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26章
青衫落拓
尚修文長嘆一聲,證實了他的猜測,「目前找不到他,他手機也關了。」
對這種行為。田君培沒有什麼義憤之情,他馬上從職業角度考慮問題:「要弄清楚質監部門掌握的舉報材料具體包括什麼內容。」
「我找人打聽過,裡面甚至有吳畏簽字的與小鋼廠往來帳目的複印件,可謂證據確鑿。我們商量了一下,也跟吳董事長通過電話,他提議,他扛下這個責任,引咎辭職,不再擔任旭昇董事長。
田君培知道,吳畏再怎麼不成品,也是吳昌智唯一的兒子,不可能大義滅親到把他交給法律制度,恐怕只有由老子出面擔下他闖下的大禍了,可是旭昇股東結構複雜,甚至還包括一部分國資股,誰有資格繼任董事長是一個問題,而更換董事長也未必能解決這件事引發的信任危機。
「你帶齊所有資料,君培,現在陪我去酒店見遠望投資公司的董事長王豐,我們路上再談。」
年前田君培幫尚修文處理了他注資並加盟遠望投資公司的一系列法律程序,也談到過遠望有意對旭昇做戰略投資,但還需要進一步研究。吳畏一手炮製的劣質鋼筋事件在此時東窗事發,尚修文不得不放棄徹底脫離旭昇的打算,從幕後走到告前,說服王豐在這種情況下收購旭昇一部分股份,堅定各方投資者的信心,重新讓旭昇的生產銷售走上正軌。
在與王豐進行艱苦的談判以後,旭昇董事會從下午一直開到第二天凌晨,吳昌智也從接受調查的地方趕了回來參加會議,在他的極力堅持下,尚修文終於同意出任旭昇董事長一職。
田君培清楚地知道,這雖然是一個臨危受命,但旭昇是本省最大的民營鋼鐵企業,資產雄厚,省里相關部門一直醞釀着推動上市。只要操作得當度過此次危機,仍能有巨大發展。這個職務可能說是很多人夢寐以求的,只是尚修文神態十分凝重,毫不興奮。
在度過一個不眠之夜後,田君培陪着尚修文驅車趕往W市,準備召開記者招待會,公布這一消息。路上他們仍然討論着一系列法律程序,他突然發現,一向心思慎密,不動聲色的尚修文看上去竟隱隱有憂慮之色。
「你在為冶煉廠的兼併擔心嗎?」
「不止於此,這次事件,我懷疑幕後操縱一步步把吳畏帶進陷阱再最後曝光的主謀是億鑫集團。」
田君培的第一反應是想到陳華,回為任苒的緣故,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男人給他留下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了,不過他不便在這裡談及他。「如果單純為了爭奪冶煉廠,出這種手段,未免太極端太狠辣了。」
「不止是冶煉廠,我猜想億鑫很可能志在藉機吞下旭昇集團。」
田君培略一思索,不得不承認尚修文的推斷極有道理,「不過就算遠望參股進來,旭昇仍然算股權相對集中,收購沒那麼容易。」
尚修文看向車窗外,思緒似乎一時飄遠,隔了好一會才說:「對不起,我走神了。其實我現在最擔心的,是怎麼回去面對我妻子。我不可能在電話里告訴她這件事。」
這是田君培無法回答的問題,他在昨天半夜董事會短暫休息時,才知道尚修文一向對所有人隱瞞他在旭昇擁有的股份,包括他妻子甘璐在內。本來他的安排是逐漸淡出旭昇,全力投入遠望的經營,並且也跟妻子講了未來的打算。
然而,形勢所迫,他現在必須公開在旭昇的新身份,並為那個長期隱瞞作出合理的解釋。
「她一向明理,你講清楚前因後果,她應該能理解的。」他只能這樣泛泛地安慰尚修文。
到了W市後,尚修文與其他旭昇高管去酒店。田君培趕去普翰律師事務所,臨時叫來一個助理加班,幫他一起準備各項變更及參股所需要的法律文件。
文件齊全後,他匆匆趕往酒店,預備與尚修文會合,請王豐做必要的簽字。然後在酒店門口一下車,他便看到賀靜宜坐在門前停的一輛黑色奔馳的司機座上。
