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20章
青衫落拓
相比之下,鄭悅悅來自他們知根知底的家庭,雖然貪玩,不過也大學畢業了,在她父親的公司掛着一個清閒的差事,每天上班,任誰看來,從外形到家境這些條件都很不錯。
田母一向有修養,又自詡開明,眼看着日子與鄭悅悅戀愛關係看上去發展穩定,哪怕仍然不滿意鄭悅悅的任性,可權衡以後,承認確實沒什麼可抱怨的。她決定尊重兒子的選擇,再沒有去明確干涉。
她和先生甚至開始籌劃,將幾年前買的一處房子請人好好裝修設計一下,算是送給兒子的結婚禮物,他們和鄭家人碰面時,會開玩笑地以親家相稱。
然而,田君培突然回家宣布跟鄭悅悅分手了。
田父田母大吃一驚,當然不喜歡唯一的兒子在這個問題上上草率行事,不過不管他們怎麼探問,田君培也沒講原因,只不耐煩地說這是他的私事,也與鄭悅悅的共同決定,他希望有一點私人空間。
其實田君培迴避的理由並沒有父母想象的那麼複雜。他避而不談,只是因為他跟鄭悅悅的分手並不愉快。
他們交往下來,進展順利,相處的本來很不錯。
半年前,他深夜時分出差歸來,想給女友一個驚喜,沒打電話便直接過去,敲開房門時,赫然發現鄭悅悅神情緊張,沙發上坐着一個帶着幾分侷促、又隱隱有得意之情的陌生年輕男人。
撞見這種場面,哪怕鄭悅悅解釋說只是老同學,聊天聊到忘了時間,那男人馬上起身,訕訕告辭而去,他也不能不感到不悅。
偏偏鄭悅悅接下來索性擺出一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的姿態,不肯多說申明,田君培在這方面的自負高傲其實不下於她,當然也不屑於拿出庭審質詢證人的態度去做任何追問。
兩人的相處不可避免地怪異起來。一開始有芥蒂,以前忽略不計的矛盾便無限放大。他不再像過去一樣,樂於無條件縱容她的某些小脾氣,接受她撒嬌製造的小情趣。這段關係突然變得十分生硬了。
鄭悅悅一向順風順水慣了,哪受得這種冷戰氣氛,一怒說出:與其這樣不如分手。
她也許並沒有將這句話當真,田君培卻猛然發現,以前鄭悅悅抱怨過兩個人的戀愛來得平平無奇,他還不以為然,現在看來,他們的感情確實來得浮泛,唯一的波折一來,便似乎將以前的開心盡數抵消了。他頓時心灰意冷,沒有挽回,點頭同意。
可是接下來的情節就很狗血了。
鄭悅悅忽然沒有了灑脫,變得多愁善感起來,過了幾天,和朋友在一起喝多一點酒,打他電話,哭着一定要見他。他地擋不住漂亮女孩子當眾哭得梨花帶雨往他懷裡撲,再加上朋友在旁邊鼓譟,兩個人算是複合了,都有一點兒說不出的小心翼翼,近乎相敬如賓地對待彼此。
不出一個月,他的朋友吞吞吐吐告訴他,看到鄭悅悅與那位老同學開着敞篷跑車兜風。
他怒從心頭起,打電話問鄭悅悅,這算什麼意思。她卻表現的比他還要憤怒,當即斥責他既不關心她,也不信任她,還是分手算了。
放下電話,他的怒氣也消散了,心想,他那一陣憤怒似乎更多是出於面子上過不去,不管怎麼說,這回算真的玩完了。然而他再次想錯了。
不出半個月,鄭悅悅到他上班的寫字樓下等他,夜色之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頭一句話是:「君培,你穿西裝的樣子很帥。我總記得那次看你在法庭上辯論的情景。」
出於好奇,鄭悅悅曾去看過一次他上庭,但那只是一個枯燥無味的經濟糾紛案件,並沒有多少她期待的唇槍舌劍、針鋒相對的場景。她看到一半就已經呵欠連連提前告退,到晚上約會時卻強調,一定要他穿西裝去,理由便是整個法庭數他的西裝穿的最有型。
