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38章

青衫落拓

  甘璐安慰他說:「沒什麼,君培,我能理解,照我看,可能每個人的感受都不一樣,如果一個人願意一心沉溺於過去,那份影響就會無限放大,可是沒人能生活在過去,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會將過去當成回憶,活在當下、把握手中的幸福更重要。」

  田君培胸中的疑團,痛苦並沒能就此得到釋放,可是他也不打算再問下去了。

  進入漢江市後,已經是黃昏時分,田君培先送甘璐回家,不自覺地雙將車駛向了華清街。略過綠門時,他打算停車下去喝咖啡,卻只見門着着,門上貼着一張打印的告示,上面寫着:「敬告各位新老顧客,本店停業裝修,一個月後恢復營業。」

  他惘然看着告示,突然覺得這個城市變得異樣陌生。選擇來到這裡工作,固然是被職業挑戰吸引,可也有一部分是因為任苒。連日出差,行程何止幾千里,此刻卻絲毫沒有一個「回來」的感覺。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伸手試着推一下那扇綠格子玻璃門,居然一下開了,裡面有幾個裝修工人在量尺寸,無人理會他。

  他站在門口,前天晚上的情景再度浮現眼前。

  他猛然意識到,任苒十分清楚他會過去,會看到那一場面。

  她一向溫和,體貼別人的感受與立場,不肯讓任何人為難,卻選擇了用這種沒有迴旋餘地的方式向他告別,跟他不必再有交談、盤問、解釋……以及任何持續,這意味着什麼?

  在這段關係里,任苒與他保持着一份距離感,那麼他呢?是否有足夠付出的決心?

  他的困惑、遲疑是否已經為任苒所感知,於是她幫他做了決定?——想到這裡,他的心狂跳起來,不得不深深呼吸,讓自己鎮定下來。

  也許你只是在一廂情願,你在為你的軟弱不舍找理由。他警告着自己。可還是拿出手機,撥打任苒的號碼。任苒關機了。

  這幾乎有引起像他認識她之初,她帶一隻手機在身邊,卻總是關機,在不乎別人找不到她會怎麼想。

  他們開始交往以後,他曾問她,為什麼總不開機?

  當時她想了想,說:「已經習慣了,好像不必等誰的電話,於是就忘了必須開機。」

  這樣簡單的回答叫他有一點心疼的感覺,他抱一抱她,「可是我會找你,找不到你,我會着急。」

  她溫柔地笑,果然後來再打她的手機,碰上關機的次數就大為減少。

  現在她又一次關機,而他,已經不知道她是刻意躲避他,還是再次決定不必等誰的電話了。

  第二十八章

  田君培頹然放下手機,他不知道,幾分鐘前,任苒坐在出租車上,剛剛從他身邊經過。

  任世晏昨天再度打來電話,催促任苒回家辦理房產過戶手續,語氣十分鄭重,她有些猶豫,「季律師同意嗎?」

  「這是婚前財產,從法律上講,跟她沒有關係,無須得到她的同意。」

  「可是她如果知道了,恐怕……」

  「我們婚後買的房子登記在她名下,我這麼多年來的收入基本都交給了她,她沒什麼可抱怨的。你不用管她怎麼想了,小苒,趕緊回來。」

  她無可推託,只能答應下來。

  她訂好了火車票,正在家裡收拾行李,突然接到章昱的電話:「Renee,我現在到漢江市來了,有點事情希望跟你變一下。」

  她有本能的警覺:「什麼事?」

  章昱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她的語氣,十分輕輕地說:「我最近一直在追蹤億鑫集團,掌握了一些關於陳華的資料,打算寫一篇報道出來,想跟你核實一下他過去的情況。」

  「對不起,章昱,你要怎麼寫你的報道,我不會過問,也不會幹預。但我不會就他的事情接受任何採訪。」

  「Renee,這對你自己也是一個澄清機會啊。你難道不知道,你的繼母主動跟我、還有其他媒體聯絡過……」

  「她愛怎麼說,隨便她吧。如果我的一點舊事也值得財經雜誌寫上一筆,那我無話可說。」

  「我並不想刺探你的隱私,Renee,只是想還原在當年一件很轟動的證券大案中陳華扮演的角色,按照你繼母的說法,那段裡間你正好跟他在一起,這對我的報道來說真的很重要。」

