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32章
青衫落拓
隔了半個月,章昱寫的報道發表在財經周刊上,他特意給任苒寄來一份,任苒看後發現,原先他持的質疑基調在成文以後,悄然改變了側重點,不光沒有在其中談到她與億鑫之間的關係,甚至沒有專門針對億鑫一家企業,而是着重分析包括億鑫在內的民營資本以各種方式進軍一級市場,進而對國內證券市場資金格局發生影響。
最讓任苒意外的是,陳華竟然接受了採訪,對於五年前億鑫集團推動保險公司上市一事他做了一個官方性質的說明。這一節極其簡短,據她所知,應該是陳華頭一次在媒體前露面了。
章昱打來的電話證實了這一點。
「他突然讓助理打電話給我,表示願意接受採訪,只十五分鐘時間。我得承認,他氣場太強,主導了談話思路,哪怕我旁敲側擊問他的出身經歷這樣敏感的話題,他也只淡淡的說他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並不介意我怎麼寫。」
任苒不解地問「怎麼又扯到他的出身去了,你不是說你們雜誌不會報道這個嗎?」
「我新近又收集了一些關於他的資料,他發跡的經歷很神秘,也很有意思,十分值得一寫。」
這是任苒不願意接的話題,章昱顯然也明白這一點。
「不過眼下發出的這篇報造也算獨家,深度和角度郁得到了總編的肯定。」他話鋒一轉,「Renee,我只有一點疑心。」
任苒知道他想說什麼,「你認為他打破慣例接受採訪是給我解圍吧。」
「沒錯,還不止於此,那位最近跳得很歡的所謂草根高手,一樣很有圍魏救趙替你吸引眼球的意思。」
任苒在心裡承認他的話不無道理,她只能說:「別去猜測他的行為了,那是徒勞。」
章昱笑了,「跟這樣一個人打交道,是不是很累?」
任苒默然,章昱無意一句話,講出了她的一點隱秘的感受。在當年她那樣辛苦愛着陳華的時候,她絲毫也沒覺得愛是一種負擔,會讓她無法承受。現在她認為她已經不再愛他了,一想到他,卻有沒來由的緊張和疲憊感。
她與章昱說再見,掛了電話。
任苒的生活恢復了表面的平靜。儘管不上班了,但她的生活很有規律,每天在家裡翻譯蔡洪開給她發來的文稿,下午去綠門咖啡館喝一杯咖啡,等田君培過來接她一塊吃飯,如果沒有和田君培約會,她會回家獨自吃晚飯,然後去附近的公園散步,回來繼續工作。
帶着囡囡去東南亞旅行回來的蘇珊卸陷入了憤怒之中,她拿新一期娛樂雜誌給任苒看,裡面赫然登着某位以前與溫令愷合作過幾部戲的女星接受採訪,話里話外的意思,竟然無不暗示溫令愷確實有一個私生女,而她本人就是溫令愷女兒的母親。
任苒看得好不疑惑,「這算什麼意思?娛樂圈的人還有搶着當媽媽的嗎?」
蘇珊罵了句粗話,恨恨地說:「這女人幾年前跟溫令愷傳出過緋聞,最近人氣下降,借着這個事宣傳,太下賤了。」
任苒想不到蘇珊對娛樂圈裡的伎倆如此捻熟,想必她常年看關於溫令愷的宣傳看出了門道,不禁有些好笑,勸慰她道:「既然是博宣傳,就不要理了,別人也未必信她。」
「她要拉扯溫令愷我才不會在乎,可是一看到扯上我女兒,我就恨不得衝過去給她兩耳光。」
「放心囡囡還小,不會去看這種報道的。」
蘇珊沮喪地用手撐住頭,「任老師,上次我跟囡囡長時間相處,還是她剛生出來的那幾個月。當時我又忙碌又煩躁,沒好好照顧她,把她交給她爺爺奶奶的時候,有點兒捨不得,可是也覺得解脫。你要問我歉不歉疚,我只能說,不,已經這樣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她總會好好長大,好好生活的,可現在,我沒辦法再這麼想了。」
