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35章
青衫落拓
任苒一下怔住。「我跟他父母好言好語說了,那邊的環境更有利於囡囡的成長,我保證會在假期帶囡囡回來看他們,他們有裡間,也可以去新加坡探親。哪知道老先生老太太頓時歇斯底里大發作了,非說我是拿着女兒向他們的兒子逼婚。我逼什麼婚啊,這次回老家,我就是開婚姻狀況證明,讓老李跟我父母見面,然後登記結婚。」
上次旅行回來,蘇珊還隻字未提要與老李結婚,任苒也不過一周多裡間沒來綠門,現在不得不佩服她的決斷,「那我能跟溫令愷講什麼?」
「他自我中心習慣了,剛才根本不聽我說什麼,就命令我二十分鐘內出現,然後掛電話,真搞笑。」蘇珊沒好氣地說,「一來我要開門做生意,二來我不想再引來記者亂寫一通給囡囡惹事。不然我管他在這兒坐一天呢!服務生看到他,花痴得連聲音都變了,甭指望她們能轟走他。想來想去,只有請你去幫我去說說。讓他回他家,我保證兩個小時後過去跟他見面談。」
任苒只得答應,她掛上電話走出來,徑直走到溫令愷面前,可是不待她開口,溫令愷頭也不抬,客氣而冷淡地說:「現在是私人裡間,不簽名不合影,謝謝。」
一直注視着任苒一舉一動的田君培撐不住笑了,任苒眼角餘光向他一掃,嘴角微微向上勾起,聲音卻保持着鎮定,不疾不徐地說:「溫先生,我受蘇珊的委託過來轉告你,她目前正在進漢江的高速公路上,約兩個小時以後進城,她約你在你父母家見面,請你不要在咖啡館久留,以免給大家造成不便。」
溫令愷果然見慣各種場面,英俊的面孔上不露任何尷尬之色,冷冷地說:「你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待會兒咖啡館的顧客會慢慢多起來,你是公眾人物,相信也不願意在這兒久留,引人來求合影簽名,我說完了。」她轉頭對服務生說:「請把溫先生這杯咖啡記在我的賬上,謝謝。」
溫令愷站起了身,森然說道:「不管你是誰,請轉告蘇珊不要自作聰明玩火,更不要考驗我的耐心。」
他大步甩門而去,綠格子琉璃門在他身後被帶得「砰」地一響。
任苒回到座位,田君培笑着搖頭,「傳說中的大,果然派頭十足。」
她也覺得好笑,「唉,的確是很英俊、很有明星范的男人,可是大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習慣了,受不得一點拒絕,估計蘇珊等會兒跟他的談話會很艱難。」
田君培聽她講了蘇珊的打算後,自然是從法律角度看問題:「看這樣子,溫令愷似乎不打算放棄女兒的撫養權。」
「他大概不會公開爭奪撫養權吧,不然也不會這麼多年隱瞞有個女兒。」
「還要看當初蘇珊有沒有將女兒的撫養權正式交給祖父母,不然還涉及撫養權變更問題要解決,並不是說想帶孩子走就可以帶走掉的。」
「不管怎麼說,她總算下了決心去過一種新的生活,我為她高興。」
「你覺得她突然決定跟以前的老闆結婚,算是徹底放下了溫令愷嗎?」
任苒長久默然。
田君培突然意識到,他其實並不關心蘇珊的心理與命運,他在等一個來自任苒的判斷。她似乎已經努力對他「講清楚」,可是他們之間仍然滿布疑雲,隨着與陳華的一次次碰面,他的心底疑慮不時加深,他為此而心底一沉。
這時任苒抬起頭看着他,「我想,她愛了他那麼久,要斷然遺忘,確實不太容易。可是人總是要向前看,不管以前經歷過什麼,既然決定過另一種生活,對自己對別人負責的做法,就是學會徹底放下。」
她聲音平和,神情坦然。這種冷靜理性的態度一向為田君培所欣賞,此時,他突然做了個決定,再也不去追問盤詰任苒的過往。
這個決定多少讓他擺脫了幾天來的矛盾狀態。他伸手過去,拇指輕輕易摩挲着她手背上細膩的皮膚,笑道:「現在我能理解為什麼看娛樂新聞的人那麼多了,我也不例外,居然要議論這樣不想乾的閒事。」
