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3章
青衫落拓
任苒抹去頭上的涔涔冷汗,再也無法入睡。她坐一會兒,躺一會兒,下床在這斗室里來回走一會兒,終於挨到了天亮。
雨下得小了,灰白色的晨曦熹微,從那個小小的氣窗透了進來,照了她整整一晚的白熾燈泡關上,走廊傳來一陣陣腳步與談話聲,如果仔細分辨,還能聽到不遠處辦公室里的電話鈴聲。公安局進入了繁忙的日常工作之中。
只是那樣的繁忙通通與她無關。
接下來的一整天,除了看守女警定時將簡單的三餐送過來,定時幾次帶她去走廊盡頭的公用衛生間外,再沒有人來提審她,似乎已經將她遺忘了。
她以為她已經習慣了孤寂,事實上近一年多,她完全獨來獨往,幾乎不跟別人打交道。要麼一連幾天待在公寓裡哪兒也不去,要麼獨自開車出去,漫無目的地亂逛,平時交談最多的人除了幫她處理日常雜事並接送她去醫院的阿邦,就只有心理醫生白瑞禮。但是,關在這間拘留室內,時間變得緩慢悠長。這種絕對無所事事,無法打發的孤寂讓她難以對付。
她唯一能做的事,似乎就只有回憶了。
最先湧上來的回憶,偏偏與她準備決意徹底離開的那個人有關。
陳華——
就在昨天傍晚,他的名字從她對面坐的孫隊長口裡講出來。
他先循例問着她的姓名、年齡、籍貫、職業……她一一作答,十分配合,直到他說:「你開的這輛路虎,於今天上午由車主陳華報案丟失。」
從那以後,她閉緊了嘴,重新開始沉默,任憑孫隊長曉以大義還是嚴厲斥問,她都再沒有說一句話。
陳華。
這個名字如此普通,肯定有成千上萬個同名同姓的人。然而,從一開始,這個屬於他的名字,就仿佛打上他的印記,對她而言,這個名字只意味着一個人,她不可能將他與任何人弄混。
她在回憶中翻檢他們的開始,眼前出現一個暮春的午後,樹樹花開,天高雲淡,空氣中瀰漫着溫暖明媚的氣息。陽光斜斜投射進老式宿舍內,磨損的地板上每一個斑節在光圈籠罩下都顯得分外清晰,舊書櫥上的黃銅把手被擦拭得光可鑑人,她父親聲音深厚,侃侃而談,坐在他對面的那個年輕男人,從神態到姿勢都十分放鬆,仿佛討論的只是再家常不過的話題。
那一年,她18歲,而他25歲。
正好被籠罩在陽光之中,周身如同被鍍了一層淡金色光圈的那個男人,緩緩回頭看向突然闖入的她。
那不是一個標準的邂逅,可是她竟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反過來闖入了她心底。
神秘、敏銳、冷漠、體貼、傲慢、超然、危險……
這一連串形容詞構成情竇初開時她對異性模糊不確定的憧憬,在某一個瞬間,突然具體清晰地呈現在她面前。
他曾是那個滿足她少女全部想象的陌生人,她曾如同飛蛾撲火般愛上了他。
任苒睜開眼睛,指甲掐入了掌心,一陣刺痛。這樣的回憶,又怎麼能幫她度過眼前的禁閉時光。
可是,她還有更加不能觸碰的回憶。
當逝去的時光到了滿是禁忌,需要小心選取片段重溫,才不至於痛楚的時候,她再也不能把回憶當成打發時間的對抗了。
到第二天下午,她發現她也開始用指甲在牆壁上胡亂劃着,刻下不成句子的字詞,扭曲的圖案。石灰簌簌而落,牆上留下毫無意義的新痕跡。
她看着自己迅速殘損、積了污垢的指甲,百無聊耐地想,一年多的幽居生活,她以為她已經完全適應了與人群隔絕.但那是自願選擇的放逐,和眼前這樣被動地失去自由完全是兩回事。
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在和一個看不見的人角力,實在是太可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妖妖提到GUCCI的售價,呃,幾年前我跟朋友去香港玩,她敗了個GUCCI帆布包,最簡單的款式,沒拉鏈封口的那種,折合人民幣確實2000左右而已,當然是打折的。順手就寫了這個價錢上去。。。
冷文迷童鞋說了一個很好的理由,感恩節——
在此謝謝各位讀者對一個脾氣說不上好的作者的一路支持,不管您是蹲坑的、買書的,還是霸王的……今天加更一章,雖然這章多少有點鬱悶。。。
我知道你們在等誰。。。他下一章出來,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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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下)
...
