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30章
青衫落拓
田君培握緊她的手,「關鍵是你,小苒,我珍惜你為我做的每一件事。」
她還來不及說什麼,他已經將她拉入懷中抱緊。
任苒猝不及防,她微微掙扎一下,他已經吻了下來,他的嘴唇溫暖,他的懷抱堅定,可是她心亂如麻,無法回應,在他要進一步深入時,她移開臉,將頭伏在他肩上,他並沒有勉強她,嘴唇落在她頭髮上輕輕吻着。
她迷惘的睜開眼睛,從他肩上看出去,他身後是整面的玻璃窗,夜色下一片燈火連綿伸到江邊。沒人知道燈火之下有多少重逢、多少別離正在悄然上演。這樣在茫茫人海中緊緊相擁的時刻,再說什麼都似乎已經多餘了。
田君培抱着她,嘆了一口氣,「我突然很羨幕老侯的生活,掛着一個律師事務所的主人虛名,不再接什麼案子,也不負責具體事務,有大把時間自己支配。如果我也能這樣,就可以多跟你在一起了。」
「以後還有的是時間。」任苒輕輕掙開他的手,「君培,你做事吧,我先走了。」
「你不是說有事要跟我講。」
「沒什麼大事,以後再說好了。」
「你就留在這裡,等我看完文件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還有翻譯稿子要交,現在時間還早,我自己打車回去就好。」
當然,任苒來田君培的事務所,並不是為送一碗雞湯,可是她突然覺得,那些毫無疑問應該說出來的話被硬生生堵在了口內。
她走出寫字樓,並沒有急於叫出租車,而是順着人行道慢慢走着。
轉過繁華的大道後,街角有一個綠化廣場,有人架了音響設備,借着路燈在教授交誼舞,學舞的都是老年人,興致盎然的擺着國際姿勢跳着恰恰,一個老師模樣的中年男人,穿着全套白色的緊身衣褲,正穿梭於起舞的人叢中,不停糾正大家的舞步與姿勢。
她百無聊賴的站住,路燈光將她的影子拖曳得長長的,投在人行道上,只見那教舞的男人身形挺拔,舞姿頗為標準。他一眼瞥見她,有些意外,似乎難得見到年輕女性駐足觀看,不免更起了表演欲,示範動作格外賣力。她看到那張有掩飾不住滄桑痕跡的面孔上的風騷與招搖,不禁又是好笑,又有些厭倦,轉身繼續向前走去,同時從口袋裡拿出手機。
儘管沒有對田君培講,但是有一件事,她還是必須不拖延的馬上去做。
她撥一個並沒有存下去的號碼,11位數字一一按下去,手機響起接通的聲音。
「餵——」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了出來,「哪位?」
「陳總,你好,我是任苒。」她平靜的說。
第二十一章
早春的清晨,風和日麗,天氣晴朗,漢江市機場有序地運行着,田君培乘坐的飛機剛起飛不久,從北京過來的航班正點抵達,陳華獨自一人下了飛機。
他上一次來漢江市,是春節過後不久。
陳華去年做出投資中部省份的安排,多少有些倉促,但賀靜宜卻似乎早有準備,在第一時間提交了翔實的投資計劃,重點是收購T市鐵礦,兼併一家國營冶煉廠,進而收購當地最大的民營鋼鐵公司旭昇集團,形成一個完整的產業鏈,並推動上市融資。這個計劃十分龐大,但投合了億鑫新的投資思路,讓投資部和董事會都刮目相看。
只有陳華的目光落在他剛離開不久的T市這個地名上,如果不是一場意外的盤桓,他不會對這個地方有任何印象。
主管投資部門的總經理劉希宇讚許道:「賀靜宜這幾年曆練得確實不錯。」