任苒也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什麼,低下頭繼續翻譯着文稿。
田君培正在筆記本電腦上處理郵件,突然接到家裡打來的電話,他媽媽只講了幾句,他頓時心底一沉,下意識看任苒一眼,走出綠門接聽。
「——好,怎麼又說到這事了?昨天我不是給您和爸爸解釋清楚了嗎?」田君培此時頗有點不耐煩。
「你解釋的都是什麼?」他媽媽一反平時的溫和,聲音嚴厲地說,「君培,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到底對這個叫任苒的女孩子了解多少?」
「又怎麼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還被蒙在鼓裡。真不敢相信她出生在書香門第,她的經歷實在實在太複雜了,以前完全是一個問題少女,十八歲讀大一時棄學,離家出走,跟一個男人同居,那個男人就是億鑫的董事長陳華。十九歲時,她又跟另一個男人去澳洲留學,在那邊同居、懷柔、墮胎。那個男人跟別人結婚生了孩子,他們還保持着不正常的關係,然後這男人又為了她,不顧家裡的反對,不惜丟下自幼的兒子跟太太鬧離婚。最近兩年,陳華一直包養着她。」
田君培被這一連串曲折劇情驚得目瞪口呆:「這又是誰跟您說的?」
田媽媽放緩和了語氣,「我實在不放心,讓你父親找他在證券報社工作的一個老同學打聽的。本來我們只想問問你說的那種名義持股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他的老同學是副總編,剛好知道任苒的情況。前段裡間出現十大牛人散戶後,他曾派手下一名記者採訪,那年輕人找到線索,去任苒的老家調查,結果有知情人跟他曝出了這些料。」
「沒有證據的流言蠻語,您居然也輕易當真?」
「君培,你的父母是這麼輕信的人嗎?向那個記者提供情況的人是任苒的繼母。」
「任苒跟她繼母關係不好,她的話並不足信。而且報社也沒有登出來,可見他們對這些情況存疑。」
「我的同學告訴我,他們權衡之下,之所以沒登,是因為億鑫給他們報社施加了壓力,而且馬上安排另一個散戶接受採訪,大曝內幕。相比之下,任苒作為一個普通人的私生活畢竟跟股票本身沒太大。我跟他保證絕對不外傳以後,他把採訪的文字記錄發了一份郵件給我,我轉發到你的郵箱了,你馬上去看盾就能明白,那些事肯定不是空穴來風。」田媽媽補充道,「她繼母也是一名律師,應該很清楚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就算對她有惡意,也不可能編出這麼多事來。」
電話掛斷後,田君培回頭看向咖啡館,隔着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任苒正對着筆記本電腦,手指飛速敲打鍵盤,突然間停下來,凝視想一想,然後繼續,她的側影清瘦單薄,如同他在J市收費站外看到的一樣,神態中有一種如同學潭止水般的寧靜。
這個神態正是她吸引他的地方,現在他突然不知道,深潭之下,會孤鎮茶坪鎮我少暗涌?他是否已經做好接納這一切的準備?
他深深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走進去坐到任苒對面,拿起文件繼續看,任苒突然說:「君培,是不是家裡有什麼事?」
他一驚,「當然沒事,怎麼這麼問。」
他笑了,努力放鬆表情,「沒事。」
任苒沒有再問,繼續專注於面前的屏幕。
田君培的收件箱裡提示着新收郵件,正是他的母親發來的。
他是律師,理智告訴他,來自一個不友善繼母的證言當然並不可靠,如果只是關係到他的當事人,他完全可以看完,再做出更改分析判斷,可是關係到任苒,他能否在看完以後保持客觀?
