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18章

青衫落拓

田君培好不尷尬,很明顯任苒至少是聽到了剛才的對話。可是她神情安靜,並沒有什麼開玩笑的意思,似乎純粹只是有感而發而已。他不由主動地也看向天空,暗藍的天幕上,那大半輪月亮異常皎潔明亮,呈現出與平時不同的清新通透感。他久居大城市,向無對月抒懷的習慣,也不得不承認,此刻明月確實與平時所見不同。

他們離得很近,溶溶月光下,任苒看向遠方,整個人仿佛籠罩着一層薄紗,月光照上她的面孔,皮膚看上去白得近乎透明,風吹動她的頭髮,柔軟地向後飄拂,那個側影單薄到有幾分不真實,顯出無形的距離感。

田君培幾乎不由自主地注視她,內心有一點莫名的悸動,忍不住想將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她看上去再度恢復了從容鎮定,沒有一點一個小時前走出酒店是的迷茫情態,可是任她如何談吐自若,落落大方,甚至稱得上坦白,她都有一種疏落而神秘的距離感。

田君培即將滿三十歲,步入而立之年。他一向性格沉穩,做的是嚴謹的律師工作,精通人情世故,從來不是那種未經人事的書呆子。從大學到現在,他有過不止一個女友,然而,這種突如其來的迷惑感覺,是他以前從來沒有在別的女孩子身上感受過的。

他完全不想打破此時的靜諡。可是他知道這樣盯着一個說不上熟悉的女孩子看不夠禮貌,他不願意讓自己表現的失態,只得提醒她:「任小姐,這裡半夜風很涼,你感冒了的話,不適合在外面待久了。」

任苒點點頭,站起身,「晚安,田律師,我先去睡了。」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晨,田君培到一樓餐廳吃早餐,孫隊長頹然走了進來。他頗有些詫異,「老孫,你怎麼有空來這裡?」

孫隊長坐下,伸展着腿,隨隨便便地說:「我今天凌晨被人叫起來加班,一直忙到現在。」

「除了什麼大案子嗎?」

孫隊長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他不免疑惑,「不方便講就不用講,我的好奇心並不算很強。」

「君培,你知不知道你惹上了什麼事?」

田君培一怔,「這話怎麼講?」

孫隊長哼了一聲,「昨天我們釋放的那個叫任苒的女孩子突然離開的高登酒店,不知去向。我們不得不連夜加班找她。」

田君培大吃一驚,「至於這麼大陣勢嗎?任小姐又不是犯罪嫌疑人,而且有完全行為能力,她愛去哪兒就去哪兒,怎麼居然要弄得全城搜捕她。」

「當然沒有搜捕的程度,否則你現在還能好好坐在這裡嗎?」

「老孫,到底是怎麼回事?」

「陳華並沒有正是報案說女友失蹤,劉處長只是請我們協助尋找。我們調出高登酒店的監控錄像,可以看到任苒一個人提了行李於十二點零五分出房間,乘電梯到一樓走出酒店,偏偏酒店門口的攝像探頭出了故障,沒有拍到她上了什麼車,去了哪裡。我們詢問值班服務員,他們也沒注意到。接下來半個晚上,我們只好排查附近的出租車和酒店,有一個司機說她想乘車出城,不過他沒有答應,去拉了別的活。」

田君培笑道:「那你怎麼找到我這裡來了?」

孫隊長冷笑,「我留了個心眼啊,記得某人昨天在公安局接完電話跟我說過,有人約他去花都夜總會談事情。花都恰好就在高登酒店對面,我早上轉過去,調了花都的監控錄像資料看,猜猜看,我看到你12點13分從夜總會出來會有什麼聯想?」

「我只會想,老孫你果然有福爾摩斯的潛質。」

孫隊長笑罵道:「你少給我戴高帽子。我知道你一向出差都住度假村這邊,馬上過來查了一下昨晚的入住登記,果然是你拐了人家女朋友來這邊。」

「孫隊長,你誤會了。」

一個柔和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他們同時回頭,只見任苒不知時候站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

「我並不是陳華的女友。之所以離開高登,只是想換一個安靜的地方住,跟田律師沒任何關係。」

孫隊長有些尷尬地笑了。

田君培連忙說:「老孫是我朋友,他沒有惡意的。」

任苒並不介意,「我下來吃早點,不好意思聽到了你們講的話。」

她的神態十分從容,顯然沒有把別人找她這件事放在心上。孫隊長打量一下她,「請坐,任小姐,我想問你幾個問題,當然這不是正式訊問,你可以不回答。」

「請講,我儘量如實回答。」

「陳華先生為什麼這樣窮追不捨,從北京一直找到這裡?」

任苒思忖一下,「我身體不大好,他大概是不放心我一個人出遠門,昨天我已經跟他講清楚了,我現在沒事,不用他擔心。」

「不過,你大概沒有跟他講再見就走了吧。」

任苒苦笑,「我覺得沒那個必要。」

「任小姐,請恕我直言。我查了一下高登酒店的入住記錄,陳華先生於三天前那個下午抵達J市入住,也就是說,從你被關押在本市公安局時起,他就住在高登酒店,一直到昨天,他才請來省廳的劉處長陪他到公安局撤銷報案,這似乎不是一個單純不放心你身體的態度。」

