正式開始,她才鬆了一口氣,連日勞累,她體力不夠,未免有些支撐不住,她留了錢給一個比較熟悉的義工,托她代捐出去,便告假先走。

  她的車停在前面,便順着側邊走道向外走,只須穿過貴賓休息室的門,便能到達前面大廳,她卻迎面看見呂唯微正站在那裡,仰頭與人講話,站在她面前那個男人穿着白色襯衫,深色長褲,身形高大而熟悉,正是陳華。

  呂唯微的目光飄向她,她搶在對方要打招呼之前轉身離開,疾步折返,從側門出去,再繞一大圈走到前面停車場,開車回家。

  她當然聽得出來,今天晚上呂唯微一直話裡有話,可是她實在沒有好奇去揣測她的用意,更不想在這裡跟陳華碰面。

  

  然而,任苒清楚知道,如果她努力尋求的是讓生活恢復正常,那她根本無法一直將整個世界關在門外。她的理智提醒她,只要做着讓生活恢復正常的打算,她就必須正視那些她一直迴避多想的事情了。

  她再次有了離開北京的念頭,並且開始動手整理銀行帳戶,重新上網查詢信息,計劃以後的去向。

  

  這天任苒去做例行的心理諮詢時,快結束時,白瑞禮告訴她,義工組織目前發展很快,主事的幾個人打算成立專門的慈善基金會,並聘請專職工作人員,問她是否有興趣嘗試。

  她搖搖頭,「我可能準備重新開始念書。」

  「那也不錯。」

  「白醫生,」她躊躇一下,還是說了,「如果我暫停一段時間心理治療,嘗試自我調適,你不會覺得我是在……無理取鬧,或者過河拆橋吧?」

  白瑞禮笑了:「不會,我始終認為,心理醫生的責任是協助治療對象自己找到解決心理困擾的方法。你有依靠自我的認識和信心,我很高興。」

  任苒舒了一口氣,「其實我並不確定,不知道能不能真正做到不依賴你的判斷和治療。」

  「這樣吧,我們可以先試着調整一下治療頻率,將每周一次改為每月一次。醫生的談話跟藥物依賴一樣,能最終將影響縮減到最小,依靠自己的力量建立起心理的平衡,才是真正的成功。」

  任苒同意這個安排,「我怎麼才能判斷自己最終能夠做到自我調節?」

  「自我調節是一種情緒的平衡,人不能總處于欣快之中,但也不能總沉溺於不快樂的情緒,調節的關鍵是重獲一種自我控制,如果有一天,你能在自由選擇的前提下,體驗到自主的快樂、滿足與輕鬆。那麼你就完成了成功的自我調節。」

  「我記住了。」

  任苒起身正要告辭,白瑞禮叫住了她,將他剛出版的新書《自我發現之路》送給她。

  「你已經讀了很多心理學的專業著作,這本書我是頭一次針對大眾讀者寫的,可能內容會相對淺顯一些,不過集中了我最近幾年做心理諮詢時的一點感悟,希望能夠對人多少有些幫助。」

  「謝謝白醫生。」

  

 

 

作者有話要說:酷愛男女對手戲,不耐煩心理建設的各位,下一章就是他們碰面了,再下一章他們就……可是看看留言,大家似乎也疲憊了,好消息是——按編輯的說法,下周書應該可以上噹噹,要不就停這裡吧。。。。

第八章(上)

  這天晚上,任苒再度去了後海。習慣的力量就是這樣強大,不管是對一個人還是一個地方養成了習慣,有些舉動就差不多成了不必思索而為之的下意識行為。

  後海的夏夜,當得起夜夜笙歌這四字評語,湖面上有掛着紅色燈籠的畫舫隨波而動,隱約有絲竹管弦之聲傳來,無處不帶着柔靡的紅塵喧囂氣息。

  過去大半年時間裡,雲上的生意仍然並不算好,卻一直維持着,沒有如其他類似酒吧那樣,隔一段時間再去,便已經轉手換了名字。也許正因為如此,這裡成了任苒在後海唯一的去處。

  她每次來,靠窗那個位置始終為她保留着。她一坐下,服務生不等她開口,便給她端來紅酒。

  她去洗手間,出來時卻聽到兩個服務生在走廊另一端忙裡偷閒小聲議論着她:「總坐六號台的那位小姐可真怪啊。」

  「噓——別亂講話。要不是她一直來光顧,有人出一大筆錢給我們老闆維持營業,這裡早做不下去了。她可是我們的米飯班主。」

  她不介意做別人眼裡的怪客,也不想驚嚇到那兩個服務生,靜靜站在原地,挨了一會兒,等他們去前面做事才走出去。其實他們的議論對她來講,並算不意外,只不過是從另一方面坐實她的某個猜測而已。

  這天她比平時喝得要多一些,到午夜時分,已經醺然半醉。遠處湖面有人彈古箏,鄰近酒吧布魯斯的節奏慵懶,身邊縈繞着鋼琴曲,各式音樂調和,曲不成調地斷續傳來,恍惚如同一個迷亂的舊夢。

  她伏到桌上,半睡半醒。一隻手輕輕拍她的肩,她的頭換個方向,嘀咕着:「阿邦,你應該再來晚點,等我把這個夢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