  「不好意思,章昱,恐怕我幫不到你。我趕着出門去趕火車,再見。」

  看時間差不多了,任苒提了旅行袋和筆記本電腦下樓來,站在路邊等出租車,卻接到陳華打來的電話:「任苒,不要接受財經周刊那個叫章昱的記者的採訪。」

  她有些惱火,又有些厭倦,「托你的福,這段裡間我有了可以引起記者興趣的地方,需要給我發一份指導嗎?告訴我應該接受誰的採訪,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嗎?」

  「對不起,任苒,我儘量不讓記者來騷擾你。別的人你都能應付。他打着你朋友的招牌過來,恐怕你會不好意思拒絕他。」

  她訕笑一聲,「是呀,誰讓我這麼輕信無知,簡直把好哄兩個字貼在腦門上了。」

  「出了什麼事,今天心情這麼不好嗎?」他的語氣卻異常和緩,帶着一點隱約的呵哄,「我明天忙完就過來……」

  「不用。」她氣餒地想,一流露情緒,便被他當成了撒嬌,倒真是沒話可說了。這時,一輛出租車駛來,她連忙攔下坐進去,告訴司機去火車站,然後對着手機中規中矩地說:「陳總,你多慮了,章昱的確聯絡了我,他對你的過去很感興趣,可我對你實在知之有限。沒什麼可對他說的,你大可放心。」

  陳華笑了,「我知道他想挖什麼,沒什麼可擔心的,你去火車站幹什麼?」

  「我回一趟Z市,再見。」

  她心中有說不出的煩躁,實在不想多說什麼,掛了手機,索性隨手關上。

  出租車開出沒多遠,她一眼看到了站在前面綠門那裡的田君培,她本能地靠到后座上。

  車子很快駛了過去,暮色蒼茫里,那個修長的身影消失在她的眼底。她想,你已經做出了選擇,就這樣吧,已經不用回顧了。

  夜行列車「哐啷哐啷」地前行着,這個單調重複的聲音似乎具備讓人入睡、卻無法熟睡的作用。

  車窗外變幻的燈光一下一下透過沒拉嚴實的窗簾掠進來,任苒躺在下鋪,睡一陣、醒一陣,迷迷糊糊之間,突然有些記不起自己正向哪裡去。

  上一次這樣坐火車,還是從澳洲回國那一年。她捏了一張剛剛打入兩百萬現金的銀行卡,直直躺在Z市開往北海的火車上,一夜無眠。

  雖然那個分手已經被證實因為誤會而起,可是又有什麼用。年華飛逝,時光荏苒,走到今天,就算在曾經愛過的男人懷中伴着音樂整晚跳舞,也找不回當日的忘我投入。

  她有近五年沒有返回故鄉,隨着離Z市越來越近,各種思緒湧上心頭,再也沒有了一點睡意。

  火車抵達Z市是第二天清晨,任世晏開車到火車站來接了女兒。

  「為什麼一定要坐火車回來呢?你看你的臉色,肯定是一晚上沒睡好。」

  「沒辦法啊,我不喜歡坐飛機。」

  任世晏頓時記起了女兒小時候的事:「你小學畢業那年,第一次帶你坐飛機去度假,你全程臉色蒼白,我和你媽媽一左一右坐你身邊,怎麼逗你,你都沒法放鬆下來,小手冰涼,額頭上儘是冷汗。回來時,我們只好退機票改坐火車,沒想到,這麼多年,你還是討厭飛機。」