任苒有些意外,她完全沒有想到陳華竟然已經來了這麼久。他管理着億鑫集團,以他的忙綠程度,一個人在這偏僻城市的酒店一住三天,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難道僅僅只是就近看她如何接受不告而別的懲罰嗎?她不認為他有這種閒心。想到昨晚,她只能努力鎮定。

「有些事我沒法解釋。不過餓哦可以保證,我現在跟他沒有任何經濟上的牽扯,我也沒有做任何違法的事。如果需要的話,我可以跟你回公安局接受調查。」

「任小姐,我不是來抓你的。我並沒有接到報案,只接到指示排查市區酒店,該做的工作我已經完全做完了。到這裡來,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提醒小田注意。」田君培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不然你也不會跟我講那些話。」

「你是律師,該怎麼做自然有分寸。」孫隊長站起了身,「好了,當我沒來過這裡。」

「謝謝孫隊長,我會馬上退房離開,儘量不給各位添麻煩。」

孫隊長走了,任苒正要回房間收拾行李,田君培攔住她招手叫來服務員,示意她再端一份早點過來。度假村提供的是中西合璧的早餐,一個煮雞蛋,一碗小米粥,一份煎餅,再加一份水果沙拉。

「不管要去哪裡,先吃早點。」

任苒再度苦笑,「不好意思,希望不會連累到你。」

田君培聳聳肩,「沒關係,陳先生並沒再次報案把事情攪大,看上去也是有理智的人,談不上連累。你有什麼打算?」

「我準備回老家Z市。」

「那最好去省城W市坐飛機。」

任苒搖搖頭,「不,我有一點可笑的飛行恐懼,能不坐飛機就儘量不坐。」

「據我所知,J市這邊沒有知道Z市的長途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今天打算開車去鄰省的漢江市辦點公事,可以帶你過去,那邊有去Z市的長途車和火車。」

任苒略微遲疑一下,「如果不麻煩的話,那再好不過了。」

田君培並不是突然動念頭,他確實在昨天晚上從花都夜總會出來就做好了決定。

吳畏的種種行為,他早看在眼裡,也委婉勸說吳昌智加以約束,但看起來效果都不明顯。除了吳家人,只有他知道,董事長吳昌智表面絕對控股旭昇,但實際上大股東是吳昌智的外甥尚修文。

田君培所在的普翰律師事務一直處理着尚家的法律業務,幾年前,尚修文參股旭昇,將手上股份的名義持股權給了舅舅,當時田君培在所里正嶄露頭角,參與了相關法律文書的草擬,與尚修文正式認識,並開始全權負責處理旭昇的各種法律問題。

尚修文不肯公開參與企業決策,在鄰省的省會漢江市與朋友合開一家小小的貿易公司,做旭昇的產品代理,處事極其低調,不干預旭昇的經營。但田君培清楚滴知道,吳昌智十分看重尚修文的意見。

田君培跟尚修文一向談得來,私交已經算得上朋友,對於這件涉及吳昌智父子關係的官司,他持審慎態度,表面看,官司並不算大,但背後可能隱藏的問題如果不及時解決,完全可能危及旭昇的前途,於公於私,他都有責任向大股東指出來。所以他給尚修文打了電話,決定第二天直接面談,商量出一個處理辦法。

吃完早點後,兩人上樓,收拾了簡單的行李下來退房。他帶任苒上車,駛上了去漢江市的公路。

從車一發動開始,田君培的手機不斷響起,而且都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講完掛斷。一邊開車一邊接電話,車速不免放慢。快要出城,他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不得不將車停到路邊,匆匆用筆做着記錄。

好不容易講完這通電話,他抱歉地說:「對不起,讓你見笑了,當律師就是瑣事特別多。」

任苒微微一笑,「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開車。我沒有肇事記錄,駕駛技術還湊合。」

田君培確實還有幾個電話要打,他幾乎沒有遲疑,便點頭答應,與她交換了位置。

任苒調整好座椅,繫上安全帶,發動車子。田君培先還有些擔心,打着電話同時留心看她開車。不過他很快放鬆下來,任苒開車時十分專注,上了高速公路以後便基本保持勻速,保持與前面的車距,看的出駕駛經驗很豐富。