「你帶她出去大半個月,感情加深是很自然的事。」
「姓也很粘我了,那天在新加坡聖淘沙海底世界,她抱着我,把咬了一半的冰淇淋送到我嘴裡,我突然很想哭。」蘇珊漂亮的大艱睛里泛起淚光,「好像從那個時侯起,我知道自己的確是一個媽媽了。現在我越來越捨不得她,想到以後別人會用異樣的眼光看她,記者還會去煩她,她會從報紙上看到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就覺得我真是造孽。」
任苒沒想到一次旅行讓蘇珊沉睡的母性意識復甦了,當然,對一個母親來講,考慮到這些事情是很自然的。她只能說:「娛樂圈總有新人出來,新的新聞會占據版面,你不用太擔心。」
她突然頓住,只見陳華走了進來,蘇珊順她的視線回頭,一下認出了他:「祁家驄,好久不見。」
陳華若無其事地走過來坐下,「你好,蘇珊。」
蘇珊看看陳華,再看看低下頭去的任苒,一臉茫然,「你們以前認識嗎?」
任苒一時無言以對,陳華先開了口:「看待會兒老李來了還記不記得你,他一向自詡記憶力僅次於我。」
蘇珊吃驚地說:「他要過來嗎?他送我跟囡囡去普濟島的時候怎麼沒跟我說?」
「大概想給一個意外驚喜吧。他進來了,你儘量裝得意外一點兒好了。」
「今年貴庚啊他,還玩這個。」話是這麼說,蘇珊笑得十分開心。
任苒再也坐不下去了,一下站了起來,「蘇珊,幫我結賬,我還有事,先走了。」
任苒剛走出來,陳華便追出了咖啡館,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你可別又犯傻一跑了之,我可不想再這麼折騰着找你了。」
暮色剛剛降臨,春日的黃昏空氣輕盈,光線柔和,雲淡風輕,陳華的聲音、神態、姿勢都有着罕見的溫和,看着她的目光中甚至隱含一點笑意,任苒卻只覺得全身發冷。
他沒說錯。剛才至少有一瞬,她心裡確實掠過了一個念頭,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現在丟掉一切,去火車站隨便買張發車時間最近的車票,跳上車駛向一個不知的終點,是否可以永遠擺脫她不想面對的這個人。
陳華嘆了口氣,「我來漢江市出差,老李剛好回來看蘇珊,約我在這邊見面,我的確很想見你,不過你放心,我說了我會耐心等待,不會再來逼你的。」
「對不起,我真的有事。」她掙脫他的手,匆匆向前走去。
回到家後,任苒坐倒在沙發上,就算陳華沒有一語道破,她也沒力氣重新跑路了。
當然,她已經那麼做過一次,可是現在看來,她從來都不喜歡漂泊不定的生活,也不想再嘗試輾轉到一個陌生的城市重新開始。
在北京二環內那個豪華公寓住着的時候,她沒有挪動任何一樣家具,沒有改變任何一處陳設,除了臥室與客廳,她甚至不去別的房間。一方面固然是因為那裡應有盡有,無需她操心,另一方面,她清楚的知道她會離開。
到漢江市租住這間小小的公寓後,從第一天起,她就陸續置回一樣樣東西,從廚房用具、床上用品到小小的裝飾,不值錢的身外物躲起來,全是看得見的羈絆,構成讓她安心住下來的居家氣氛。
更何況,她應該怎麼跟田君培交代?
想到田君培,她心裡沉甸甸的。
最近他們的相處再也沒有開始時的平和寧靜,兩個人都有些小心翼翼,她一向話不多,苦於無法主動找出輕鬆的談資,而田君培似乎決心要表現得寬容大度,不肯談及敏感的話題,不願意讓她感覺到他有絲毫影射。這樣刻意的約會,她猜想田君培能感受到的樂趣十分有限。
再加上陳華不定時出現,哪怕以他一向的自持與自負,的確不會放下身價緊逼她,也一樣對她造成了影響。
