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31章
青衫落拓
「律師?」陳華略微意外,似乎想到了什麼,但隨即乾脆利落地說,「看來你已經有了規劃。你去試着跟他交往吧,我不干涉你。」
她只得苦笑:「你認為我背着一筆來歷不明的巨額財富,受到媒體的追蹤,連正常生活郡會受到干擾,能跟他好好交往嗎?」
「任苒,你說你想過正常生活,可是你心裡一直背着更沉重的包袱,始終不肯放下來,相比之下,你從來沒放在眼裡的錢算得了什麼。如果你說的那個男朋友真的存在,而且足夠愛你,就能理解包容你所有的奇怪之處。錢根本不是障礙。」
「也就是說,這筆飛來的橫財算是你幫我設的一個考驗,看我有沒有可能得到一個男人的愛情嗎?可是你有沒有想過,普通人的生活根本承受不起太多戲劇化元素。」
「你會不會對他講你過去的生活?」
任苒一下窒住,停了好一會兒才說:「我沒打算問他的過去,每個人都有權保有自己的隱私。」
「你沒法正視很多事情,任苒,於是才急着從我身邊逃走。可是過去不是一件舊衣裳,說丟就可以丟掉,你越是刻意想忘記,越是會身陷其中。」
這句話準確地擊中了任苒的內心,她緊緊捏住她專用的那隻灰藍色咖啡杯一時無話可說。
「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我一直愛你,你記住這一點就足夠了。」他站起身,深深地俯視着她,仿佛要一直看進她心底,「至於那位律師,我祝他好運。」
任苒在辦公室收到第二個採訪要求時,已經沒什麼驚異之情了。人海茫茫,這名記者也只比章昱遲一天找到她,她不得不再度佩服他們的神通廣大。
她推掉採訪,語氣客氣,但毫無商量餘地,接着她父親打來電話,她走出去接聽。
「小苒,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面對父親,她沒什麼可隱瞞的,「股票的事是陳總安排的。您別擔心,我上午已經見過他了,有記者來找您的話,您不用理睬。」
任世晏反覆詢問細節,她只揀無關緊要的部分告訴他,不想讓他擔心,「沒事的,沒有到需要採取法律行動的地步。另外,」她遲疑一下,「爸爸,別把這件事告訴季律師。」
任世晏吃驚地說:「我怎麼可能告訴她?」
「第一個找到我的記者是財經周刊的章昱,他就是從季律師那裡知道我在漢江市的。」
「那個小伙子我有印象,我以前在北京見過他,他說他是你朋友,我看他去醫院看了你兩次,挺關心你的。這次他來找我,不過我什麼也沒跟他說。他居然會去找季方平?」
任苒沒有提起是季方平主動找到章昱,「其實也無所謂,他們早晚都找得到我,不過我不希望她再把我的其他事情透露給記者聽,平白生出事來。」
「你放心,我會找她談談。」
任苒再回到辦公室,發現幾個同事看她的眼神多少有些異樣了,她只做不知,照舊坐下來做事。
然而一向藏不住任何話的Sunny索性直接問她:「Renee,你真的是報上所說的潛伏股市的牛人散戶嗎??」
有了她開頭,其他人也紛紛發問:「那你的身價可比老闆要厲害得多,有沒有什麼內幕消息透露給我們?」
立刻有人附和,「對呀對呀,同事一場,提攜我們也發點小財。」
只有Tom不明所以地看着突然熱鬧起來的辦公室,用英文問另一名略通中文的外教:「老天,這是怎麼回事?」
那名外教略通中文,對他解釋着,Sunny同時做着補充,另一名同事湊到任苒桌邊,直接打探某隻股票的近期走勢,這個紛亂的場面讓任苒窮於應付。這時,主管日常事務的王副校長探頭進來叫她,她馬上起身去他的辦公室。
果然王副校長問的也是同一件事,她只能說:「這是我的私事,希望您體諒我不方便解釋,但我不會讓它影響到我的工作。」