田君培的心柔軟了一下,正要說話,她靠近他,伸手拉鬆了他的領帶,同事目不轉睛注視他,聲音略略放低,嬌嗲中帶着一絲盅惑:「可是,我更喜歡你襯衫解開第一粒扣子的樣子,真的……非常性感。」
鄭悅悅最初吸引他的地方,正是她的熱情與嫵媚。他如果硬不承認自己心神起了蕩漾的話,未免虛偽。不過他在把她抱入懷中的同時,保持着神志清醒,他確實認為,鄭悅悅的這份表現,有存心想操縱他的嫌疑。
他想,對男人來講,受到如此甜蜜的操縱,並不丟臉。
鄭悅悅說,那個同學確實一直在追求她,但她對那人並沒有感覺,他接受了這個解釋。
這一次蜜月期稍長,也只是稍長而已。刻意修補起來的感情十分脆弱,兩個月前,鄭悅悅再度為不足一提的小事與他爆發了爭吵,他不願意做可笑的政治,轉身要走,鄭悅悅情急之下,又說出了分手,他冷冷看着她:「你想想清楚,我不會再陪你玩這種分分和和的遊戲了。」
這當然不是一個女孩子指望聽到的呵哄。不過這一回,田君培真的厭倦了。
他的感情並不是沒有強悍到經得起這樣反覆折騰。他做嚴謹的律師工作,有強大的邏輯思維能力,就算有時覺得生活未免平淡,但也從來沒有憧憬要經歷那種不講道理、不安排理出牌的戀愛,更沒想過要死纏爛打抱得美人歸才覺得人生圓滿。
兩人算是正式分手。
田君培沒法對父母解釋這一過於繁瑣的過程。當聽到媽媽提起在他出差期間,鄭悅悅來過家裡時,頓時頭痛起來。
「她說了什麼嗎?」
「也沒說什麼,提了燕窩過來,說是她媽媽從香港帶回來的。我哪吃那個這個東西。」田母在科技部門工作,是資深環保主義者,向來對魚翅燕窩之類補品無愛。她皺眉道:「而且也太貴重了。我和你爸爸都不肯收,可怎麼推她都不肯拎回去。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看悅悅還是很重視你的,談戀愛要慎重,不要隨便鬧分手。她有一點嬌氣,我從一開始就看出來了,你是男人,心胸要寬廣,要懂得寬容體貼才對。」
田君培被母親教訓得無言以對。
這段時間,當鄭悅悅在深夜打他電話時,他只會勸她少喝酒,早點回家,不願意親自過去哄她,再來一次和好。
他沒有自高自大到以為鄭悅悅一定要吃他這回頭草。沒錯,他從外形到內在都算優秀,性格溫文,事業有成,收入可觀,在本省司法界已經小有名氣,可是鄭悅悅無論家境還是自身條件都很好,一向不乏裙下之臣,那位開着跑車的舊同學就是其中之一。他想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如此放低姿態回頭找他。
「我會處理好的。」他只能這樣對母親說,。
回房間後,田君培給鄭悅悅打電話:「悅悅,最好不要把我們兩人之間的麻煩擴散到我父母那邊去,這根本無助於解決什麼問題。」
「就算我們已經分手了,總還是朋友吧。」鄭悅悅若無其事地說,「你想多了,我又沒去跟你父母說什麼,只是禮節性問候而已。」
「有什麼事直接跟我打電話溝通比較好。」
「好的你放心,我聽你的。」
「好就好。」
「下周省劇院有傅聰的鋼琴獨奏音樂會,你陪我一塊兒去聽吧。」
「不好意思,我下周要出差。」
鄭悅悅笑道:「這算是迴避我嗎?」
他也笑,「當然不是,我的工作性質你應該很清楚,出差是免不了的,而且,我真的不喜歡把人生弄得戲劇化。」
「如果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任性呢?」
「悅悅,你已經給過我機會,我很感激你,不過我想,我們真的不適合。」
「也就是說,你不想再給我機會了。」
田君培沉默一下,「我祝你開心,悅悅。」