另一個副總說:「她好像應該就是出生在那個省份。不過難得她時刻有準備,值得肯定。」
因為陳華一向坦然的態度,當然沒人會不知趣的在他面前提及賀靜宜的過去。而這幾年賀靜宜的工作表現得有目共睹,這份計劃看上去有很強的可操作性。於是,賀靜宜很快便收到了任命,並走馬上任,但讓人意外的是,她負責的投資項目進行得沒有預期順利。
年前,賀靜宜返京述職,在匯報工作的會議上表現得依然自信,十分確定的說將在預定期內完成T市冶煉廠的兼併,進而收購旭昇集團,他反問:「在遠望突然入股旭異的情況下,為什麼我沒有看到你的報告相應調整收購計劃?」
賀靜宜目光閃爍了一下:「陳總,我分析過,那對整個收購併沒有影響。」
劉希寧微皺眉說「可還是需要陳總出面跟T市政府再做溝通。」
賀靜宜低下頭,硬着頭皮說:「中部地區風氣保守,有時候政府官員希望見到董事長,堅定對億鑫的下一步投資計劃的信心。」
T市,他再度看一下這個地名,「你去跟阿邦確定行程吧。」
阿邦跟隨陳華多年,深知他的行事風格,安排的行程十分緊湊,從W市到T市,再到漢江市,一系列會面、會議再加主持一個簡短的項目啟動儀式。但他還是在T市多停留了一晚。
這個接近山區的城市,同樣被席捲大半個中國的罕見寒冬籠罩,積雪未化,天氣陰沉。站在高登酒店看下去,視線無遮無攔,可以看到不遠處一幢灰色的五層樓建築,那是T市公安局,凜冽的北風吹得樓頂的旗子獵獵飄動,有異樣的孤寂感。
任再就是在這個城市突然消失。那一晚浮上眼前,他的心底隱隱作痛。按照他的判斷,她留在此地的可能性極小。可是她也沒有回Z市。她到底會去哪裡,他沒有一點概念。
陳華開着那輛路虎離開T市,按照車載GPS的預先設定,徑直駛上去Z市的公路。
這輛車已經由任苒使用了大半年時間,但裡面和交到她手裡時一樣,沒有香水座、沒有懸掛的小裝飾品,沒有額外添置的坐墊,跟他以前看到的任苒自己買的那輛裝飾得十分女性化的兩廂車截然不同。
但車裡多少還是留下了一點兒屬於她的痕跡:一個密封水杯放在置物架上,半包濕紙巾和大半瓶口香糖放在扶手箱內,各式收據整整齊齊收在一個票夾,一隻深褐色太陽鏡仍擱在中控台。除此之外,他甚至疑心自己聞到了某種帶着清甜的香氣——如她身上的氣息。
身為心思嚴謹、但從來不算感情細膩的男人,卻突然有了如此細緻的感受能力,有時是種折磨。
他很長時間沒有這樣獨自長途駕駛了。孤寂漫長的行程,讓他想到他自已經歷過的那次消失。
風光無限的事止陷入谷底,在私募業內聲名狼藉,看不到將來——可是那樣接近滅頂的打擊,也並沒有讓他陷入沮喪。一方面,金錢對他來講始終只是用來操作的砝碼,所有的損失停留在賬面;另一方面,任苒的陪伴撫慰了他所有隱秘到不可能表達出來的憤怒和不安。
在異鄉輾轉,從零開始的日子裡,他時不時會記起老李對他說過的話,你年紀輕輕,就已經把自己弄得太無牽無掛。他當時笑着反問:這樣不好嗎?老李喟然嘆道,只有武俠小說和修禪有這樣的傳說,心無掛礙才可以專注到最高境界,普通人如果放棄牽掛,也就放棄了生活的樂趣和體驗。
直到認識任苒以後,他才真正領會了老李這句話的意思。
到了Z市,如他預料的那樣,他並沒找到任苒的下落,等了近一周後,他收到了任苒的電子郵件。這是她給他寫的第一份郵件。
她簡短而明確地告訴他,她不希望跟他有任何糾葛,請不要再繼續找她。
任苒選擇了消失。哪怕與他度過了最親密的時刻,她仍然毫不猶豫地走了,她是不是已經決定放棄所有牽掛,將他徹底從她的生活中剔除出去?