「你也看到了,同事議論還是其次,一個多小時的工夫,我已經接到三個記者的電話,要求我談你日常的表現,並對員工潛伏股市發表看法,我都推掉了。你是蔡總介紹來的,工作一向盡力,我們對你很滿意,但眼下培訓中心也有其他問題,實在不方便……」
任苒知道他的意思,最近已經有家長質疑英語培訓的收費標準、外籍教師的從業資格之類問題,並反映到教育局,他們正應付上級機關的調查,確實不想在這個時侯再捲入不相干的新聞之中。
「很抱歉,王校長,我也不想給學校帶來麻煩,我辭職好了。」
培訓中心人員流動性不小,又請了外籍教師,一向並沒有嚴格執行那些勞動政策,任苒簽的工作合同有着長達半年的試用期,福利通通不完備。只是她當時並不計較待遇,現在辭職手續當然辦得十分簡單迅速。她跟滿心不解的同事打了個招呼,便帶上自己的東西離開了。
突然丟掉這份工作,她並不算特別煩惱,可是想到接下來要面臨的一系列的問題,令任苒不能不一籌莫展。
不知道那些記者從哪裡弄到她的手機號碼,她又接到兩個要求採訪的電話,不得不重複着,「不,目前不接受任何採訪。」
等第二天電話再響起時,她幾乎想跟過去一樣索性關機圖個清靜,可拿出來一看,是正在北京出差的田君培打來的。
「小苒,現在方便講話嗎?」
她苦笑一聲,「方便,我昨天已經辭職了。」
田君培沉默了一下,「我看我們需要當面好好談談,我坐今天正午的車回來,大概六點到,我過來找你。」
第二十二章
如果不是鄭悅悅打來電話,意味深長地提醒在北京出差的田君培接收郵件,他根本沒留意到報紙里證券版面上以花邊新聞姿態出現的報道。
打開郵件的附件,他的頭一個反應是有人與任苒同名同姓,然而看到與億鑫聯繫在一起的報道之後,他知道,任苒是事件的主角無疑了。
他沒想到,他竟然會面臨與尚修文的太太甘璐差不多同樣尷尬的情況——以一種不自然的方式知值與自己關係親密的另一個人不曾主動告知的消息。
甘璐在尚修文出任旭昇董事長的記者招待會上意外得知結婚兩年多的丈夫擁有巨額財產,她打了尚修文一記耳光,拂袖而去,事後便離家出走,腹中的孩子意外流產,兩人關係幾近決裂。
馮以安與田君培談起此事時,對尚修文高度同情,「他們兩個人都是我的朋友,依我說,甘璐完全有理由生氣。可是後來她的反應未免過度了,修文是難得的好男人,在這件事上的隱瞞也情有可原。何必要弄到這一步?現在修文又要打理企業,又要照顧失火的後院,實在狼狽得很。」
田君培保持着律師的職業習慣,更傾向於從公允立場作出判斷,「愛之深才會責之切。站在甘璐的角度來講,她看到的也許只是她最親密的人將她當成需要隱瞞、防備的外人,這一點是她無法接受的。修文如果想求得她的諒解,要做的恐怕不止是簡單的解釋。」
對別人的家事作出客觀判斷容易,輪到自己,田君培一樣亂了方寸。
當然,任苒與他確定戀愛關係不久,不管他怎樣着迷投入,也不能不承認任苒仍舊像她預告的那樣有些遲疑,跟他保持着一份微妙的距離感,兩人遠沒有到達親密無間,互相不保留任何秘密的地步。
可是秘密以這樣的方式被披露出來,是田君培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坐在飛機上,他開始試着讓自己冷靜下來,分析這件事。
四隻ST股票,其中兩隻已經有將近二千萬元的市值,另兩隻價值無法估算。在長年處理大筆公司交易的他眼裡,並不算數目驚人,可對任何一個人來講,這無疑是一筆不小的財產。
與任苒初次相遇時,他能從她開的路虎、攜帶的LV旅行袋看出她過去的生活與財富沾邊。可是在漢江市定居下來以後,任苒除了在培訓中心上班,還做兼職翻譯工作,日子過得十分簡樸,衣着更是普通,平常唯一帶着的名牌不過是那個用得邊緣有些磨損的舊Gucci包。下午他路過國貿專賣店時,特意又挑選了一個,準備送給她。
難道任苒現在只是在過一種洗淨鉛華、刻意低調的生活嗎?在那樣決絕地離開T市以後,她和陳華是否還有着斬不斷的糾纏?他愛上的女孩子到底有着怎麼樣的過去?