在抵達J市的第三天傍晚,任苒吃過晚飯後,抱膝而坐,看着室內光線一點點暗下來,夜色悄然加深。在這個完全看不到日出日落的小屋子裡,她只能憑感覺來估算時間,任何本來微妙得難以體察的過程,經細看之下,居然也有了層次感。
突然鐵門一響,燈光照了進來,中年女警面無表情地出現在門口:「跟我來,有人要見你。」
任苒走進小小的會見室,發現那裡面坐着的男人是前天才認識的律師田君培,不禁一怔。
田君培也怔住了,他見過很多處於困境的當事人,眼前的任苒不出意料地狼狽,臉色憔悴,眼睛下掛着黑眼圈,白色T恤皺巴巴的,而且有污漬,披在肩頭的頭髮不算零亂,但明顯有幾分粘膩,暴露在外的皮膚上斑斑點點,滿是蚊子叮咬再抓撓的痕跡,再無那天讓他在收費站外驚鴻一瞥便決定停下來時的風采。
可是她看到他,只微微驚訝,眼神便恢復了平靜,神態自若。他起身做個手勢示意後,她坐下,既沒有無辜被羈押的人常見的惶惶不安,更沒有見到律師如逢救星的急切。
他想,難怪孫隊長沒覺得她情緒抑鬱,她表現得確實十分鎮定
這兩天田君培忙着自己手頭的事情,但他還是抽出時間給孫隊長打一個電話問情況,只是孫隊長看起來卻比他還要沒有頭緒。
「省廳那邊來人把她提走沒有?」
「沒有來人,也沒有電話,路虎給拖回來了,停在局裡,真奇怪。」
「她有沒有主動交代什麼情況?」
「完全沒有。她只提了兩個要求,第一個要求是她需要按時服用她包里放的藥,每天一片,我特意找醫生鑑定了一下,那是一種抗抑鬱的藥,確實需要連續服用,我們按劑量給她了。」
田君培略微意外,回想一下,她看上去有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安詳,實在看不出有什麼不妥,「另一個要求是什麼?」
「她想讓我們把她包里的書給她,看守沒答應,她也就沒再說什麼了。」
「如果她真有抑鬱症,你們得當心她的情緒。」
孫隊長沒當一回事,「情緒?她看上去十分平靜,根本不像別的嫌疑人那樣要麼吵吵鬧鬧,要麼扒着鐵門往外看。她就只是坐着發呆。」
「上面對這個案子有新的說法嗎?」
「我們打電話過去問了,省廳那邊的答覆是先單獨關着再說,這算什麼事?」
直到今天下午,孫隊長主動給田君培打電話:「君培,有時間的話過來一趟。」
他依言過來,孫隊長笑道:「給你一個機會,你去跟任苒談一下,摸清她的來路。」
他哈哈一笑:「老孫,這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們局長交代的?」
「局長頭痛啊,弄不懂這個案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到現在既見不到報案材料轉過來,也沒收到上面移交的手續。當事人一聲不吭,我們不審,她既不主動交代,也不叫屈,更不要求見任何人,我們不能老把人這麼不明不白關着吧。她對我們肯定都有戒心,我想來想去,你算比較中立的人士,又是律師,她應該會信任你的。」
田君培本來就對任苒和這件事的發展都有好奇,當然不會作勢推辭。可是當他真正坐到任苒對面,看她的神態,他有幾分不確定自己能打聽到有用的資料。
「任小姐,你好。我懷疑你還能記得我的名字,再自我介紹一次,我叫田君培,是一名律師。」
任苒微微一笑:「田律師,我記憶力不錯的。」
「那好,任小姐,能不能把你的情況跟我說說,看我能否幫上忙。」
「謝謝你,田律師,不過我沒什麼可說的。」
田君培也微微一笑:「任小姐,恐怕你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按照我國現行法律,盜竊金額達到六萬元以上就能算特別巨大,量刑標準從十年開始。一輛路虎攬勝的價格保守估計過百萬,如果證據確鑿,移送檢察機關起訴,最高可以判無期徒刑。」
任苒顯然聽得很認真,等他說完,良久不語,似乎在思索什麼,停了好一會兒,她嘴角再度泛起一個笑意,帶着點兒無可奈何:「他倒不至於那麼恨我,非要送我去坐牢。」
田君培敏銳地問:「他是誰?是報案的失主陳華嗎?」
任苒抿緊了嘴唇,是一個默認的姿態。
「你們本來認識嗎?」
任苒點點頭。
「你們是什麼關係?」
「算是……朋友吧。」
「你有沒有取得他的授權使用這輛車?」
任苒思索一下:「我們之間並沒有明確授權,不過這輛車從去年十一月起,就一直是我在開。」
「那麼具體到這一次,他知道是你把這輛車開出來嗎?」
任苒略微猶豫:「應該知道。」
「你和陳華先生之間有沒有什麼誤會?是否需要跟他聯絡澄清?」
任苒搖搖頭:「沒有那個必要。」
「你清楚他在明知是你將車開出來的情況下仍然報案,意味着什麼嗎?」
任苒再度沉默。
她的手擱在桌上,田君培清楚記得,就在前天下午,這雙手抬起來擱在那輛路虎的引擎蓋上,膚色白皙細膩,手指纖長,閃着光澤的粉紅指甲修剪整齊,一看就保養得當,與此刻指甲縫裡帶着污垢、邊緣破損的樣子截然不同。
她顯然注意到他的視線,卻絲毫沒有將手指收回藏起來的意思,只心不在焉地看着他背後的窗子。
田君培有些無奈:「你看,任小姐,我們萍水相逢。我在省城工作,到J市來是出差,平常處理經濟案件,並不接刑事案子,不是特意來你這裡兜攬生意。我只是覺得你不像是偷車賊,這件事另有隱情,所以真心想幫一下你。當然,如果你覺得你不介意讓你說的那個他來決定你的命運,也並不在乎在這裡繼續待下去,那是你的自由。」
任苒收回視線,嘴角再度向上一勾,那個笑突然來得有了一點兒調侃之意:「田律師,我不是受虐狂,不會覺得被關在一個悶熱得讓人餿掉、蚊子在兩天兩夜裡足足喝掉我100毫升血的地方里是一件有趣的事情,我更不想坐牢。不管因為什麼理由,無期徒刑都沒任何悽美的成份在裡面。」
「這麼說,你有把握他會過來撤銷報案?」
「他只想教訓一下我。在一個陌生的小城市公安局拘留室關上幾天,應該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