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19章

青衫落拓



田君培坐到任苒對面的位置,「需要我幫你訂火車票嗎?」

「稍等一下,我先給我父親打一個電話。」

她拿出手機打開,頓時不停響起了短信提示音,分別是陳華與她父親發過來的。看着那一個個消息,她心情複雜,順手刪除,撥通了父親的號碼。

任世晏急迫地問:「小苒,你現在在哪裡?」

「對不起,爸爸,我在漢江市。」

任世晏鬆了一口氣,「出了什麼事?前幾天陳總打電話給我,問你有沒回Z市,後來又說你出去玩了,很快會回北京,讓我不用擔心。我打不通你電話,怎麼可能不擔心。」

「我沒事。」任苒猛然意識到,她現在回Z市的話,陳華很可能也會過去找她。她實在無法面對他,「爸,我打算在這邊住一陣子。」

任世晏不解,他在漢江市工作過幾年,當然了解這邊的氣候,「這麼熱的天,你怎麼會想到去漢江玩?不如回Z市避暑。」

「過一段時間再說吧。爸爸,如果……有人找你問,你就說不知道我在哪裡,我沒有跟你聯絡好了。」

「你們出了什麼事?」

「沒事啊。爸爸,別問了。」

任世晏嘆了口氣,「好吧,下個月月初,我剛好要來臨江開了一個法學教育交流會,我們見面再談。」

「好的,我在這邊等你,再見。」

放下手機,任苒抱歉地說:「田律師,我改主意了,準備在這邊找一個賓館住一段時間,等我父親下個月月初過來開會時見面。」

田君培一向把日程計劃得十分周密,還真沒見過像任苒這樣隨心所欲更改行程,走到哪裡算哪裡的旅行態度。可是任苒說得輕鬆平常,他竟然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笑了,「好,你打算住哪裡?」

任苒正要回答,這時一個清脆的聲音傳來:「小李,胡先生打電話說四點鐘開車來取他的咖啡豆,你記得準時幫他裝好帶送出去。」

任苒向隔着不遠的吧檯那邊看過去,之間一個身材窈窕的女郎面向這邊站着,她一眼認出,那正是蘇珊。她那張輪廓分明而細緻的面孔美艷一如過去,身上穿着一件樣式簡潔的黑色V領短袖針織衫,更襯得膚光勝雪,長而濃密的秀髮蓬鬆如雲般披在肩頭,成熟的韻致猶勝當年。她的目光掃過來,任苒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然而蘇珊只是友善地淺淺一笑,顯然根本沒有認出她來。

任苒當然更無意上去相認敘舊,放心地端起果茶喝了一口。

只聽那個服務生對着蘇珊小聲嘀咕着:「上次他也是這麼說的,結果我直着脖子在大太陽底下等了半個小時他才來。」

「好了好了,你到時間就在門口站着,看他車來了再出去。」蘇珊利落地交代完畢,轉身繞過吧檯走了進去。

「她是這裡的老闆娘,這一帶出了名的美女。」田君培注意到任苒的視線,「修文的合伙人馮以安是這邊的常客,上次請我過來喝咖啡時告訴餓哦的。據說很多人衝着見她專程過來喝咖啡。」

任苒笑了,「她的確長得很美。謝謝你送我過來,田律師。我去找賓館。」

田君培不等她講出再見,也站了起來,「天氣太熱,你拎着行李不方便,我送你過去。」

第十二章

任苒就近在華清街上找了一家賓館住下。

八月下旬的漢江市,和她記憶中一樣炎熱,夏日盤桓於城市,沒有任何即將結束的跡象,太陽自凌晨直到黃昏,占據着天空,空氣熱烘烘的,仿佛停止了流動。

16歲那年冬天,她母親方菲去世,任世晏辦完後事,便帶她離開Z市,轉學來到這個城市。

下火車後,迎接她的是寒冷潮濕的倒春寒天氣,天色晦暗,北風凜冽,細雨夾雜着零星的雪花撲面而來,路面泥濘,所有的人都低着頭匆匆疾行,這個景象跟她當時的心境一樣淒涼。

接下來是短暫得讓人無法察覺的春天,氣溫暴漲,馬上進入漫長而炎熱的夏天,如此極端的氣候,再加上揮之不去的悲傷,無法融入新同學中的孤獨,她一直鬱鬱寡歡。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夏天祁家駿報考這邊的大學,給她一個意外的驚喜,她想,她永遠不可能適應這裡。