她會突然出現在旭昇召開記者招待會的地方,讓田君培不解,一猶豫間,尚修文的妻子甘璐突然快步從酒店走出來,這比看到賀靜宜更讓田君培驚訝。他正要叫她,一個穿深色西裝的男人已經將她強推上那輛奔馳,賀靜宜馬上發動汽車,疾馳而去。
一切發生在轉瞬之間,田君培大吃一驚,趕上幾步,卻根本來不及干預,接着尚修文追了出來,他連忙說:「修文,開那輛車的是……」
尚修文顯然知道是誰,做了個手勢讓他不要說下去,拿出手機迅速打打電話。他驚覺後面有不少記者模樣的人跟了出來,馬上笑着攔住他們,將他們指向隨之趕出來的旭昇高管,「各位,有什麼問題請直接去問旭昇的新聞發言人,尚總現在不準備再接受採訪。」
記者被帶開。田君培再度看向尚修文,他想,看來賀靜宜與尚修文之間不止於認識那麼簡單,還存在着不為人知某些關係。他一向信任尚修文處理問題的理智與決斷,此刻卻有些為他擔心了。
田君培不得不比預計推遲返回漢江市。困擾了大半個中國的大雪終於結束,天氣漸漸放晴,不過溫度仍舊很低。
他再度去了J市,尚修文已經正找過來主持工作,但是顯得況默冷峻。當來開營銷會議的馮以安向他打聽他那天到底目睹了什麼時,他只有苦笑的份:「你從老魏那裡聽來的比我還多,我真沒看到修文吃他太太耳光的那個火爆場面。」
他確實沒時間八卦,這幾天裡,他處理了新的資本注入旭昇、更換董事長、應對可能啟動的訴訟等一系列法律程序問題,每天只睡幾個小時,已經累得精疲力竭。
他正準備動身返回漢江市,吳畏突然打電話給他,他只好開車趕往他約定的高登飯店。
「令尊和修文都在找你,你放着好好的家不回,住酒店幹什麼?」
吳畏冷笑,「我現在,老婆不得把我剝皮才怪。」
田君培知道,吳畏與電視台某主持人的緋聞已經曝光,他太太陳雨菲甚至趕去電視台大鬧一場,初步被人發到網上,一度弄得沸沸揚揚,成為很多人的談資。在吳昌智的要求下,春節期間,他還不得不給向家網站發了律師信,讓對方刪帖,盡力消除影響。
「君培,今天叫你過來,我是想問一下,我手裡的10%旭昇股份是不是可以隨意處置。」
田君培隱隱警惕:「理論上說是這樣。不過,現在旭昇剛剛更換董事長,不適合公開轉讓股份,引發外界猜測。如果你有把股份變現的意思,我可以告訴修文,讓他給你出一個合適的價格私下收購過去。」
「再說吧。你先幫我看看這幾份文件,我現在手頭不方便,得儘快把這些款子收回來。」
處理完吳畏的事情,他出了酒店,卻迎面碰上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大步走過來,嚴寒的天氣下,他只穿了薄薄的襯衫和西裝外套,十分引人注目,田君培一眼認出,他正是去年曾有過一面之緣的陳華。
田君培幾乎不由自主地注視着他,當然不僅因為目前旭昇敏感的形勢與陳華有密切關係,更是因為任苒。
陳華剛放下手機,視線不經意掠過他,眉頭一動,顯然也認出了他,正在這時,賀靜宜匆匆從後面趕上來,「陳總,我剛接到市政府通知,跟孔市長約好的時間有變動,我們得提前過去。」
他點點頭,再看一眼田君培,折轉身向停車的地方走去。
目送他上車離開,田君培給尚修文打電話,告訴他吳畏就在本地,而且似乎有意轉讓股份,「你可以開價把這部分股份收購過來,免得他節外生枝。」
尚修文嘆一口氣:「他一直認為,旭昇董事長的位置早晚是他的,現在很本不接他父親跟我的電話。我再試着找找他吧。」
田君培不得不佩服吳畏在闖下大禍後還能如此理直氣壯,「對了,我在高登酒店還碰到了賀靜宜,跟她的老闆陳華在一起,他們似乎正要去見孔市長。」
「看來億鑫加快收購冶煉廠的動作了。」
君培當天開車趕回漢江市,所里還有更多事情等他處理。
上班頭一天他便忙到晚上十點,和另一位律師一同準備他剛接下的一宗涉外投資業務,剛招來的助理小劉法學專業畢業,具備英文專業八級水平,但卻在翻譯一份法律文書時急得要掉眼淚了。他看了看她己經翻譯好的一小段不禁皺眉。
小劉看着他的臉色,委屈地說:「我的強項是聽力和口譯,把中文文件翻譯成英文要稍微弱一點,而且這些金融名詞太專業了。」
