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14章
青衫落拓
她費勁地用手撐起頭,一邊揉着疼痛的太陽穴,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改天我得問問白醫生了,據說大部分夢只黑白灰三色,我也好長時間沒做過彩色的夢了,不過剛才這個夢好象是彩色的,有大海,有帆船,有飛魚,有珊瑚在跳舞,還有……」
然而她沒醉到認不出人的地步,猛然打住,察覺到正扶起她的來人身材高大,不是每次酒吧打烊會突然冒出來接她的阿邦。她順着他白色襯衫的胸前紐扣向上看去,站在她面前的是陳華。
不同於前幾天瞥見他的背影,最近快一年時間,頭一次陡然面對面如此貼近地站着,任苒有點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還有什麼?」
「阿邦呢?」她反問。
「阿邦的母親生病住院,他回家看望她了。」陳華解釋着他的突然現身。
任苒尷尬地「哦」了一聲,記起那個和善而沉默寡言的瘦小婦人,她有着一張滿是風霜的面孔,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老很多,「她……我是說茅姨還好吧。」
「她的風濕性關節炎很嚴重,很可能以後不適合再住在雙平了。阿邦打算接她來北京住,可是她捨不得離開家。」
說話之間,陳華半攙半抱,帶她走出來。她勉力掙開他的手,「沒事,我能走。」
「我的車停在銀錠橋那邊。」
陳華還說了一句什麼,但任苒腳步飄浮地向銀錠橋走,並沒有聽清,也不打算去問。
兩年前的一個夏夜,她曾跟祁家駿也是這樣走在後海邊,帶着薄薄醉意。晚風含着熱氣拂面而來,依稀是舊時氣息,記憶片段湧上心頭。
「這裡名叫後海,那邊還有前海、西海、北海、中海、南海……這麼多海,其實都不是海。」
她當時對他解釋着這一帶的方位與景觀。
當然,都不是海。
真正的大海在遠方,眼前這樣的波瀾不興,不是她曾經對着的任何一片海洋。
她凝視銀錠橋上可以看到的隱約西山輪廓,而他則凝視她,仿佛要在從小到大早已熟悉的臉上讀出什麼,或者,只是想看入她心底。
「愛你,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不想再讓任何事傷害你,珍惜你,希望跟你永遠在一起。」
這個聲音盤桓耳邊,揮之不去。她在銀錠橋上站住,伏在欄杆上,看着下面暗沉水面倒映着大半輪明月,水面泛起粼粼微波。
「西方有句話,如果你一直掛念逝者,他就走不了。只有慢慢停止想念,他才會無牽無掛去往極樂世界。」
當時明月,此刻依舊,只是月下看着她的那個人不可能再出現了。她真的必須放棄想念,讓他自此從心底消逝嗎?
「在想什麼?」陳華問她。
她收回思緒,「請原諒,我現在很容易大腦一片空白,什麼也沒想。」
「我帶你去海邊住幾天吧,任苒,看看珊瑚。最近幾年,雙平附近海域……」
「不,我哪兒都不想去。」她猛地打斷他,直起身子,繼續向前走。
如果跟往常一樣,是阿邦送她回家,如果她清醒着,會與他閒聊幾句,有時喝多了一點兒,會幹脆在車上睡着。等到了公寓樓下,他叫醒她,她照例道歉:「對不起,阿邦,真的不用再來接我,你看我不可能喝到爛醉,叫輛出租車回家就可以了。」
而阿邦都只是好脾氣地笑,既不點頭答應,也不辯駁,送她上電梯,確定她進了公寓將門反鎖好再轉頭離開。
當坐在身邊的那個男人是陳華時,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努力在酒精帶來的麻木感中保持清醒,身體高度緊張,腦袋裡十分混亂,到拿出鑰匙開公寓門,才鬆了口氣,轉頭正要與他道別,兩人卻在那一瞬間擁抱到了一起。