現在重新置身於這座城市,她不能不再度記在那一段青蔥歲月,她本來根本沒有計劃來這裡,卻在最不宜人的季節里意外逗留下來。

她還來不及做出明確的計劃去哪裡,也許並沒有一個地方能讓她逃開所有回憶,了無牽掛地重新開始生活。她要做的,只能是一一面對。

懷着這念頭,任苒第二天下午做完手頭的翻譯工作,給蔡江開發郵件後,走出了涼爽的賓館。

到了下午四點,太陽仍然熾熱,大街上溽暑逼人,她先去了她住了兩年的財經政法大學,然而到了學校門口,她大吃一驚,眼前變成一片寫字樓與住宅區,完全看不到學校的影子,更別提以前學校旁邊那整整一條街做學生生意的熱鬧場面。

她向路人一打聽,才知道財經大學政法大學已經於幾年前從這片位於鬧市的狹小老校區整體搬到了郊區大學城。

她憑記憶向後面走着,這裡經過重新規劃,往日的小山已經夷為平地,只隱約保留着一點地勢起伏,再也找不到以前通向她和她父親住過的宿舍的石階。一整圈走下來,並沒有滄海桑田的巨變,可是也再沒什麼能與她的回憶吻合了。

任苒離開學校舊址,去了江邊,已經過了下午六點鐘了,太陽西斜,但光線明亮,離黃昏還早。

長江將這個城市分為南北兩個部分。任苒第一次來到江北,是跟初到這個城市的祁家駿一起,在一個夏末黃昏。

祁家駿和她坐在被太陽烤得有些發燙的台階上,看着眼前寬闊的江面,一邊搖頭一邊說:「果然浩蕩得不像話。」

她白他一眼,「這叫什麼形容詞?」

「這是感嘆,小苒,這個城市也不錯嘛,大開大合,沒你電話里說的那麼差。」

她嘀咕着:「反正我不喜歡這裡。」

「除了天氣熱,同學講話聽不懂,菜太辣以外,還有什麼理由?」

她想了想,只得承認她的不喜歡更多是因為自己心情不好。

「好了,從現在開始,我過來陪你--監督你,你給我放開心起來,答應我,高中最好一年好好加油學習。」

上學期任苒的成績十分糟糕,父親當然沒喲苛責她,可她從小到大功課沒有落後過,只能心虛地低下頭。不過,祁家駿完全沒有訓誡她的意思,捋了一下她的頭髮,「當然也不用太努力,跟我一樣,稍稍用力,考上財經政法大學就行了。萬一用功過度,考上北大清華就麻煩了,我可沒法跟過去。」

看着祁家駿戲謔兒輕鬆的神情,她沒來由的心安,在母親去世大半年後,第一次哈哈大笑了。

「走,我們下去玩水。」

祁家駿拖着她的手往下走,一直走到江水拍打着的沙灘水上。

當時的江灘保持着原始風貌,大面積沙灘裸露,岸邊滿是雜亂停靠的破舊漁船,野草叢生,成片的蘆葦是有大半人高,江水裹着黃沙,渾濁得讓任苒沒有任何想走近的欲望,可是看着祁家駿脫了鞋襪下去,興致勃勃地趟着水,她也突然開心了起來。

現在,展現在任苒眼前的江邊已經完全不同於過去。沿着江岸修建成了長達十公里的江灘公園,種滿各種樹木花卉,雕塑、亭台點綴其間,景觀燈高低錯落,大理石鋪就一處處親水平台。

今年汛期有些滯後,漲起的江水漫上台階沒有退去,站在高高的堤岸看下去,下面仿佛成了一個天然的嬉水樂園,斜陽餘暉將江面染上金色,人頭攢動,三三兩兩從岸邊一直延伸到接近江心,既有市民攜家帶口在淺水區休閒乘涼,也有不少人在激流中揮臂暢遊。