這種解釋對他來講自然毫無意義,他想了想,打了任苒電話向她求援。好在任苒上班以後,手機開着的時候比以前多。
「真是不好意思,小苒,這份文件趕得很急,時間這麼晚,我已經來不及去另外找人了。」
任苒答應下來:「我可以試試,金融名詞沒問題,但是法律名詞對我來說恐怕有難度。」
「名詞部分我來告訴你。我這就過來接你。」
任苒過來以後,迅速看了一遍文件,將那部分她拿不準的法律名詞列出來,田君培馬上做了一個中英對照出來,她一邊翻譯,一邊錄入,速度讓助理小劉瞠目,忍不住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地問她。
「任小姐,你是學英語專業的嗎?」
她搖搖頭。
「太讓我沮喪了,我蠻以為在非英語專業的人當中,我的英文就很厲害了,可是遠不如你。」
「那不見得,我在英語環境裡工作過,這幾年在做業餘翻譯,只是一個熟練程度的問題罷了。」
「那你怎麼會這麼熟悉金融名詞,一點都不需要查對。」
「我是學金融的。」
「這些倒也不難。不過怎麼才能做到中譯英也流利到這種程度呢?」
任苒還真說不好,在母親的督促下,她從小就打下了紮實的英文功底,留學澳洲期間,教授就稱讚她寫的英文論文毫無中式英語的味道,用他的話講就是:「你的好多同胞語法正確,詞彙量不小,就是寫作起來缺乏流利感,你的英語完全沒這問題。」在香港工作的八個月,同事交流全用英文,每天都要做大量英語報告,將部分金融工具轉換成適應國內需要的新投資品種進行研究,更是讓她的英語寫作能力突飛猛進。
她只能一邊打字一邊說:「大概還是得加大閱讀量,找到正確的語感。」
田君培又好氣又好笑:「小劉,現在不是教學時間,馬上去協助王律師準備另一份材料。」
小劉去了別一個辦公室,室內安靜下來,任苒潛心翻譯着,突然遇到一個拿不準的地方,「君培,這個融資期限表達寫得似乎有歧義。」
田君培卻沒有跟剛才一樣馬上過來,她一回頭,才發現他已經歪在沙發上睡着了,看得出已經疲憊到極點。她不禁啞然失笑,將這個地方標註一下,繼續翻譯下面部分。待到全部譯完,她走過去,正打算將他叫醒,目光卻落到他手裡捏着的大疊文件上,他的手鬆開,散落開來露出下面的一份報告,上面赫然標明是分析億鑫集團可能做出的收購計劃及應對方案。
她沒想到在這裡會看到億鑫的足跡,不禁微微一怔,這時田君培睜開了眼睛,「對不起,這兩天睡眠時間實在太少。」他順着她視線看自己手裡的文件,「上次你碰到的那位賀靜宜小姐正代表億鑫集團,打算收購我一個客戶的公司股份,他們做出應對方案,我來做法律方面的評估。」
她沒繼續問什麼,只讓他看譯好的文稿,「有幾個地方核對一下就可以了。」
田君培與她討論好幾個有疑問的地方,確定以後再打印出來,等全部忙完,已經到了凌晨兩點,王律師送助理小劉回家,他送任苒。
第十八章
正值城市一天中最安靜的時間,路燈映照下的馬路顯得空空蕩蕩,車子飛駛着,有說不出的順暢輕盈感,再加上任苒靜靜坐在旁邊,田君培心情十分愉快。
「真是抱歉,明天你就得開學上班了,今天還拖你忙到這麼晚。」
「沒關係。我下午一點上班,上午可以補眠,倒是你和你的同事真夠辛苦的。」
「這段時間,我手頭上的工作不少,所里又面臨業務轉型,沒辦法。」
「我爸爸雖然是法學教授,可我還真是對律師的工作一無所知,以前總以為你們如果不上庭,就會花時間練級辯論啊什麼的,沒想到今天一看,好多是案頭工作。
田君培笑了,「不要說你,小劉是法律專業畢業,招進來後犯迷糊,說怎麼很少見所里律師上庭。普翰的業務發展重點放在非訴訟業務上面,也就是指除訴訟案件和仲裁案件以外,由律師完成的各項法律事務,包括但不限於非訴調查、律師鑑證、出具法律意見等業務。相比普通民事、刑事糾紛,這部分業務的利潤更可現一些。」
「也就是說你不用去打官司。」