不到四個小時的車程,田君培發現任苒是一個十分理想的旅伴,她當然不舌燥,可是也不過分沉默。她不刻意找話題,但當他聊起什麼,她會回應。態度十分自然。

下了高速進城後,兩人再度交換位置,田君培開車,他看看時間,說:「任小姐,我朋友馬上趕去機場,所以時間比較緊,我們先跟他見面,然後我再送你去火車站可以嗎?」

任苒點頭,「當然,其實進了市區可以放我下去,這個城市我不算陌生。」

只是進了漢江市區以後,她似乎大吃了一驚,迷惘地看着車窗外,「我也許誇口太早,我完全不認識這裡了。」

「你有多少年沒有來?」

她算了算,「大概快九年了。」

田君培經常到各處出差,不禁哈哈一笑,「現在城市變化很大,不要說九年,隔一年再看,都會有面目全非的感覺。」

站在綠門咖啡館門口,任苒倒放下心來。這個咖啡館再不是昔日那家隱藏在眾多雜亂無章、污水橫流的洗車房之間的小店了,唯一與過去有聯繫的是兩扇對開的玻璃門漆成綠色格子狀,裡面十分寬敞幽深,隨處擺放着闊葉盆栽植物,裝修顯出了陳舊,壁紙發暗,局部有些脫落,地板磨損,可是卻更透露出家具一般讓人安心的氣氛,臨街一排明亮的落地玻璃窗上懸着米色窗簾,對面是漢江晚報社氣派的辦公大樓。

他們走進去,已經有一對男女坐在那邊等着了。田君培給他們作介紹:「尚修文,尚太太甘璐。這位是我朋友,任苒。」

尚修文是一個氣質溫文內斂的男人,他太太甘璐留着短髮,看上去也十分秀麗沉靜,兩人旁邊放着行李,顯然正準備出行。

「甘璐,我儘快跟修文去那邊談完,不會耽誤你們二次蜜月。」

甘璐笑了,「君培你少來噁心我,我們已經老夫老妻了,這次只是趁我放暑假出去度假好不好。我幫你招呼任小姐。」她轉向任苒,「任小姐,你想喝點什麼?」

「水果茶就可以,謝謝。」

任苒張望一下四周,店內響着輕柔的鋼琴曲,有三個穿綠色服裝,系白色圍裙的男女服務生正輕快地來回忙碌着,沒有以前那個叫蘇珊的美艷女孩子在內。她不禁好笑,她記得陳華對她提起過,老李正在新加坡工作。這麼多年下來,當然已經人事全非,想來這個店不過沿用了一個名字而已。

「尚太太,我聽田律師說你就住附近,這家咖啡館已經開了很長時間吧。」

「我結婚後才搬過來的,並不清楚。任小姐來過這邊嗎?」

「我在漢江市住過兩年多時間,不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等會兒可以問問修文,他經常跟朋友來這間咖啡館喝咖啡。」

任苒並不打算再談這話題,拿起水果茶喝了一口,正想說一點別的,卻一眼看到甘璐面前放着一份印刷精美的大開本畫報,翻開的那一頁是一整幅跨版印刷的照片,銀白色的沙灘緩緩延伸入碧藍清澈的海水之中,遠方藍天白雲下隱約是一個小小的島嶼,那島嶼的形狀讓她一下屏住了呼吸。

甘璐注意到了她的視線,「這是我們準備去度假的地方,廣西北海潿洲島上的雙平度假村。」

雙平這兩個字重重撞入她耳內,她勉強一笑,「照片拍的真漂亮,能給我看看嗎?」

「當然。」

甘璐將畫報遞給她,她從頭看起,才發現者其實是一本度假村的宣傳畫冊,沒有多少文字介紹,所有的圖片構圖,角度極用心思,完美表現出了濱海風情,具有十分震撼的視覺衝擊效果。

她馬上能確定,這個位於潿洲島東南方的雙平度假村正是陳華的億鑫集團投資開發的。兩年前,她曾被銀行派遣參與曲線融資方案的談判,雖然那個地方後來因為種種原因擱淺,但億鑫集團很快與另一家外資銀行達成合作協議,計劃並沒有受影響,度假村已經建成營業,而且直接冠名為雙平,讓她不能不有一些感慨。

「看得出很適合度假放鬆。」

「是呀,斜紋的合伙人介紹的,他去年帶女友去過,回來後讚不絕口,說景色很美,而且很安靜。唯一的遺憾是,」甘璐纖長的手指點在照片上那個小小的島嶼上,「對面的雙平島從去年年初就開始封島保護珊瑚資源,遊客沒法過去上島遊覽了。」

「也許這樣遠遠看上去,更有海外仙山的感覺。」

甘璐笑了,「說的也是。」

那邊田君培和尚修文已經談完,走了過來,甘璐站起身,笑道:「我估計君培你今天帶了壞消息了。」

田君培叫冤:「律師的一點可憐名聲就是這樣被毀掉的,只要找人談話,就准沒好事。你問問修文,我哪有說什麼壞消息。」

「不用問,他只要這樣若有所思的樣子,肯定就有為難的事情。」

尚修文大笑,「君培,看到沒有,其實男人在太太眼裡,根本沒秘密可言,你以後結婚就會知道。」

田君培也笑了,「不耽誤你們了,一路順風,玩得開心。」

尚修文輕鬆拎了兩件行李,「璐璐,你拿上自己的包就行了。」

任苒將畫報合攏遞過去,甘璐笑着搖頭,「任小姐,你留着看吧,我們馬上要過去那邊,用不着了。」

「謝謝,一路順風。」

尚修文夫婦跟他們打個招呼,出咖啡館攔出租車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