鄭悅悅掛了電話,田君培並無如釋重負的感覺。幾個小時後,他居然接到了鄭悅悅父親的電話,隻字不提他與女兒之間的問題,說是要在周末安排一個飯局,兩家人一起坐坐,他嚇得連忙推辭:「伯父,我周末還要出差,以後再說吧。」
他沒想到在他看來早已坐實的一個分手有如此多的後續,一時竟有些一籌莫展。
第二天上班後,普翰律師事務所的老闆曹又雄來到田君培的辦公室,先跟他商量手上幾個大案子的處理,然後告訴他,與鄰省省會漢江市經天律師事務所的合作談判初見成功的曙光,聽到這個消息,他跟老曹一樣興奮。
老曹是知名律師出身,從業多年,活動能量極大,在業內聲名赫赫,一向雄心勃勃。在普翰在他的主持下,在本地已經是規模數一數二的律師事務所。從去年開始,幾個合伙人開始制定擴張計劃,首選就是與本省經濟往來合作密切的鄰省省會城市漢江市。
田君培因為入行以來的優異表現,剛有資格參與其中。但跨省兼併擴張,最合適的便是選擇一家現成的律師事務所,以合作方式進行。只是運行良好的律師事務所會拒絕兼併,而境況不佳的律師事務所又不具備兼併的意義,這涉及很多方面的利益選擇,並不容易達成合作協議。
「我打算下個月處過去跟他們見面。君培,你跟我一塊過去一趟。」
田君培有些意外。他知道合作協議談成的話,普翰這邊勢必要過去一位合作人負責。但在中國,律師這一行十分講究人脈資源。其他幾位合伙人都在暗自考慮權衡,去那邊可以獨當一面固然是個大誘惑,可是同時也意味着要放棄現成的客戶區做開荒牛,辛苦自不必言。他在本省打贏了幾個複雜的官司,聲譽初見,不過剛剛成為合伙人,沒想過在這個時候去外地開發新市場。
老曹顯然早有了想法,「你手頭的打客服旭昇主要市場橫跨兩省,你經常過去出差,對漢江市的情況比較熟悉。當然,一來合作成否還要看談的情況,二來我也不會強迫你,你可以感受一下那邊的情況再做決定。」
田君培驀然地想到任苒,不得不承認,這倒是一個再跟她見面的非常合理的機會。他答應下來。
昨天,田君培與老曹一塊兒再次來到漢江市。然而,他找到任苒入住的賓館查詢,卻發現她已經退房離開,再打她那天留下的手機號碼,驚訝地發現已經處於停機之中。
他懷着最後一點希望,找他以前的同學王峪傑。王峪傑在財經政法大學任教。以前曾是任世晏的博士生,馬上便幫忙查詢到了,任世晏的確要來漢江市開會,並將他到來的時間與下榻的酒店告訴了他。
他的心情十分矛盾,不知道見到任世晏後,該如何向一位陌生教授打聽他的女兒,同時對自己的行為又不無鄙夷,這幾乎有點像情竇初開的中學生,突然對隔壁班上的某女生發生強烈的興趣,不由自主留意她的一舉一動,甚至會尾隨看她放學往哪個方向走。
可那是他同學幹過的事,他當時便覺得同學十分幼稚可笑,沒想到居然到將近三十歲時,也有了這種類似青春期反應,意識到這一點,他有些哭笑不得。
趕來酒店後,他一眼看到任苒坐在大堂一側看報紙,她頭髮剪短,齊着耳下一點兒,修長的頸項彎成一個美好的弧度,他心底突然一松,那點兒自嘲頓時消散了。
他在任苒對面坐下,「是啊,我過來出差。」
「我在等我父親,他今天過來開會。」
「方便的話,我能不能在這裡等一下,等會兒見任教授一面,我一向仰慕他的學術造詣。」
任苒在幼年時期就已經習慣了從事法律專業的各類人士對父親尊敬有加,不以為意地點點頭,「好的。」
第十三章
任世晏走進酒店大堂,便看到女兒向他招手。
他今年五十二歲,依舊身材修長有型,風度翩翩,十分引人注目。他與荏苒已經大半年沒有見面,眼前的女兒仍然清瘦,可是看上去精神不錯,完全不同於自從她出車禍後,他數次去北京探望她,每次見面時她目光游離不定、神思恍惚的樣子,讓任世晏頗有幾分意外。