這份郵件幾乎有一點像潘多拉的盒子,帶來所謂真相的同時,也會釋放出更大的猜忌。然而他已經不可能不打開它了,他不讓自己再遲疑下去,握着鼠標的手指一動,點開了郵件,再打開附件。
那份文字記錄了對任苒繼母的採訪,大致與他媽媽概括的情況相當,不過補充了一些細節,甚至附上了一個搜索鏈接。
他點開搜索鏈接,是國內一家網站轉載墨爾本一份報紙的兩篇報道,第一篇是報道某反墮胎組織進行的大規模抗議,第二篇則指出根據某大學一項研究表明,在醫院接受人工流產的患者中,高達三分之一是來自海外的國際留學生,報道裡間都是六年前的,底下配發了照片。
他將照片放大,看得出是一個抗議示威場景,一大批外籍示威人士靜靜站立在一家婦科診所前,手裡舉着各式標語和大幅圖片,英文標語上寫着「嬰兒也是生命」、「尊重生命」、「只人神才有權壓走生命。」,而占據一角的是一男一婦兩張東方面孔,那男人十分英俊,女孩子正是任苒。
他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對面會着的任苒,再次照片放大一點,沒錯,是至少年輕好幾歲的她。她的長髮梳成馬尾辮,看上去不像現在這麼清瘦,面孔線條圓潤,十分有朝氣。她與身邊那英俊男孩子的表情都充滿了苦惱與驚愕,與對面的示威人士形成對比,配上報道內容來看,更顯得意味深長。
不管是那位帶着情緒、用詞有些惡毒的繼母的講述,還是這個配照片的報道,當然都算不上是什麼強有力的證據。誰也無法據此證明任苒曾經在少婦時期便與人同居,未婚先孕、流產,然後再介入一個已婚男人的婚姻,被包養。
可是正如田君培打開郵件前預料的一樣,他心底的疑竇已經擴大到無法再忽視的地步。
任苒用白描式的語言把她的經歷講得十分簡潔:18歲初戀,19歲分手,重逢,無法再續的前緣……
他以為她生命里只出現過一個陳華,那麼這個男人又是誰?
她說過,一個人背負了太多過去以後,已經不可能有光風霽月,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境界了,她究竟還有怎樣無法言說的秘密?
如果那些都是她不願意提及的往事,他應該盤問她嗎?對於戀人來廛,經由盤問得到的真相又有多少價值?他可以接受她有什麼樣的過去?
一連串的疑問充塞胸臆,全都是他無法理清的,男君培突然有透不過氣的感覺。
這時他的手機再度響起,還是他媽媽打來的:「你看了郵件沒有?」
他努力保持聲音的平穩:「媽,我已經看過了,我回頭再給您打電話。」
「君培,我和你父親都想跟你好好談談,你能不能回來一趟?」
「我現在很忙,不過下周我可能會回W市開會,有什麼事我們見面再說吧。」
他剛放下手機,馬上又接到來電,他幾乎有些不耐煩地接聽:「哪位?」
這是普翰的老闆曹又雄打來的,「君培,怎麼了?」
「對不起,曹總,沒事。」
「我從省里渠道了解到,旭昇那邊的兼併可能會有麻煩。」
涉及工作,他馬上收斂心神,知道這不是一句兩句能講清楚的,合上面前的筆記本,再度對任苒示意一下,走出去接聽。
任苒揉着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只覺得喝下去的一大杯咖啡似乎沒有起到看電視的作用,她看向窗外,不時有行人從面前人行道走過。田君培正在廛着電話,她當然聽不清他在講什麼,但看得出來他從身體到面孔都有着一股平時沒有的居心緊繃感。
在經歷過長時間獨自生活和接受心理諮詢後,她對別人細微的身體語言與神情反應出的心理活動十分敏感。
她當然知道,田君培在努力無視陳華,試圖表現得什麼也沒發生,刀子願意配合他,可是她不會忽略他不自覺之間透露的弦外之音,也注意到田君培接聽家裡打來的頭一個電話時,只講了一句,便看了她一眼,然後匆匆起立出去,等他回來時眉頭已經深深蹙起,更不用提他剛才反常的暴躁。
她幾乎可以斷定他家裡打來的那個電話與她有關。
她努力想將心神重新集中到面前的文稿上,但頭越來越沉,有不勝負荷的感覺。
田君培結束通話走進來,心神不定,正要讓服務生給他的咖啡繼杯,一抬頭,卻看見任苒臉色不對勁,他伸手過來,試一下她的額頭,「小苒,你在發燒,我得送你去醫院。」