航班跟往常一樣,沒有原因地晚點了,田君培帶着各種各樣的疑問下飛機後,已經是晚上七點鐘。他正開機準備給任苒打電話,先接到的卻是鄭悅悅的電話。
「郵件看了嗎?怎麼一直關機?」
「我剛出機場。悅悅,我希望你不要再關注或者插手這件事。」鄭悅悅冷笑一聲,「君培,別以為我是在無聊糾纏,我不過是想看看,你剛跟我說分手,就跟這麼一個來歷複雜的女人談上了戀愛,是不是能過上你所說的單純平靜的生活?」
田君培厭倦地說:「我的生活是我的事,如果你還希望我們繼續做朋友,恐怕就得謹記,給彼此保留一點尊重跟隱私。」
「她差不多成了公眾人物,恭喜你,說不定你也會因為這件事上報紙,到那時你再談隱私吧。」
「夠了,鄭小姐,再見。」
田君培努力平復情緒後。再打任苒的電話。她說:「我看時間不早,已經做了飯,你在飛機上一定也沒有吃好,上來一起吃吧。」
他不止一次送她到樓下,還是頭一次上來,按了門鈴後,任苒馬上開門,招呼他在沙發上坐下,「我去炒一個青菜就好。」
他坐下,打量四周,任苒租住的是一個面積不算大的一居室,裝修沒有任何特點,但收拾得十分整潔。
眼前這間房兼着客廳、餐廳與書房,左邊擺着一張小小的玻璃餐桌,上面除了放着筆記本電腦,還放了一隻水晶花瓶,裡面滿滿地插着一大把紅黃夾雜的康乃馨。客廳的陳設也很簡單,但茶几下鋪了一塊灰藍色的地毯,有些陳舊的沙發上面搭了一塊精緻的米白色帶流蘇的答巾,擺着兩隻繡了鮮艷向日葵圖案的抱枕,增加了不少居家氣氛。
茶几上放着一本舊書,正是他曾在T市公安局在任苒包里看到過的《遠離塵囂》。
不遠處廚房飄來一陣香氣,他下意識地拿起這本借自Z市圖書館的小說,撫摸着陳舊的封面,突然想到,任苒隨身帶着簡單的行李和一本舊書,告別昔日的生活,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安下家來,需要下的決心和付出的勇氣也許比旁人能想象的要大得多。
這樣一想,他突然平靜了很多。
「這書是我媽媽臨終前看的,我沒有還回圖書館,一直帶在身邊。」任苒從廚房出來,將餐桌上的筆記本電腦移到茶几上,「君培,過來吃吧。」
她準備的晚餐很簡單,一碗排骨海帶湯,清湯冒着裊裊熱氣,海帶切成細絲,上面撒了一點兒蔥花,看着十分誘人,一盤番茄炒雞蛋,一盤青椒牛肉絲,一盤清炒口蘑小白菜。她盛上兩碗米飯,田君培跟上次喝雞湯一樣,吃得乾乾淨淨。
「你看着不像是會做菜會料理家務的女孩子,實在是沒想到。」
她莞爾,「都是逼出來的。先是在國外留學,後來又一個人在北京生活,不做就沒得吃啊。」
再坐到沙發上時,田君培發現,他很難再有正襟危坐質問的意念了。但任苒已經沏好了兩杯茶放到茶几上,神情鄭重,顯然準備認真解釋。
「我是前些日子知道我名下的那些股票。在此之前,我甚至沒有去辦過股東代碼卡。」田君培驀地想了起來,「那天你去所里,是想跟我講這件事嗎?」
任苒點點頭,「是啊,不過看你太忙,我想還是先自己弄清禁了再說。對不起,君培,我不是有意要隱瞞什麼。」
田君培心底一松,握住她的手,柔聲問:「現在弄清了沒有,是不是有人違規使用你的身份證辦理賬號進行內部交易?」
任苒迅疑一下,「注入資金買進ST股票的人是陳華,他是億鑫集團董事長,他下屬的證券投資部門一直在分析研究,投資ST股票。他用我的賬號買入,應該不算想建老鼠倉違法套利。」
田君培認真思索着,他這幾年都潛心處理各種非訴業務,自然也對資本證券市場的運作有一定了解,可仍然覺得陳華這樣的舉動有些匪夷所思。
「他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用你的名義進行數額巨大,足以引起證券分析人士和媒體注意的交易,如果不是為了獲利,總得有一個目的吧。」
「你在T市也看到了,我不想再見到他,他這麼做,只是……想逼我露面。」
如此大動干戈的方式,讓田君培一下怔住。