她在倉皇之間,抓緊他的襯衫。他的吻遽然占據了一切,她被無法理解的力量籠罩,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
她住進這間公寓後,他從來沒有來過,可是黑暗之中,他仿佛知道所有的格局,徑直抱起她走進臥室;這個懷抱她睽違多年,已經陌生,可是此刻卻如此親密,似是一個故人悄然入夢而來。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沒有與人有如此親密的接觸,某些長久壓抑心底已經接近忘卻的記憶不受控制地浮了上來。她孤獨得太久,所有對孤獨的習慣,其實只是一種無奈,一種自欺。
突然之間,她放棄所有思考的能力,只想不顧一切溶解在這個懷抱里——這不是出於單純的□,而是從肌膚到心靈深處渴望一個沒有間隙的忘情親密。
她被他放到臥室的床上,他一粒粒解開她的紐扣,嘴唇貼到她□的肌膚上,灼熱發燙。
所有的一切都在幽暗月色中朦朧不清。她幾乎可以實現自我催眠,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夢,她只需沉溺,不用思索。
然而,她清楚這不是夢,也清楚知道緊緊抱着她的這個人是誰。
意識到這一點,她沒有辦法繼續混沌下去,讓自己一無所知地接受。近乎灼傷的痛楚侵蝕着她,她掙扎着叫道:「不,家驄……」
陳華曾經用過的這個名字從她口裡叫出來,對他們兩個人來講,都顯得有些陌生了。
他停止動作,他的身體仍然火熱地抵着她,隔了一會兒,他將頭埋在她頸間,良久不動。
世界突然之間轉入靜止狀態。
黑暗之中,她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也知道她的心在他身體下跳動得激烈不安。
她艱澀地說:「對不起,我不能……」
「噓——」,他的手指按住她的嘴唇,「我知道。」
他移開身體,替她掩上衣服,仍然抱着她。
他一動不動,她松馳下來,酒意占據意識,心跳漸漸恢復正常節奏。她不知道她什麼時候睡着,長期以來,她受失眠折磨,淺眠易醒,很久沒有睡得如此沉酣。等她再睜開眼睛時,已經是第二天清晨。
任苒看着凌亂的床鋪和自己身上同樣凌亂的衣服,清楚記起昨晚發生了什麼事,那不是一個荒唐的夢。她捧着臉,禁不住呻吟了一聲。
陳華走了進來,他已經穿得整整齊齊,陽光灑入室內,照在他身上。她完全沒想到他竟然還沒離開,慌忙抓起床單遮住自己。
「早餐想吃點兒什麼?」
他問得理所當然,越發襯得這個場面荒誕得可怕,任苒沒法忍受下去,「請你離開,不然我走好了。」
「你別折磨自己,昨天什麼也沒發生。」
她已經借着床單的遮掩,勉強扣好了自己的襯衫,一聲不響爬下床,陳華上前一把按住她,「你冷靜一點。」
「你讓我一個人待着。」
陳華盯着她,點點頭:「好,我晚上下班再過來,接你去吃飯。」
他走以後,任苒呆呆坐倒在床邊。
剛剛恢復的平衡哪怕虛假,一經打破,再難勉力恢復。那麼多的往事,不受控制地重現於眼前。
她與祁家駿一塊兒長大。那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感情一直伴隨着他們,哪怕他半真半假對她說,他們將來會結婚,她也並沒有考慮過那個可能。
十八歲那一年,她愛上了一個曾經叫祁家驄的男人。似乎只有在那個年齡,才會有那麼固執、強烈的愛,不給自己和別人留下選擇餘地的熱情。
從一開始,她的愛就有些盲目而一廂情願。他冷靜超然分析她的感情,他對她的回應帶着一絲無可奈何的縱容,卻從來不曾鼓勵她。