按照行程,陳華離開T市後,便馬上到了漢江市,忙完公務,便回到明珠酒店,到樓下才知道,當天是情人節,酒店打出招貼,宣傳着頂層托斯卡納餐廳的情人節套餐。他向來無視這種節日,徑直回了他的套間,端着一杯酒站在窗前俯瞰漢江市區的萬家燈火。
他想到與任苒的初次相逢,就在腳下這個城市。時間無情地流逝,那張年輕的面龐如隔雲端,異樣遙遠。
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哪裡都有關於她的記憶。又或者,她已經在不知不覺被他鐫刻於心底,再也沒法擺脫了。
他匆匆來去,處理完公務便返回北京,沒有稍事停留,卻完全不曾想到,他再度與任苒擦肩而過,她就生活在這個城市他視線範圍內的某一盞燈火之下。
億鑫在漢江市的項目已經啟動,有了不算小的分支機構,但陳華在頭天接到任苒的電話後,只讓阿邦訂機票,沒有通知任何一個下屬。他上了機場到達廳,上了出租車,徑直來到任苒約定的綠門咖啡館。
這時咖啡館才開門不久,陽光透過玻璃窗斜斜照進來,桌子上鋪的綠色格子桌布顯得色彩鮮明。任苒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擺了一杯猶自冒着熱氣的咖啡,聽到風鈴一響,她抬起頭,與陳華視線相碰。
「陳總,早,想喝點什麼?」她問他,同時招手叫來服務生,仿佛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一個早晨,他們經常在這裡不期而遇,相互打着招呼,坐下來一起喝咖啡聊天。
「黑咖啡,謝謝。」
陳華在她對面坐下來,打量四周,裡面還沒有其他顧客,一個服務生正拿着噴壺,給四處擺放的闊葉植物上噴水,鋼琴曲靜靜流淌在室內。
「這不是老李留下來的那家店吧。」
「算是吧。這裡現在的老闆是蘇珊,不過她外出旅行,應該下周才會回來。」
「你在這邊住了多久?」
「離開T市以後,我就來了這裡,沒有離開。」
「你決定定居在這裡?」陳華眉毛一揚,「從哪個方面講,這個城市都算不上氣候溫和。」
任苒並不回應,「目前我在這兒生活得不錯,有一份我喜歡的工作,有男朋友,短時間內我不會離開。所以我希望我的生活保持平靜,不被打攪。」
陳華保持着不動聲色,「這是你第二次對我說起你有男朋友了,希望這次我有機會見到他。」
任苒當然記得第一次對陳華提起自己有男友是在什麼情況下,談話一開始就被他定下調子,她絲毫也不驚訝。「沒有那個必要。」
這時服務生送上他要的黑咖啡,他端起來喝了一口,「不錯,味道很地道。」
「陳總,我不知道我名下的那些股票是怎麼回事,只希望你儘快全部收回。」
「我給出去的,從來不會收回。」
「可是給之前你至少應該先問一下我是不是想要吧。」
「八年前你把那二十萬丟給阿邦時,問過我想要嗎?」
任苒啞口無言,隔了一會兒,她低聲下氣的說:「對不起,陳總,我年少無知的時候,幹過很多一廂情願的蠢事,如果隔了這麼長時間你還是介意,我願意正式道歉,請你原諒……」
陳華一把按住她擱在桌上的手,止住了她,她愣然抬頭,只見他嘴角掛着一個淡淡的笑意:「任苒,去年八月,你先從北京、後從T市一聲不響跑掉,就已經足夠了,不用再來試着激怒我。」
任苒抬頭,看着面前這張消瘦而輪廓分明的面孔,他的眼睛依舊深邃得無法探測,那一點笑意反而更襯得他沒有什麼表情。她在他的注視下目光移開,看向他的手,那隻大手跟他的人一樣,瘦削、修長,指甲修剪整齊,淡青色血管微微隆起,充滿看不見的張力,將她的手滿滿覆住,她只覺得觸着格子桌布的手心沁出了冷汗,而蓋在她手背的那隻手掌卻保持着鎮定,乾燥的觸覺。
她用力抽出手,聲音清晰地說:「財經雜誌記者正在調查,據說還有家證券報社的記者也在找我。如果你不肯收回股票,平息這件事,那我只好召集所有對這件事感興趣的記者,講清楚事件的來龍去脈,正式聲明我跟這些股票沒有任何關係。」
陳華毫不動容,「沒問題,你可以把想請的記者名單交給阿邦,我保證他們會全部到場,忠實登出你的聲明內容,同時我不做任何反駁、解釋。不過,我不認為那會對你想過的所謂正常生活有什麼幫助。」