  她笑道:「是呀,一直都沒長進。」

  「其實你媽媽也不喜歡坐飛機。」

  任苒有些驚訝,那是她唯一一次跟父母同機出行,媽媽看上去十分鎮定,「是嗎?我從來沒聽媽媽說起過。」

  「她最是一次乘飛機是出差,回來時就跟我說,她很不舒服,如果不是公事必要,她寧可坐火車。那次帶你坐飛機,也是因為你回來說同學坐過飛機,你很閉幕,我們才想給你一個驚喜,那次旅行回來後,她還跟我開玩笑,說原來遺傳的力量這麼神秘。」

  說起往事,任世晏神情不自禁黯沉下去。父女倆一時都再沒有說話。

  到了Z大後面的任家老宅,任世晏停車,告訴任苒:「我上午還有課,公證處那邊有我一個學生,我已經跟他約好了,下午去辦理房產贈與公主手續,你就在家好好休息,我中午過來妝你一起過去。」

  「爸爸,為什麼這麼急着催我回過過戶?」

  「這個手續並不複雜,先做贈與公證,然後去房產局進行更名,趁你現在做自由職業,回來辦了,省得以後再專門找裡間啊。」

  任苒仍然有引起遲疑:「季律師那邊……」

  「我們沒什麼,別操心大人的事了。」任世晏像哄小孩子般地拍拍她的手,讓她哭笑不得,「小苒,進去休息,我得去上班了。」

  任苒只得提了旅行袋下車,看着任世晏將車開走。

  她取出鑰匙,開了院門,走進自己從出生到長大一直居住的房子內。

  這是一個晴朗的春日早晨,初升的太陽斜斜照射進來,那棵粗大的樟樹枝葉繁茂得仿佛已經籠罩住了半個院落,陽光被篩得斑斑點點地灑在地上。紅磚黑瓦的兩層樓房,綠色的爬牆虎爬滿整個西邊的牆壁,白色的窗台,暗朱紅色的百葉外窗,和她22歲離開那年一樣——經祁家駿主持修繕,外觀整齊而美麗,不復維吾爾頹敗。

  這個念頭浮上心頭,便再也按捺不下去。

  她打開門,從一樓到二樓,一扇扇地開着窗子通風——巡視所有的房間。出乎她意料,裡面十分乾淨整潔,不似長期無人居住的樣子,廚房的小桌上甚至放着一罐普洱茶和一套茶具。她猜想,應該是父親找人來打掃過並特意做了準備,以前根本不理家事的父親變得如此細心,她有些感慨。

  她將旅行袋提上樓來,進了她從小一直居住的房間,將裝了母親照片的小相框和那本《遠離塵囂》拿出來放在床對柜上擺好,向自己確認:回家了。

  她不願意多想什麼,拿着筆記本電腦下樓去,找出水壺燒開水,沏開一壺普洱,然後就坐在餐桌那裡,開始繼續翻譯工作。

  上午的裡間很快就過去了,任世晏過來,帶她去吃飯,然後去了公證處。他顯然已經跟學生打好了招呼,同時早早準備齊了所有資料,房屋贈與的公證手續很快便辦好了。他再開車帶她去了房產局,同樣預先找了一位朋友幫忙,那人已經等在門口,帶他們交上資料,交納各種費用,工作人員審核以後告訴他們,大約十天以後就可以取新的房產證了。

  手續辦得如此順利,從房產局出來後,任世晏長長吁了口氣。

  「小苒,等正式產權文件下來,這房子就完全屬於你了。如果不是男律師在漢江那邊工作,我真希望你們能回來生活。」

  任苒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任世晏馬上覺察出不對勁。

  「你跟田律師沒有解釋清楚嗎?」

  「我和他認識的時間並不長,只是剛開始交往,對彼此還說不上很了解,所以……」任苒有些艱難地說,卻實在找不到說辭,索性將心一橫,「爸,我們分開了。」

  任世晏很長裡間沒有說話,任苒發現父親臉色發白,手竟然在微微顫抖,頓時嚇到了,「爸,你怎麼了?」

  「沒事。」任世晏勉強吐出了兩個字。

  「你別多想啊,爸,戀愛分手很平常的事。」

  「我知道,我們走吧。」

  回家發後,任苒繼續伏案翻譯,只隨便吃了一點順路買回來的東西,直到眼睛酸痛,頸項發麻,她一看時間,已經快九點鐘了。她頭天晚上在火車上沒有睡好,合上筆記本電腦,打算去床上躺一下,再繼續工作。