「我回去喝點藥休息一下就行了。」
「不行,不能這麼硬扛下去了。」
到醫院掛號後一量體溫,任苒發着低燒,感冒來勢不輕。醫生不由分說地連開了五天的輸液。
正值早春流感爆發的時候,輸液的人多得讓他們兩人十分吃驚。田君培替她舉着輸液袋,繞行了幾個輸液室,才算找到空位置坐下。
她本來還想打開筆記本電腦,趁着輸液繼續翻譯文稿,被田君培嚴厲制止,只得老實休息。
田君培出去買來熱牛奶囑咐她喝下去,然後坐下繼續看文件。她側頭過去對他說:「君培,這裡太吵,輸液科還得好長時間,你還是回去吧。」
「後天要出差是沒辦法,現在有裡間,當然應該陪着你。不然要男朋友有什麼用?」
任苒微微一笑,將頭靠在他肩上,「謝謝。」
不知道是不是病中的身體軟弱,心也會隨着卸下防備,靠在這個堅實的肩頭,她突然有什麼也不用去想的感覺。
然而,她當然不可能什麼也不想,晚上,她接到了父親任世晏打來的電話,劈頭就問她,最近跟男君培的關係怎麼樣。
第二十六章
一個多月前,在父親打來電話關心詢問下,任苒告訴他,她正與田君培試着交往,任世晏顯得十分高興。他對田君培的評價甚高,「這年輕人既有才幹,又處事沉穩,將來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任苒不免好笑,「您跟他只見過兩面而已,就能下這個判斷嗎?」
「上次我把我寫的證券法熱點問題分析發給他,我們一直有郵件往來,他提出的觀點很有見地。當了這麼多年老師,我看學生人來沒出過錯。」
任苒倒並不在意這個預言,不過她能理解父親始終放心不下她,希望有個男友照顧她的熱望。現在他突然打電話問得這麼急迫,她不免納悶。
「我跟他還好啊,您怎麼想起問這個?」
「小苒,我實在對不起你。」
她茫然不解,「爸,您別嚇我,有什麼事好好說。」
任世晏鎮定了一下,從頭講起:「我昨天無意中聽到季方平跟一個記者打電話,問為什麼沒見他們報紙把你的消息登出來。我馬上質問她,到底跟記者講了什麼,她不肯回答。我沒辦法,今天好容易找到那個記者的號碼,輾轉通過熟人打過去才知道,他為了找到你,採訪過季方平,季方平……胡說了一些關於你的事情。但是報社受到億鑫那這的壓力,再加上無法證實她的某些說法,並沒有登出來。」
任苒鬆了口氣,「既然沒登,就沒事了,我不介意她說什麼,您別為這個跟她生氣了。」
「我何止是生氣,我不可能原諒她這次的做法。」任世晏顯然早就已經急怒攻心,一進竟不知道從哪裡說起,停了一會兒,長嘆一聲:「她並不僅僅是一時情緒激動胡說,事後居然還打電話追問怎麼不登出來,完全是蓄意想毀壞你的名譽。」
「不是沒登出來嗎?那就算了。」她早就領教了她這位繼母對她持續的恨意,確實提不起憤怒的精神。
「怎麼可能算了?小苒,那名記者告訴我,今天他們的一位副主編介紹一位姓田的老先生找他了解採訪情況,在副主編的要求下,他把採訪記錄給田先生發了過去,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應該是田君培的家人。」
聯想到白天田君培接聽電話時的表現,任苒馬上斷定,她父親並沒有猜錯,她不得不問:「季律師都對記者講了些什麼?」
任世晏實在難以啟齒,「我要到了一份記錄,基本上是一引起無稽之談,我已經正式打電話給那家報社的主編,如果採用這些不負責任的說法,我一定會起訴他們,另外,我打算給田君培寫一份郵件,好好解釋一下。」
「沒這個必要,爸爸。您現在把記錄發郵件給我吧,我先看看,有什麼事,我們自己解決好了,您千萬別介入。」
「可那些……都不是你自己能解釋清楚的事。」
「您的身份擺在這裡,犯不着為了女兒的事跟任何人解釋。再說了,如果我都解釋不清楚,您出面也沒有用啊。」她安慰着明顯心煩意亂的任世晏,「放心,君培一向很理智,我會跟他好好談談的。」
「解決這個事手,你馬上回來一趟,小苒,我們抓緊時間把房子過戶手續辦好,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