生活將以什麼樣的方式繼續下去,她突然感到有一點茫然。
第二十三章
這天下午,田君培難得有空,開車送任苒到湖畔賓館,參加一個大型國際金融與匯率政策研討論壇的現場翻譯工作的面試。
說起來,這份工作是田君培所里的助理小劉介紹給她的,那女孩子通過田君培要來她的電話,告訴她說,這個論壇由中部省份聯合主辦,規格高,規模也很大,最重量級的嘉賓是邀請了一位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經濟學家出席,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外籍專家,學者以及銀行家過來,急需一批高水準的翻譯。
「書面翻譯沒問題,可是我沒做過同聲傳譯。」她不免猶豫,「而且現在還接了一本書稿的翻譯,也沒有太多時間。」
小劉十分熱心地給她打着氣,「我做過,沒你想象的那麼複雜,而且現場需要的不止是同聲傳譯。我的老師在做會務組織,打電話非要我過去兼職,可所里現在實在太忙,我沒法去,只好答應儘量幫他找有金融或者經濟學背景的翻譯。任小姐,你的英語水平很不錯,而且又熟悉金融業,還是過去試一下吧,前後不過八天,不會占用你很長時間,待遇還不錯。」
任苒考慮了一下,也想嘗試一下自己的口譯能力,於是答應了下來。
進去以後,她到了標着會務組的房間,發現那個大套間裡人來人往,好不嘈雜。她找到負責組織工作的蔣老師,送上自己打的一份簡歷和畢業證。蔣老師看完資料,沒有任何寒暄,直接便用英語一連串地開始提問,這自熟難不倒她。在翻譯完他指定的一篇短文後,他馬上講明報酬,「Renee,這個報酬你能夠按受的話,明天開始上班,參與會務接待,協助會務翻譯,記得帶行李過來,八天時間恐怕都得往在這邊。」
出來以後,任苒把這個看上去潦草倉促的面試過程講給田君培聽,他也好笑。
「已經到這裡來了,我們去前面的一個農家風味餐館吃飯吧。」
「又是以安推薦的嗎?」
「還真沒猜錯。據他說,那裡最大的特色就是各種野菜,有一道菜是把新鮮的柳樹嫩葉用鹽醃漬,做成涼菜,別有風味。至於榆錢、槐花、薺菜什麼的就更不用說了。」
那家餐館就在幾公里之外的湖的另一端,裝修得十分有田園情趣。他們到那裡時,時間還早,於是停了車訂好位置,先去湖邊散步。
這個湖水域廣闊,湖面上常年有省賽艇隊在集訓,遠處一隻接一隻皮划艇貼着水面疾行,掠過他們的視線,隱約傳來教練拿着喇叭大聲吆喝,卻也不顯得嘈雜。近處是沿岸垂柳,漢江市的春天來得十分急躁,幾乎隔幾天,柳樹就突然萌出細細的鵝黃色葉子,如煙霧般籠罩住光禿禿的樹枝。風軟軟拂面吹來,已經不帶絲毫寒意。如此景致和天氣感雜着心情,他們郡不由自主地放鬆了下來。
「這個城市就這一點好,市區裡面既有大江,又有大湖,讓人簡直疑心這裡不是一個工業城市。」
「我媽媽去世後,我爸調動工作,把我帶過來,怕我不開心,帶着我四處轉,也是這麼跟我說的。」
「那一年你多大?」
「16歲。」
田君培憐惜地握住她的手,「你以前一定是個脆弱敏感的孩子。」
「嗯,沒錯,敏感脆弱、愛鑽牛角尖、矯情、自我、固執、怕孤單……總之是個很難纏的姑娘,現在回頭看過去,有時簡直忍不住驚訝,好像我跟她不是一個人。」
「真有這麼大變化嗎?」田君培也有幾分驚訝。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任苒就是在那個年齡階段與陳華那樣成熟的男人相遇。是和他那場短暫的戀愛改變了她,還是時光將她雕塑成了現在的模樣?