任苒怒極反笑,搖搖頭,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讓自己平靜下來,「算了,我真是瘋了,明知道你這人既不可能授人以柄,也不可能受人要挾,居然還來威脅你。」
「事實上你是可以威脅到我的。」陳華慢條斯理地說,「當然,億鑫參與ST股票重組本身並沒有什麼大問題,早在幾年前就已經開始,證券投資部負責做足夠的市場分析,預測它們的重組前景與投資價值,然後適時介入,經得起任何調查,可是如果你召開記者招待會,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任苒緊盯着他,他保持着不動聲色,仿佛在說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只要你公開宣布你個人賬號名下的交易行為是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發生的,哪怕我為此調動的不過區區兩百萬資金,也會坐實我涉嫌內幕交易。不要說記者會繼續深挖,證監會也會來調查億鑫在資本市場的運作情況。我不知道具體會有什麼後果,但幾個兼併會被無期推遲是肯定的。」
陳華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任苒卻大吃一驚,她思索一下,再度惱怒了,「你把這個選擇丟給我是什麼意思?」
「我沒打算讓你為難,你主動打電話給我,其實已經說明了你的選擇。」
「這也能算我做出了選擇?」任苒冷笑,「我能問問你什麼時候拿我的身份證去開的賬戶嗎?」
「阿邦代你辦理保險理賠手續的時候。」
任苒不得不有恐懼感了,「難道那個時候你就想到我有一天會不告而別,你需要用這種方式逼我露面嗎?」
陳華笑了,取出一隻黑色錢夾,拿出一個塑封的卡片放到她面前,裡面裝的是她兩份身份證複印件,證明是老證,十七歲的她嚴肅地看着鏡頭,卻仍然顯得有些稚氣,面孔上有着屬於少女的神采。反而是她一直到現在仍在用的二代身份證,她二十二歲回國那年辦理的,照片上的她含着淺笑,神情卻變得沉靜。她的人生仿佛被濃縮於裡面。
他將卡片放回原處,「別害怕,當時拿到你的身份證去開立賬戶,只是想把五年前給你買的保險公司非流通股正式登記到你名下。」
「五年前?你當時已經讓阿邦打給了我二百萬,這樣的投資回報給誰都會滿足了,你並不欠我什麼。」
「我本來打算給你的是1000萬元,不過當時以為你已經嫁給了祁家駿,生活無憂,我不想攪亂你們的婚姻。剩下的錢,我替你做了個中長期投資,買進保險公司的非流通股,預備在你需要時給你。」
此時他突然提到祁家駿,任苒不覺一陣恍惚,她咬緊牙,努力抑制心底的痛楚,「沒有這個必要,陳總,我一向對物質要求不高,生活也算過得去,不需要這筆錢,請一起收回吧。」
「我說了,給出去的我不會收回來。」
「你這是拿錢來砸我嗎?真有趣,你把這一切強加給我,到底想要怎麼樣啊陳總?」
「我想要的一直是你。任苒。」不等任苒開口,他繼續說,「你出於某種原因,認為我跟你的正常生活不能相容。我願意等到你徹底放下這個糾結,不過我不能讓你躲我一輩子。」
「我說了,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我給你完全的自由,不介意你去嘗試一下別的可能性。」
那樣篤定的口吻讓任苒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陳總,我從來沒有把我的生活看成一場實驗,失敗了,就換個地方,換個人,看看會不會有你說的所謂可能性。我更不會在你的注視下進行這種實驗。」
「你要真的徹底放下我,當然可以無視我,甚至大可以藉此讓我死心。」
這樣的邏輯讓任苒簡直無法反駁。
「陳總,離開北京,我想過的是正常人的生活,我不想生活在別人的視線之下,我覺得這個願望並不過分。」
「跟我說說你現在的生活。」
「我在一所語言培訓中心當助教,協助外教教小朋友英語口語,我很喜歡這份工作。」
「你那位男友呢?」
任苒將心一橫,迎着他的目光,「他是一名律師,人很好,我希望跟他好好交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