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39章
青衫落拓
「這不是你樂於看到的結果嗎?吵完了,我就來這裡了,其實,世晏不知道,我早配了這邊的鑰匙,過去幾年,我經常過來。」
任苒大吃一驚。
「對,我經常過來,」季方平仿佛在欣賞她吃驚的表情,用一種更加輕快的語調重複道,「多半都是跟世晏發生不愉快以後。我得承認,這幾年,這種不愉快的時候越來越多了。」
「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我一向喜歡這所房子嗎。隔一段裡間,我還叫鐘點工來打掃一下,每次過來,我會沏上一杯茶,坐在這裡看看書,有時到這間臥室躺着休息。順便說一下,你媽媽的藏書並不合我的口味。」她帶着惡意地冷笑,「任小姐,你的表情奶奇怪,是不是覺得我褻瀆了你這座神聖的房子?」
任苒一下明白了廚房裡的普洱茶是怎麼回事,想到季方平在模大樣的坐在這房子裡喝茶,翻看她母親的藏書,躺到這間主臥床上休息,她禁不住胃裡一陣翻騰,需要努力才壓下噁心感。
「你這是什麼意思?」
「還用問台下?本來這已經是理所當然屬於我的生活,和我的男人住在這所房子裡,撫養我們的孩子,做飯,看書,喝茶,種種花……」她哈哈一笑,然後森然說道:「可是全給你毀了,任小姐。」
面對這個指責,任苒匪夷所思,「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如果當年你沒用離家出走來要挾你父親,就真的跟你沒什麼關係,你擺出受害者的姿態消失了,我還沒能結婚,就成了白雪公主的惡毒繼母,背上了逼得你失蹤的惡名,承受眾人的冷眼跟指責。我的孩子沒了,我一直愛的那個男人勉強娶了我。卻拒絕讓我住到這裡來,現在他又根本不理會我的反對,把房子過戶給你,甚至還提出要跟我離婚,你把我的生活弄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現在竟然一臉無辜地說跟你沒關係,你不覺得可笑嗎?」
「如果你一定要把你生活中發生的事歸咎於別人,那是你的自由,我不想再跟你爭論什麼是因什麼是果,哪些責任該由誰承擔。請你馬上離開這裡,不要再過來。」
「又想逐客嗎?」季方平嘴角掛着一個冷笑,根本不為所動,「你大概不知道,很多年前,我剛愛上你父親,有一天我跟着他,看他下班回家。那是我第一次來這所房子,當然,我只是站在馬路對面遠遠看看,那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和你母親,看到你們迎出來,我還真有點說法出來的感受,你們的生活看着實在太完美了,我卻只能在一邊悄悄仰慕那個男人。」
任苒想到母親和自己在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一個女人那樣窺伺,再度泛起了噁心的感覺。
「我那麼愛他,終於還是打動了他。」她慢悠悠地繼續說,「先愛的那個人註定卑微,我等他等了八年之外,所有的青春都耗盡了,總算等到他娶了我,接近了我一度羨慕的生活,可我得到了什麼?一個心不一焉的男人,一個還是不能靠近的房子。」
「別對我來抱怨你的婚姻,季律師,我父親如果沒有給你想要的生活,那也是你們兩人之間的事情,至於這所房子的歸屬,你應該比我更懂法律。」
「你以為我只是覬覦這套房子嗎?」季方平仰頭大笑:「我做律師,收入不算低,區區一套房子,在我眼裡算什麼,我在意的只是,本來應該屬於我的生活被破壞、被剝奪。」
「我看大家都不用有這種受迫害妄想比較好。」
季方平盯着她,「你比以前還要尖刻。我可不認為我是在妄想狂發作,我26歲那年認識任世晏,花了快十七年的時間愛他,最後得到的是什麼?我得到的只是一個沒有孩子、沒有愛的婚姻,到現在,我已經43歲,連婚姻都快沒了,這一切都是托你的福。」