任苒對父親介紹身邊的年輕男子:「爸爸,這位是田君培律師。」
任苒有着與父親相似的面部輪廓,他們站在一起,旁人一眼便能看出父女血緣關係。不知怎麼,這一點讓田君培似乎覺得,任苒並沒他最初想象的那樣來歷神秘,行蹤飄忽不定。
「任教授,您好。我拜讀過您所有的著作,以前還在北京聽過您的講座,很期待您參與公司法修改意見早日出台。」
任世晏當然早已見慣此類恭維,可是他清楚知道女兒一年多深居簡出與世隔絕的生活狀態,完全沒想到她在這個城市會有認識的人。他與田君培握手,不免上下打量一下他,笑道:「難得已經執業的律師會關注這樣純理論性的研討。」
「爸爸,你先上去放行李,我在下面等你。」
任世晏答應一下,對田君培道聲「失陪」,先上了樓。
田君培便對任苒說:「任小節,我不打擾你們父女會面,先走一步,不過你的手機停機了,以後怎麼聯絡你?」
「我會在漢江市住一段時間,換了本地的號碼。」荏苒將號碼告訴了他。
「任小節不回老家了嗎?」
任苒對他的探問有些意外,不過仍然笑笑,「突然對這個城市有了親切感,不過我爸爸大概會和意外。」
田君培點點頭,「有時候喜歡一個地方的確不需要理由。再見。」
田君培走後,任世晏很快下來。
「田律師呢?」
「他有事先走了。」
「你們認識多久了?」
「剛認識,不算熟。」
「陳總在Z市待了近一周才走,」他直截了當地告訴女兒,「你是在躲他,才不肯回去嗎?」
任苒搖搖頭,「爸爸,我給他發了一份郵件,告訴他不用再找我,他應該似乎接受了我的解釋。我目前暫時不打算回Z市,已經托中介找好了房子,前天剛搬過去,準備在這裡住一段時間。」
任世晏疑惑地看着她:「小苒,我一直以為你不喜歡這個城市。」
「這裡不錯,房租不到北京的三分之一,物價低,節奏悠閒,我做兼職翻譯,有一點兒收入,接下來我打算再找一份工作,維持生活沒問題。」
如此正常的生活狀態卻讓任世晏更加不安,他注視着女兒,欲言又止,任苒完全知道他在擔心什麼,「走吧,去我住的地方吃飯。」
任苒將任世晏接到了靠近華清街不遠處她剛租下的房子。這是一個由幾棟高層公寓組成的小區,她租了位於28樓的一套一居室房子,裝修簡潔,設施十分齊全。
搬進來沒幾天,任苒已經收拾得井井有條,除了購置生活用品外,還買了一點小裝飾品。茶几上擺着一個透明的淺口水晶碗,裡面放了一大捧帶着綠葉的梔子花,潔白的花瓣上沾着水珠舒展着,散發出一陣陣怡人的清香。可是到底看得出客居的簡單將就,任世晏想到女兒從前在Z市時的房間,被她母親布置得精緻舒適,心裡不能不有些難過。
任苒早就採購好了食物,煲好了湯,很快便準備了三菜一湯擺上小小的玻璃餐桌,父女倆對坐着,任世晏吃得讚不絕口。
吃完飯後,任苒到陽台上,指點着給父親看,「小區封閉管理,物業不錯,那邊步行十分鐘是一個公園,環境很幽靜,適合散步。穿過一條街就有一個大超市,購物也很方便。」
任世晏仍然無法放心下來。
「小苒,你和陳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突然離開北京?」
任苒的手在空中停滯了一下,收回來掠一下頭髮,「爸爸,過去一年多,他很照顧我,但我不可能一輩子讓他那麼照顧下去。我早就是一個成年人。任性那麼長時間,已經很過分,現在是時候好好生活了。」
「我看的出來,他是愛你的」
「爸——」任苒呵呵笑了一聲,「你忘了嗎?以前我離家出走,跟他同居,你到廣州勸我回家時對我說,祁家驄並不一定愛我。雖然他現在叫陳華,不過你應該跟我一樣清楚,他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