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25章

青衫落拓



蘇珊語氣平淡地講着她的歡事,任苒卻無法冷靜旁聽。

從某中意義上講,這幾乎是她昔日生活的一個翻版。每個人都以為自已碰到的人,經歷的愛情獨一無二,然而,愛恨情傷,悲歡離合,陽光底下顯然沒有新鮮事。

她從小生長在優越的環境中,家教嚴格,性格並不叛逆放縱,本來很難有蘇珊那樣小小年紀便獨立生活,敢愛敢恨的性格與決斷。如果不是突然對父親失望,她就算暗暗心儀當年的祁家驄,也不過是少女單戀,斷然不至於離家出走追隨他,進一步推想,如果祁家驄沒有因為生意陷入困境必須消失,像他那樣才華出眾的男人,他的世界勢必只會越來越大,越來越廣闊。以她當時那樣青澀的年齡,一廂情願的感情,也未必能守住他。

她記起那段從深圳到廣州的日子,她與他同居,從盲目的愛戀到一點點了解他,知道他的生活習慣,知道他的清醒、冷酷,知道他把喜歡與真正的需要分得十分清楚,不願意跟別人分享全部生活,甚至把愛情這個東西看得無足輕重……就算這樣,她也沒有對他失望。

大概再不會有一個女孩子有她這樣的機會可以如此接近他的內心,可是她仍然無法把握他——對一個拒絕被感情迷惑,拒絕把內心完全開放給別人的男人來講,她當然不可能成為他的世界。

也許,只有在雙平的時候,遠離塵世,她真正擁有了他。她應該慶幸曾經擁有那樣的時刻,短暫,但是真實。

對於愛情來講,沒有外力干擾卻無法相守的悲劇意味,顯然要遠遠強於一個情正深時無可奈何的別離。

蘇珊繼續回憶着:「當時,全國各地跑到北京碰運氣的人真多,畫家、演員、模特、歌手……每個人都顯得那麼有才華,有雄心,看上去沒理由不成功,不過,真正成功的人少得可憐。絕大部分人都只守着一點兒縹緲的希望,苦苦掙扎。好像只有我沒什麼遠大志向,能跟愛人在一起就心滿意足了。想一想,還真是年輕挨得住,就算家裡沒有隔夜糧,口袋裡只剩區區幾塊錢,照樣敢出去玩到快累散架了才回來。

任苒沒經歷過那樣艱難的日子,可是能想象得到其中的甘苦。

「我也有了試鏡的機會,還有經紀人說願意簽下我,但隔了兩天,我發現自己懷孕了。他說他愛我,可是他要衝刺他的事業,沒準備這麼年輕當父親,也不可能在那個年齡早早結婚。他讓我去打掉孩子。我當時已經隱約知道,遲早有一天,我會守不住他,我當然不願意放棄這孩子。」

「你就這樣……生了囡囡?」

「是的。小城市風氣保守,我不能沒結婚卻挺着大肚子回家找父母,就一個人回了漢江市。我以前的老闆人很好,他收留了我,一直照顧我,生孩子的時候,是他送我去醫院,給我在手術單上簽字,那一年我剛滿二十二歲。很多人以為他是我女兒的父親,我想解釋,可他說沒必要,反正他孤身一人,不介意別人議論。」

「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蘇珊不帶什麼感情色彩地說,「我老闆得到了一個很難得的工作機會,要去新加坡。臨行前,他問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走,他願意繼續照顧我,把囡囡當親生女兒看待。我想來想去,可真狠不下心去利用一個好人來解決自己的麻煩,還是拒絕了。老闆把這間咖啡館留給了我,於是我就停在我跟囡囡的爸爸認識的原地,仍然一杯杯賣咖啡,偶爾喝點小酒,聽聽他最初的這張專輯。」

「他跟你再沒聯繫嗎?」

「我們有聯繫,有時他回這個城市,我們甚至還會在一起。我是不是很可笑?」

「如果他不屬於你的生活了,還是放下他比較好。」

「是啊,知道這件事的朋友都不止一次這麼勸過我。可是老實講,我沒特意等他,到了今天這一步,他怎麼可能再兜回原地找我,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我只是覺得心裡空空的,很難再裝下其他人了,跟他有沒有聯繫就那麼回事。有時候,我甚至情願再也不要聽到他的任何消息才好。」