「如果你能證明賬戶是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設立並進行操作,那麼可以先藉助媒體做一個澄清,然後再採取必要的法律行動。」
任苒搖搖頭,「君培,那些股票不屬於我,我肯定不會要。但我不打算專門去找記者做澄清。」
「這樣人們會對你有很多不必要的猜測。」
「除非交易違法,招來證監部門調查,那我會實話實說。現在我已經辭了工作,也不準備接受任何採訪,報紙做什麼報道,別人怎麼想,我並不在乎,有些事只要不理會就自然會淡下去。」
田君培心底一沉馬上得出了結論,「你不願意因為你的澄清引來針對億鑫的調查,對嗎?」
任苒沒有否認,「君培,有一些事,我必須對你說清楚。陳華是我的初戀,我十八歲那年愛上他,十九歲時我們分開。我出國念書,接下來過了好幾年我們才再見面,也只是見面罷了。前年我出了一次車禍,差點送命,他一直在照顧我,不過,我跟他……沒有在一起的可能。」
在田君培看來,在十八、九歲那樣的不成孰時期,所謂愛情不過是感情和欲望的本能萌動而已,沒法持續是正常的,不至於對一個人的生活造成深遠的影響。任苒的這個交代異常簡潔,卻根本沒法解釋陳華一直窮追到T市,現在又用如此手段逼她露面的原因。可是田君培知道,這已經是任苒不想提及的往事,他去追問未必明智。
「他這次的做法我不能接受,但我並不信希望逞一時意氣,損害他負責的企業,我只能盡力做危害最小的選擇。」
「我沒理解錯的話,你是準備不聞不問,不理股市的事,等陳華自行收手。」
「他是很難主動放棄的人,不過我既然下了決心,也不可能輕易改變。如果你覺得我這樣處理問題不夠坦誠,我能夠理解。」
田君培發現,任苒有一雙略帶琥珀色的眼睛,平靜而清澈,哪怕在批評她自己不夠坦誠時,她的語氣與神態也是坦然的。她顯然知道自己的言行會引起別人什麼樣的反應,也願意儘量解釋。可是就如同她不在乎媒體怎麼報道一樣,她似乎也並沒真正在意他是否會接受她的解釋。
他心底有說不出的滋味,發現這一點才是最讓他介意的。然而面對任苒,他沒法再盤問下去了。
「我說過,我不會問你的過去,小苒,這一點你不必有負擔。」
「對不起,君培,我知道這對你很不公平,我也儘可能想對你做到坦白,但是,一個人背負太多過去以後,已經不可能有光風霽月,事無不可對人言境界了。」
姓的聲音再怎麼平和,也含着一絲不自覺的蕭索蒼涼感。他握住她的手,凝視着她的眼睛,「我想,愛上一個人,要求的大概就不是所謂公平了。」
她的手在他的掌中明顯僵了一下,隨即合攏,反手握住他的手。在接到田君培打來的電話時,她本來已經想好,她沒權利將一個男人原本井然有序的生活攪亂,跟他說結束應該是明智的選擇。然而現在,她卻無力保持冷靜放開他的手說出再見了。
其實你是介意的。
田君培從任苒的住處出來,停住腳步,看着身後高高的公寓樓,他對自己說,身為一個律師,就算追求的不是絕對意義上的公平,也會在乎一個相對的公平與合理。只不過相較於公平,你有更放不下來的東西,你心底要求的到底是什麼?
已經是深夜時分,城市中高樓鱗次櫛比,越來越沒有過去立於伊人窗下,看燈光透出的那種浪漫可能。當然,田君培此時也沒有多少浪漫念頭,他只是心情煩亂,沒法整理出一個具體的答案給自己。
理智告訴他,任苒也許正如她一開始就承認的那樣,缺少天真與熱情,並不是一個理想的戀愛對象,更何況她還有如此複雜的過去,跟陳華那樣看上去深不可測的人有經濟上的牽扯糾葛。
可是,在被一份悄然滋生、慢慢變深的情感占據之後,哪怕他一向信奉理性處世,也沒法說服自己就此放手了。
接下來正如任苒預計的那樣,她始終不露面,而願意接受採訪的那幾位榜上有名的散戶牛人各執一詞,有兩個人言辭謹慎,只說市場投資有風險,個人行為並無制秘訣;但另有一個人突然主動現身,高調談論自己的預測分析能力,儼然以草根高手、民間資本意見領袖自居。有了如此自願拋頭露面的人士不停填充版面之後,再沒人來繼續打攪任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