任苒心不在焉地看着遠方,「是呀,變化太大了。不要老說我了,你以前什麼樣,我是說成年以前?」
田君培聳聳肩,「我好像一直這個樣子,沒什麼變化。生活太順利了,一路上最好的小學、中學、大學,所以說總處在順境裡的人通常很無趣,我猜在別人眼裡我就是這個樣子。」
任苒禁不住笑,「你似乎是在自我批評,可我聽出了自負。」
「是嗎?別人都說我再謙虛不過了。」
「你言辭舉動都謙遜有禮,可骨幹里不時流露出驕傲。」
這個評語讓田君培也笑了。從小到大,他父母家學淵源,家教嚴謹,一向都以謙謙君子、循循儒雅之道約束他,要求他任何情況下不可以狂傲輕佻。他也時刻提醒自己,不以智力上的優勢自炫,但修養歸修養,個性歸個性,他當然最清楚自己潛在的自負。
「希望我沒自大到今人討厭的地步。」
任苒抿着唇笑,搖搖頭。
田君培站住腳步,撫着她被風吹得斜斜揚起的短髮,他的手指插入她的髮際,動作輕柔如風。她垂下眼帘,暮色之中,她的面部白暫細膩如精緻的骨瓷,嘴角微微向上勾起,有着一個濕潤的弧度。他情不自禁抱住她,她紅了臉,避開了他的嘴唇,小聲說:「旁邊好多人。」
不遠處的確有一排釣魚人,不過他們都專注於湖面浮標的微微波動,根本沒有朝他們這邊看。田君培依舊摟着她,「小苒,我……」
她猛然抬起眼睛,打斷了他即將說出口的情話:「對不起,君培,我覺得有些事情我們還是講清楚比較好。」
他心底一沉,似乎預感到她要說什麼,然而他同樣充湍無名的疑問,急需一個「講清楚」來釋放。
「我不知道愛一個人應該是什麼樣子。我喜歡跟你在一起,可是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愛着你。」
「至少願意跟一個人在一起,才談得上愛吧?」
「我想來想去,這樣對你,還是不公平。」
田君培有點惱火地看着她,「你一定要我反覆承認,我願意接受這種不公平嗎?」
「君培,我剛才說了,十幾歲的時侯,我是個難纏的姑娘,後來變了很多,並不是說那些缺點我通通改掉了,我只是……怯懦了,不敢像以前那樣理直氣壯,以為付出是自己的事,與別人無關,更不敢安然享受一份也許回報不了的感情。」
「我期待的講清楚可不是這樣的。不,小苒,我們是在戀愛,不是在訂立契約,明確雙方有多少義務,有多少權利,付出多少,收回多少。我喜歡你,現在聽到你也喜歡跟我在一起,我很高興。如果有一天,我不滿足於你始終不清楚愛不愛我,我會告訴你。」
他的聲音清晰,條理明確,任苒再度覺得辭窮,她只能說:「那好,君培,我不知道關於我的過去,我該說些什麼才算是講清楚了。或者這樣吧,你覺得有疑問的不妨問我,我儘量坦白回答。」
這個提議讓田君培哭笑不得,「等到你願意跟我分享你的過去,我會很開心。可是我不打算跟你玩這種問答遊戲,這不是分享,而是坦白交代,我不需要。我唯一的疑問是,你想跟我繼續下去嗎?」
任苒長久沉默着,就在田君培幾乎已經忍耐不住的時候,她投入了他懷中,將臉緊緊貼在他胸前,輕聲說:「君培,我很矛盾,怕自己這樣太怎麼了。」
這依然不是田君培希望聽到的答案,可是抱着她,他想他差不多別無選擇。
隔天一早,任苒便提個簡單的行李去會務組報道,她被分派參與接待,國內外各路嘉賓開始陸續過來,她從會務中義領取名單,馬上跟隨司機奔赴機場,舉着姓名牌接機,將他們送上車帶回賓館安頓好,然後幾乎毫不停頓地再度出發,當天接完最後一趟晚點的航班,回到賓館已經是午夜時分,她累得精疲力竭,只草草洗了澡,倒頭便睡着了。
第二天的工作仍然如此,嘉賓來得更集中,每個人都忙得腳不沾地,來去匆匆,拿到當天的接待名單後,任苒很是意外,排在第三位的居然是她在澳大利亞Monash大學學習金融投資學時師從的教授亨特先生。當身材高大魁梧的亨特從到達口走出來,也馬上認出了她。
「Renee親愛的,在這裡見到過去的學生,真是一個意外驚喜。」
她擁抱他,「亨特先生,你越來越年輕了。」這倒不是一句客套話,眼前的亨特曬得黝黑,更重要的是沒有了教她時那略為臃腫的大肚皮,看上去十分健康,「歡迎你到中國來。」
上車以後,她跟亨特先生坐在一起。他告訴她,現在澳洲與亞洲的經濟聯繫日益緊密,他兩年前便開始主持一個中國當代金融發展研究項目,經常會到中國來,不過還是頭一次到這個城市。她介紹沿途風物,他聽得饒有興致。她把他送到賓館,安排好房間,抱歉地說還有接機任務,現在不能陪他敘舊,又馬上動身去了機場。
到晚上她接來自美國的兩位銀行家,到達大堂做入住登記時,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任小姐,你好。」
她回頭一看,呂唯薇正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一身休閒的打扮,笑盈盈看着她。她想這論壇研討的主題是金融與匯率,想不到身為國際貿易專家的呂唯薇也會參加,只能說人生何處不相逢了。
「你好,呂博士,歡迎過來開會。」
「沒想到在這裡遇上,任小姐在這邊做志願者服務嗎?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