「你不關注他了,自然就不會聽到他的消息。」

蘇珊的表情有些複雜,停了一會兒才說:「不,他的情況特殊,用不着我特意去打聽,消息自然就來到我面前,由不得我不聽。」

她一直表現爽朗,唯獨到這一節講得十分含糊,任苒也不願意細問,驀地想起一件事,「今天你不用回去陪囡囡嗎?」

蘇珊哈哈一笑:「要是女兒能讓我陪,我怎麼會一個人坐在咖啡館裡聽歌。」

任苒有些意外,又有些尷尬,不過蘇珊並沒有什麼難過的表情,輕鬆地解釋着:「囡囡從小就跟她爺爺奶奶住在一起。」

「對不起。」

「沒什麼,別為我難過,我做的一切都不過是自己的選擇,願賭服輸罷了。」

任苒想撲向火焰的飛蛾不止她一個,有人比她付出更多,傷得更重。然而蘇珊看上去絲毫沒有自傷自憐之態,讓她不能不佩服。

「好歹我和女兒還住一個城市,我還能時不時看到她,知道她爺爺奶奶把她照顧得很好,我很知足了。」蘇珊轉動着空空的酒杯,笑着說,「我今天說了這麼多廢話,任老師,真不好意思,每次喝多一點酒,我就成了個十足的話癆。」

「這很正常。我看上去話不多,對吧?可是有一段時間,我必須定期看心理醫生。每個人都需要傾訴的渠道。」

「是啊,對面晚報社有一個記者叫羅音,每周會有幾個下午在我這裡接待讀者,聽他們講心,事然後寫成整版的稿子登出來。我以前還好奇地問過她,哪有這麼多人願意對着陌生人講故事,她也是這麼回答我的。任老師,謝謝你今天陪我。」

「我也喝得很開心。」任苒手撐着桌子站起身,搖晃一下才站穩,「蘇珊,回家好好睡一覺。總有一天,你可以感覺到,你能記住他,也能放棄他,慢慢的,他會不再真實,對你來講,他徹底成了過去。」

「你的話很有道理。」蘇珊也站了起來,思索一下,眉毛挑起,聳聳肩,「其實我記憶力很差勁,別人跟我打招呼,我經常感到莫明其妙,不記得是不是認識對方,好多難受的事,隔幾天我就徹底忘了。唯獨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我記得實在太清楚了。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願意徹底放棄,這樣子大概又矛盾又可悲吧。」

「不,我只知道,你在過你願意過的生活。」

「說得沒錯。」

蘇珊一樣樣收拾好酒瓶、酒杯,關上空調和燈,兩人穿上外套一同走出來,她鎖好店門,跟任苒道別,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越是入夜,溫度越低,凜冽的北風吹在臉上有疼痛感,讓人幾乎不相信這是一個接近南方的城市。任苒邁着小心翼翼的腳步,踩着結冰的路面往回走,腳下發出喀喀的輕響。

喧囂的鞭炮聲一直沒有止歇,煙花在她頭頂的天空不時綻放,反照得路面明暗不定。

她不記得這是她一個人過的第幾個春節了,可是她心底平靜而安樣。她想,正如同她對蘇珊說的那樣,她也正過着她想過的生活,這就足夠了。

第十七章

國人向來講究,不在春節期間沾染各類官司是非為宜,律師事務所因此可以放一個從容的假期,只是田君培沒有往年那麼輕鬆,手頭還有大量案類工作要完成。

他回到W市,除了例行看看親戚,與老曹等合伙人相傳商量工作以外,便一直在家裡快案工作。舊日朋友打來電話再三邀約相聚喝酒,他卻情不過才答應。不過到了地方,他便有些後悔了,幾個月不見的鄭悅悅赫然在座,正與人划拳,玩得不亦樂乎。

他像招呼其他朋友一樣跟她打着招呼:「悅悅,新年好。」

郝悅悅只敷衍地點點頭,繼續划拳喝酒,看上去情緒很不錯,他略微放心,坐下來跟朋友閒聊起來。

到盡歡而散,準備各自回家時,鄭悅悅突然開口:「君培,送我回家好嗎?」

當着眾人,他沒法拒絕,只能點點頭。因為出來喝酒,他並沒開車,只能在酒吧門口排隊等候出租車。這邊同樣經歷着罕見的嚴寒,鄭悅悅卻衣着

單薄,北風吹來,她頓時便打了個噴嚏,他將大衣交給她,「披上吧,小心着涼。」

好容易等來出租車,他將鄭悅悅的地址告訴司機,兩人默默坐在車內,都沒說話,到了地方,鄭悅悅卻沒有將攏在身上的大衣交還給他下車,而是拿出錢包付車費,田君培皺眉說:「悅悅,我還要繼續乘車。」