  床鋪柔軟舒適,她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卻仍然無法馬上睡着。

  她回憶着,發現從十六歲離開,到十九歲她從北海雙平回來,她在這座房子裡獨自住了幾個月,再往後,就只是二十二歲那年從澳洲回來住了幾晚,其他的日子,她一直都住在沒有家的感覺的地方。

  父親在漢江市的教工樓、財經政法大學的學生宿舍、深圳城中村條件簡陋的招待所、廣州珠江邊的豪華公寓、北京灣深處小島雙平上火山岩壘成的低矮小屋、澳洲墨爾本住宅區漂亮的HOUSE——那邊也是祁家駿送命的地方,她的回憶一下中斷了。

  當然,再歷數下來,也不過從北京到香港,一個出租屋到另一個而已。

  她知道一回到Z市,就意味着要面對無處不在的回憶,她躲避了那麼久,回來以後,又妄圖借用工作占據思緒,最終卻還是得在這樣夜闌人靜的時刻,聽任細細碎碎的悲傷爬上心頭。

  想起父親的建議,她在黑暗中苦笑了,她想,她依舊沒辦法安然在這幢房子裡住下來,也許還是走得遠一點,相念沒有這麼沉重,痛苦也沒有這麼稠密。

  輾轉了不知多久,任苒迷迷糊糊入睡,仿佛又做起她曾今做過的夢,媽媽早早起床,在廚房裡做早餐、煮咖啡,虹吸壺「咕嘟」作響地翻滾着,媽媽頭也不回地說:「小苒,又光着腳跑下來了嗎?」

  她以前總也沒弄明白,為什麼媽媽的耳朵如此靈敏,能聽到她光着腳悄無聲息地下樓,能分辨出爸爸輕輕上樓的聲音……

  任苒突然睜開了眼睛,聽到外面似乎有什麼聲音。

  她的睡意全消,緊張地側耳聽着,卻又什麼也沒聽到,這時夜色已經深沉,屋子裡十分安靜,四周靜謐得只有偶爾遠遠傳來路上車輛駛過的聲音,她有引起疑惑自己大概是困於夢魘了,這樣一想,她繃緊的身體鬆弛了一點,可是就在此時,又一聲輕響準確無誤地傳來,她猛然坐起了身。

  她確定這不是錯覺,聲音就來自與她房間一牆之隔的父母主臥內,似乎有人推開了那邊的窗子。

  她下了床,來不及找拖鞋,赤足踩着地板走出自己的臥室,只見父母臥室的門開着,裡面透出了燈光。

  她一步步走過去,臥室窗子開着,夜風吹得內層窗紗飄拂不定,一個女人正站在窗邊,看着外面。

  任苒的手心早已滿是冷汗,她說不清是惱怒還是恐懼,「季律師,你在這裡幹什麼?你是怎麼進來的?」

  季方平回過頭來,冷冷看着她,「這裡是我丈夫的房子,身為妻子,我過來不是很正常嗎?」

  任苒上一次見她,還是十八歲那年,一轉眼幾年裡間過去了,季方平穿着套裝窄裙,身材依舊保持着苗條,似乎沒什麼變化,只是那雙曾經靈動而帶着嫵媚之態的細長丹鳳眼略微有些向下耷拉,多少顯出一點兒老態,她這樣理直氣壯的反詰,讓任苒簡直有哭笑不得的感覺。」我父親大概不會給你鑰匙,你這樣不宣而至,不告而入,顯然算不上正常,請你留下鑰匙離開吧。「季方平根本沒動,「你倒是比以前沉得住氣,居然不說這房子今天已經被你父親公證贈予給你,可以毫不停業地驅農我出去了。」

  「我沒什麼可跟你說的,請你現在馬上離開。」

  「你父親今天晚上說想跟我離婚,我剛跟他大吵了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