如此熱鬧,出乎任苒的意料。她順着石階走下去,只見一個年輕的父親正站在水中鼓勵他兒子:「來,還可以再走下來一步。」

那個看上去只有四五歲的小男孩怯怯站在齊腰深的江水中,試探着伸一條腿下去,江水到了他的胸部,他又驚又喜地大叫起來:「爸爸,我站不穩,快漂起來了。」

任苒跟周圍人一樣坐下,脫下鞋子,將腳放入濁黃的江水中。江水泛着小小的波浪,清涼而柔和地在她小腿邊起伏着。

一個濕淋淋的皮球驟然迎面飛過來,任苒本能地伸手接住,臉上、身上頓時濺了不少水,只聽那個小男孩叫道:「我的球,我的球,還給我。」

年輕的父親連忙道歉:「不好意思,牛牛,快跟阿姨說對不起。」

小男孩嘟囔着,根本聽不清說了什麼,她笑着說:「沒關係。」一邊將球擲還回去,小男孩接住,開心地跳了起來,隨後頑皮地再次將球丟給她,他們就這樣來來回回拋着球,任苒固然沒有不耐煩,那小男孩更是樂此不疲,一直玩到他的母親拿着冰棒過來,他才歡呼一聲,丟下球抱住媽媽的腿,努力跳着去夠着冰棒。

任苒將球丟給他的爸爸,看着江對岸出神,直到那小男孩將咬了一大口的冰棒遞到她嘴巴,她才回過神來。

「阿姨,給你咬一口。」

他爸爸被兒子的舉動逗得捧腹大笑,他媽媽則又好氣又好笑地叫:「牛牛,跟你說了很多次,不要把自己吃過的東西讓別人吃,太不禮貌了。」

任苒也禁不住笑着搖頭,「謝謝你,牛牛,阿姨不吃。」

落日遲遲,渾圓地掛在西邊的天空,映得雲霞如火焰般絢爛,半江瑟瑟,半江反照着彎下的鮮艷紅色,堪稱壯麗。任苒入神地看着這景色,而周圍的人似乎早已習以為常,沒有察覺正有美景在天邊悄然變化。

不知又做了多久,太陽終於還是慢慢西沉沒入地平線,天色暗了下來,江灘的景觀燈次第亮起,燈光在水面搖曳不定,別有一番風情。

不過江邊並沒有因此沉寂下來,岸上開闊的地方搭起一個個簡易的露天卡拉OK。功放里各式流行歌曲此起彼伏地傳來,有些唱的頗為深情動聽,有些就只能算是放聲大吼,招來周圍聽眾一陣陣口哨與喝倒彩聲。

那對年輕的父母已經帶着兒子離開,嬉水的人卻並不見減少,不時甚至有白領模樣的男男女女帶着公文包和啤酒過來,解了襯衫領口紐扣,脫了鞋襪,挽起褲腿,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喝酒聊天,當然更有不少情侶若不旁人依偎着喁喁細語。

各種對話片段零星傳來,進入她耳內。

「等會兒去看電影吧,聽說……」

「……這種考核制度簡直不人道……」

「……如果每月得還貸三千五百塊錢,我們只好喝西北風過日子了,不如……」

「如果我答應家裡去加拿大讀書的話,我們就很難再見面了……」

「冬天結婚不好,12月份穿婚紗站在酒店門口招呼客人會凍成冰雕的,也許明年……」

「他媽媽還是那麼龜毛嗎?真受不了……」

「我準備認真跟他談談,不能再這樣不明不白下去了……」

任苒猛然意識到,在度過與塵囂可以保持距離,把自己封閉起來的一年多時間之後,她頭一次分本不需要對自己做任何心理建設,自然而然地置身於人群之中,如此長時間內沒有退縮,沒有焦慮,沒有厭煩,仿佛她從未遠離過這片喧囂繁華的凡世紅塵。

她抬起頭,看着眼前奔流不息的江面,一艘輪渡鳴着低沉的汽笛,正徐徐駛向對岸,燈光里隱約可見乘客倚着欄杆吹着江風。左側不遠處是落成時間久遠的長江一橋,粗大的橋墩矗立於激流之中,右邊遠遠是另一座大橋,一帶燈火勾勒出輪廓,延伸到繁華的對岸。望得久了,有幾分恍如夢幻的感覺,仿佛隔了江水,那邊上演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