在她終於成長獨立以後,他們已經分開很久。她開始在無數次回憶之後,試着分析她經歷過的愛情。
她發現,那的確是一場華麗而完美的冒險。
一個有着危險魅力的陌生男人,突然出現在她平淡的生活中,激起她純屬少女的想象。
當她對父親幻滅憎恨時,他顯得那麼誘惑,看上去可以填滿她所有感情的缺口。
她一步一步投入,一寸一寸陷溺。
而他,始終保持着清醒與距離感,只似乎有一點兒感動,總在她幾近絕望時,會流露出憐惜與不忍。
所有的期盼、失落、等待、患得患失、絕望……迭加在一起,到後來,她已經完全弄不清,在付出太多以後,那算不算純淨的愛情。
她沉浸在那一場冒險中,目眩神迷,忽略了祁家駿,祁家駿卻始終默默關心着她。
生活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太過複雜,祁家駿與她的同學莫敏儀結婚生子,然後又走向婚姻破裂。
她無法回過頭去估量他對她付出了多少等待和愛。
去年四月,祁家駿突然去世,在她心底留下一個無法正視面對的傷口以後,她已經無力再付出任何感情了。她只知道,那是她不可複製的青春記憶,不必提及的隨風往事。
任苒突然下了決心,哪怕她還沒有計劃好去哪裡,她也必須馬上離開了。她不應該再以任何方式,與這個叫陳華的男人有任何關係。
她當然沒有與他正式告別的打算。她打電話告訴鐘點工,她要出去玩幾天,讓她不必過來做飯,再發郵件給白瑞禮,取消了接下來的預約,然後隨手抓過衣帽間內的一隻旅行袋,收拾了最簡單的行李,開車上路。
她只是完全沒有預料到,這種不告而別居然如此快地演變成了一場近乎荒唐的逃亡。陳華甚至親自追到了這個小城市。
第八章(下)
任苒凝視着鏡子,如同看陌生人那樣端詳着,仿佛看到了不同年齡時的自己,那些她以為已經正式告別過的時光就這樣重現於眼前。
那個迷惘的18歲女孩子已經離她很遠了,她曾經在一個男人的目光下臉紅心跳,把所有的少女情態毫不掩飾地流露給他。可是時間幫她慢慢披上鎧甲,現在鏡中是一個神態平和的女人,內心的思緒再如何紊亂,也可以從眼神到表情都做到波瀾不興。
鏡子上的霧氣早已經散盡,她的身影單薄而清晰地出現在她面前,沒人能從鏡子裡窺見更多。
過去就這樣過去了。
她收拾着紊亂的思緒,換好衣服,將頭髮吹到半干,這才走出來,只見陳華正站在窗前接電話,聲音如同平時一樣冷淡:「……這件事你看着辦吧,阿邦。」阿邦是他的助理,跟隨他已經多年,停了一會兒,他繼續說,「訂我和任苒明天下午從這邊省城飛北京的機票。」
「我沒打算回北京。」她插言道,然而陳華只看她一眼,並不理會,對着手機說:「算了阿邦,不用訂機票。她不喜歡坐飛機,我還是開車帶她回去。會議推遲一天,出差時間不變,通知劉總跟我一塊兒去上海。」
她瞟他一眼,不再說什麼,去取了電水煲去衛生間接水插上。陳華繼續打另一個電話,她坐到沙發上,拿出包里的瑞士軍刀,抽出指甲銼,銼着磨損得沒法補救的指甲。
陳華講完電話,收起手機,走過來坐到她身邊,「現在我們來討論一下你這次奇特的旅行吧。」
「GPS除了有這種我不知道的神奇防盜功能外,記錄行程更不在話下,有什麼可討論的。有一點我得說清楚,我沒打算偷你的車,到了Z市,我會把車鑰匙快遞給阿邦,讓他派人去取。」
陳華微微一怔:「你回Z市幹什麼?」
任苒遲疑一下,「只是看看,沒有特別的目的。」
「然後呢?」
任苒持着指甲銼,端詳着自己的手指,長久默然。陳華耐心地等待着,終於,她抬起了頭,看着他,聲音輕而清晰地說:「我還沒做最後決定,也許試一下出國念書;也許就在國內找一個氣候溫和的城市住下來。」
「總之,再不見我了,對嗎?」
任苒停了一會兒,點點頭:「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