「上去坐坐吧,我有話要跟你說。」

「太晚了,不大方便。」

鄭悅悅撇一下嘴,「那要看做什麼事,才談得上方不方便。」

這樣曖昧的對話讓司機心照不宣地笑了,他利落地豎起計費器找零錢,「兩位,請下車吧,大過年的我還要繼續做生意。」

田君培無可奈何,只得下車。

鄭悅悅的香閨是她父母送給她的一套公寓,位於市中心,地段很好,面積雖然不算大,但價格在本地算得不菲。田君培當然不是頭次過來,可是上一次的記憶太不愉快,他實在不明白鄭悅悅到底有什麼打算。他陪她走進大堂,便站住了腳步。

「悅悅,我不方便上去,有什麼話,在這裡說好了。」

「這個大堂又沒供暖,我快凍死了。」鄭悅悅上上下下打量他,笑盈盈說,「還是上去坐吧,別擺出這樣一本正經的樣子,我保證不會強暴你。」

田培君苦笑,「我要怎麼說你才能明白?普通朋友之間相處最好保持適當的距離。」

鄭悅悅臉上的笑意變冷,「這麼說這已經被你劃到普通朋友行列里了。好吧,來告訴一下你的普通朋友,任苒是誰?是不是另外一個普通朋友?」

田君培吃了一驚,「誰告訴你這個名字?」

鄭悅悅若無其事地說:「在酒吧的時候,你去洗手間,手機丟在桌上,我拿起來看了看。你近期的通話記錄里只有她一個女性的名字,而且今天晚上還通過近十分鐘話。」

她居然當着眾朋友的面翻他的手機,還這麼坦然講出來,田君培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嘆一口氣道,「悅悅,你這樣可不好。」

「如果我直接問你,你現在正跟誰交往,你會直說嗎?」

田君培伸手按電梯上行鍵,「當然不會。我們現在沒有相互通報生活的義務,至於翻手機……就更出格了,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鄭悅悅顯然沒將他的話聽在耳內,只重複又問:「任苒是誰?你新交的女朋友嗎?」

「她是我很重視的一個朋友。以後別再問我這種問題,我不會回答的,進電梯吧,這裡太冷。」

鄭悅悅取下披着的大衣,默默交還給他。他剛接過來,她卻突然撲入他懷中抱住了他。她身材苗條而柔軟,只貼身穿着一件薄薄的羊絨衫,撲入他鼻端的有酒氣和她常用的香水味道,此時顯露的是零蘭與麝香混合制後調的,若有若無,配合在一起十分誘惑。

「別這麼考驗我,悅悅。」

郝悅悅不理會他,嘴唇湊上來,他錯愕之下,她的舌尖已經靈活地鑽入他口腔內,溫潤而柔軟。他只能努力將她從自己懷裡隔開,退後一步。

「你對我是有反應的,君培。」

他煩惱地笑了,「悅悅,你應該分得清,男人的生理反應和感情有時候不是一回事。」

「何必非要跟自已的欲望對抗得這麼辛苦,我又不是那種上床後一定要拉着你負責的女人。」

「別把你說得隨便,悅悅,因為我知道你並不隨便。至於我,如果隨便一下,我們就又回到老路上,根本沒意義。」

「也就是說,我跟你的感情,已經被你判定為沒有意義,不值再提了嗎?」

「不要這麼摳字眼。我更希望過單純平靜一點兒的生活,對你來說,我可能想法老土,不合適了。」

鄭悅悅沉默一會兒,突然哈哈大笑,清脆的笑聲迴響在空蕩蕩的門廳內。

「你喝多了,上去休息吧。」

「我沒喝高,不過算了。」鄭悅悅收斂了笑容,深深地看他一眼,「我這會兒快凍僵了,沒法繼續誘感你。走吧走吧,記住,我現在對你還沒有反應,我的反應跟我的感情肯定是回事。」