「必要的時候也要上庭,不過跟以訴訟業務為主的律師事務所比起來我們上庭的次數的確要少得多。」
「原來如此。」
「是不是很枯燥?一說到法律問題,我就一本正經得面目可憎了。」
任苒「撲哧」一下笑出了聲,田君培不解地看向她,她笑着搖搖頭「對不起,一般男人不會這麼看待自己的工作。我猜,這應該是你以前女朋友對你的評價。」
「你沒猜錯。」田君培不得不佩服她的敏銳,停了一會兒,他問:「你覺得是這樣嗎?」
「男人認真對待專業和工作的時候很有吸引力。」任苒馬上自悔深宵之中講這句話未免會引起聯想,連忙補充,「我從小看習慣了我爸一講法律就神采飛揚,長篇大論。」
田君培嘴角泛起一個淺笑,「能夠跟任教授相提並論,是我的榮幸。」
氣氛不可避免地曖昧了,可是這樣的曖昧卻沒有一般房間調情帶來的緊張壓迫感,任苒不願意表現得欲蓋彌彰,只得一笑,將對歪在椅背上,再沒有說什麼。
任苒不肯收普翰的報酬,理由是她不習慣把朋友間相互幫忙弄成生意。
「舉手之勞而已,再說你也幫過我很多次,算帳就沒意思了。」
「那我後天請你吃飯聊表謝意。」田君培馬上說:「意大利菜怎麼樣?地方也是以安那個美食家推薦的,據說味道很地道。」
他們不止一次吃飯,任苒答應下來,放下手機後,才發現他請客的那一天居然是二月十四日情人節。
她頓時便有些不安。
任苒沒有正式與人有過情大節約會。
她對情人節最初的印象,不過是祁家駿在這一天肯定會有安排,她曾帶着好奇盤問過祁家駿,其實也只是吃吃飯、看場電影再加出去兜兜風而已,沒浪漫到足以讓她羨慕。
與祁家驄在一起後,他們過的唯一一個情人節是在雙平。當時他們在方圓不足兩平方公里的孤島過着日夜相對的日子,日期、甚至時間都變得沒有意義,自然不會考慮情人節這種男女約會的花樣。
田君培將一個表達謝意的吃飯安排在情人節這一天,顯然不是一個巧合,當然,任苒不會遲鈍到無視一個男人流露出的追求之意。對於一個準備正常生活的27歲女人來講,有田君培這樣的男人追求,應該算一件好事。
只是,上一次她想放下往事過正常生活時,接受的是張志銘的約會。從某種程度上講,張志銘與田君培有相似之處,受過良好的教育,白領精英,事業小有所成,有強烈的上進意識,舉止斯文有禮,無不良嗜好,是一般人眼裡再合適不過的男友人選,可是她與張志銘的交往極其失敗,對方竟然拿她與賀靜宜做交易,以圖換取億鑫的投資。
她知道實情後,倒沒有什麼憤怒之情,只能檢討自己沒有放進足夠的感情,也怪不得別人表現出無情和功利心。
她不會因那段往事便惘顧田君培的誠意,從他們剛認識起,他就表現得遠比張志銘要真誠投入。可是到了今天,她也遠比當年剛從澳洲回來初入職場時身心疲憊,她正在做的,不過是一點點讓生活重回軌道,根本不確定自已是否已經有餘力接受一個男人的追求,開始一段新的感情生活。
任苒正發呆之間,她的同事Tom走過來問她:「Renee如果我情人節那天約一個女孩子出去,她會不會誤會我就一定要跟她怎麼樣?」
「這我可說不好,天知道你約會的是什麼樣的女孩子,對感情認真到什麼程度?」
「我們認識不算久啊,我倒是很想跟她進一步,可是我沒打算結婚的。聽說中國女孩子很介意這個,上次Sunny還告訴我,」Tom撓着頭,講出一句怪腔怪調的中文,「——不以結婚為目的的談戀愛都是耍流氓。真有這說法嗎?」
任苒好容易弄明白他說的是什麼,被逗得忍俊不禁。
「嚇死我了。你們是不是真的都這麼想?我女友的英文不夠好,我的中文很濫,我不知道我的表達她理解了沒有。」
他是美國人,不過25歲,有愛爾蘭血統,長着一頭暗紅色頭髮和一雙碧綠眼睛,十分引人注目。大學畢業後,他便開始周遊列國,走到哪兒,便工作到哪兒,玩夠一處,攢夠一筆錢後,再繼續上路,過得十分逍遙自在,他去年才來中國,拿着本中文中語書,現學現賣,找了這份教幼兒英語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