她曾經在多年前的另一個夏夜,乘着一個男人的車從一橋到達江北,穿過鬧市區,經另一座橋回到學校,那是她正陷入一場愛情的開始。

對這座城市來講,她也許能算一個故人,然而夾帶着如此之多的沉重回憶而來,眼前的一切卻都已經如此陌生,嶄新得仿佛像頭一次在她面前展開的畫卷。

周圍所有的人都在談笑風生,擺脫白天因繁重的工作、不合理的待遇、糟糕的天氣而產生的種種煩惱,無視炎熱得讓人窒息的溫度,享受習習江風帶來的閒暇時光。

最重要的是,她也能和他們一樣,試着微笑看待一切,感受平凡時光的每一絲快樂,那些長久以來存在她內心的陰霾,仿佛在無形之間被清掃逼退,擱置到一個角落,足以讓她封存起來而不去理會。

僅僅只想到這一點,任苒便有些不能置信。

她決心再試驗一下這個感受是否足夠真實,她穿上鞋子,順台階走上去,穿過江邊的馬路,憑藉模糊的記憶,向熱鬧的商業區步行街走去。

入夜的城市稍微涼爽,街道看上去遠比白天熱鬧。她漫步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在路邊的小店買了幾樣沒什麼用處的小玩意,終於確認,她坐在江邊的感受不是錯覺。

一轉眼,到了九月上旬,任苒在下午趕到父親即將入住的酒店,飛機晚點,任世晏打電話告訴她,他剛上接待方的車,讓她在大堂再等一會兒。

她正翻着報紙打發時間,突然有人叫她。

「任小姐。」

她抬頭一看,竟然是田君培,上次他送她到賓館後,兩人就再沒聯繫。

「田律師你好,真巧,在這裡遇到了。」

田君培簡直有些難以啟齒,這當然不像任苒說的那樣是一個偶遇。

他在送任苒過來的當天就返回J市,之後又回省城W市上班。他時常會不由自主得想起她,只是兩人到底交淺,看着分手時特意找她要來的手機號碼,卻不知道打過去講什麼才算合適。

挨了幾天後,他還是決定打電話問候一下,可是那號碼處於關機狀態。當然,她告訴他號碼時便說過:「我很少開手機,打不通電話不必驚訝。」

手機自普及以後,一般人似乎都多少有了幾分依賴症,無時無刻帶在身邊,很多人甚至備足備用電池,保持全天開機,唯恐錯過跟別人的聯絡。像任苒那樣只在需要打電話時才開手機的人,還真是少見。而且她說得十分自然,似乎早習慣不跟人主動聯絡的狀態,完全不介意人家會找不到她。

他不無悵然地想,他對她印象深刻,但恐怕她只將他歸於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再見面,不通音訊也不會有任何遺憾之處。

田君培回到家裡吃飯,在母親再次問他到底跟女朋友發生了什麼事,怎麼說分手就分手了時,他的這點惆悵更深了。

他和前女友鄭悅悅的戀愛,得到了家人的一致認可。

他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母親在政府科技部門工作,父親是出版社主編。他的父母都有幾分老派作風,希望兒子立業成家兩不誤。鄭悅悅的父親曾是他父親的同事,後來辭職下海經商,不過做的還是出版產業,葉酸儒商。

兩家人在一次碰面後,談及兒女,一拍即合,於是費盡心機,給田君培和鄭悅悅製造了一個不帶相親意味的邂逅。他們總算沒有辜負長輩的一片苦心,交往了起來。

鄭悅悅的父母對田君培十分滿意,但田君培的母親其實持有一點保留態度,在她看來,鄭悅悅確實漂亮,而且活潑伶俐,妝容打扮十分入時,可是言談之間不自覺流露出性格既嬌又驕的一面,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這個嘀咕被她先生迅速制止:「你已經有了准婆婆的心態,看未來兒媳總是用挑剔眼光,想想看,君培也夠挑剔了,他跟悅悅相處得來,你應該高興才是。」

想到兒子一直忙於事業,在29歲時總算有了交往穩定的女友,田媽媽只得承認確實是好事。而且老朋友、老同事談起子女,常有叫她駭然的新聞,什麼某某的女兒跟網友約會私奔,某某的兒子泡酒吧認識了兒媳,這些事讓講的人和聽的人一樣嗟嘆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