看着她走進電梯,他只得笑着搖頭。

不過這件事並沒結束,第二天田君培便接到鄭悅悅父親打來的電話,他語氣和藹地說:「君培,怎麼過年也不到我這裡來坐一坐?」

田君培十分狼狽,卻決心不再這麼含糊下去了,「鄭叔叔,可能悅悅已經跟您說了,我們覺得性格不合適,決定分開。這段時間我工作太忙,馬上還要趕去J市出差,沒顧上給您拜年,很不好意思,等回來後我去看您。」

鄭父似乎並不意外,「君培,我跟悅悅說過,她對你還是有感情的。我們只一個女兒,難無嬌慣,弄得她很任性。我覺得你們並沒有原則性的矛盾,不防今天過來,吃頓便飯,再坐下來好好談談。」

田君培不便對着長輩多說什麼,只能說:「我和悅悅都是成年人,做出決定都很慎重。而且我們還是朋友,不管什麼時間溝通都沒有問題。」

「君培,你今天一定要過來,我還有一點法律問題需要向你請教,恐怕開年以後,我就面臨一場官司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田君培沒法再推託了。

田君培買了一份禮品去鄭家按門鈴,鄭悅悅給他開門,似笑非笑地說:「田律師大駕光臨,實在是蓬蓽生輝。我爹險些就逼着我這大冷天出去迎接你了。」

他只得打個哈哈:「鄭叔叔總這麼風趣。」

鄭父嗔怪地瞪女兒一眼:「又在胡說八道。」

鄭媽媽也迎了出來,一迭聲地怪他這麼長時間不來,來了又何必帶禮物,實在見外,又說親自下廚做他最愛吃的菜。

田君培連忙問鄭父官司的事情,試圖引開話題,他本來只想聽聽情況,然後介紹這邊普翰的一名律師給鄭家。可是出乎他意料,鄭父倒不是找藉口。他做文化出版生意,確實因版權問題惹上了一樁不小的麻煩,而且對方是漢江市的一個公司,已經揚言要起訴他。田君培初步看了他拿出來的合同之類的文件,擔出了幾點看法。

鄭悅悅插言:「君培,我爸只信任你,你接這案子不行嗎?」

他無可推託,「其實涉及著作權法,普翰這邊有位陳律師很有研究。最好還是跟他談談,我可能在漢江市那邊為他提供工作支持。」

正在這時,他手機響起,他說聲對不起,起來接聽,竟然是尚修文從J市打來的,聲音低沉:「對不起,君培,請你馬上趕赴J市。有十分緊急的情況需要你過來處理。」

他知道尚修文年前去了巴西處理事情,行前還曾打電話問了他幾個法律方面的問題,這樣緊急返回,當然是旭昇出了大事。他馬上答正下來,然後對鄭父鄭母道歉,說必須先走一步。

不等父母說什麼,鄭悅悅先勃然大怒了,「田君培,你太過份了。推三擋四才過來,不肯幫我爸爸忙,現在又要走。你以為我真的離了你不行嗎?你走,出了這個門,我徹底跟你玩完了。」

她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田君培只得再跟鄭父解釋,實在是大客戶出了問題緊急召他過去,並保證會再找時間專門處理他的法律問題。鄭父涵養頗深,滿口說年輕人以事業為重是對的,讓他別理鄭悅悅的小姐脾氣,判處送他出來。

田君培來不及回家,只打個電話回去,然後直接開車去了J市。他走進董事長的辦公室,沒看到順昌智,只有尚修文與另幾名董事會成員面色凝重地坐在裡面,尚修文告訴了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

年前旭昇曝出的鋼筋質量事件突然急轉直下,質監局檢驗了旭昇提供的產品,得出結論並無質量問題,但接到翔實的舉報材料,經過調查發現,旭昇涉嫌與小煉鋼廠勾結,低價收購再生鋼材與偽鋼筋製品,冒充經過檢驗的旭昇產品發售到建築市場。

「目前吳董事長和幾個高層人員正在接受調查,預計報紙馬上會刊登這條消息。」

「也就是說,市面上銷售的偽劣鋼筋製品確實是經由旭昇的渠道流出去的?」

尚修文點點頭。

田君培迅速地思索着。吳昌智一向謹慎,不會為追逐蠅頭小利幹這種自毀企業前途的事情,他大權獨攬,別的董事與高管基本沒有太多話語權,唯一的嫌疑人只有捅出不少漏洞後被收回財務審批權的常務副總吳畏。他詢問地看着尚修文:「吳副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