任苒的怒氣終於升上來了,冷冷地看着她,「我母親25歲時嫁給我父親,三十六歲時知道丈夫出軌,三十八歲時知道自己得了癌症,去世那年,是四十二歲。請問我要不要幫她問一問,她的生活是被誰毀掉的?」
「夠了,你又來了。」季方平憤怒地揮一下手,「你以為憑這一點,你就擁有了替天行道懲罰我的權利嗎?」
「我沒那麼狂妄,以為有資格懲罰誰,每個人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或遲或早而已。」
「這話用業說你也挺合適嘛。請問祁家駿想和太太離婚,再跟你在一起,遠走澳洲,結果橫死在墨爾本,算不算你承擔的某種後果?」
任苒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
「我不得不說,你真的一直功於心計,很有手腕啊,勾搭得祁家駿對你死心塌地不說,祁家驄也似乎對你另眼相看。據說你在漢江市還交了一位新男友,他知道這些事後,大概不會甘心戴這麼大頂綠帽子吧。」
「你馬上出去,不然……」
只聽「啪」地一聲輕響,季方平突然打着一隻一次性打火機,小小的火苗在風中搖曳不定,任苒毛骨悚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到底要幹什麼。
「不然怎麼樣?你要打電話叫你父親來,還是報警?」她合上打火機,又打開,「以你父親現在的地位跟身份,老婆和女兒鬧進公安局的話,也許能上報紙的社會版了,哈哈。」
「你要幹什麼?」
季方平哼了一聲,「那一年,也是在這所房子裡,你可是口若懸河說了很多啊,我記憶猶新。當然了,我記得清楚的是你打電話威脅你父親,說只要他讓我住進這房子,你就會放一把火把這裡燒掉。我不得不說,你確實夠狠。」
任苒想,也只有在衝動的十八歲,她才能在激憤之下講出那句話,現在她看着季方平,竟然完全束手無策,「我沒興趣跟你閒聊,你不走的話,我只好……」
「兩個小時前,你父親對我說,這次他已經下定了決心,要跟我離婚,我說要離婚也行,還是得把這所房子給我,他說,很遺憾,下午已經去把房子過戶給你了,很好,既然你們父女倆合起伙來算計我,我跟他說,我打算效法你女兒當年的做法,把這房子燒掉,不過他顯然當年把你的警告太當真,現在根本沒把我這個警告當回事。」
「你不要衝動,有什麼事,可以去跟我父親好好談。」
「沒那個必要了。進來之前,我買了這隻打火機,然後,」她再指一下床頭柜上放的一隻塑料壺,「從車上裝了一壺汽油。」
任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律師,居然想知法犯法?」
「縱火當然是犯罪,不過只要你們父女倆不怕出醜聞,不怕家事給別人當茶餘飯後的談資,就去告我好了,我不在乎,我也再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
季方平伸手取過那個塑料壺,打開蓋子,手臂一揮,散發着刺鼻氣味的透明液體劃出一道弧線,從窗邊一直到床邊,嘩嘩地傾倒下來,任苒剛一動,她便厴厲聲說:「你要是聰明一點,就馬上出去,我倒沒想過要犯殺人罪。」
任苒不知道她究竟是威脅,還是真瘋狂到了某個地步,只能緊緊盯着她,她的眼睛裡帶着血絲,再度打着打火機,火苗在她縮小的瞳孔內閃耀,看上去詭異而恐怖。
「你怕了?」她啞着嗓子笑,「我剛當律師的時候,給一個向老公潑硫酸的女人辯護過,我一直想,是什麼促使她做出那種事,現在我明白了,當你失去一切時,什麼都有可能做得出來。」
任苒決定冒險上去搶下打火機再說,可是沒等她動,季方平突然抬起手,將打火機湊近被風吹起的裡層窗紗,一下便點燃了。
任苒驚叫一聲,想也沒想,衝上去扑打着,火焰灼痛了她的手掌,眼看就從窗紗燒到了窗簾,她抓住厚厚的外層絲絨窗簾下端往下扯,可是用力一拽,只將窗簾扯下一半,火借着風勢已經蔓延開來。
空氣一下變得灼熱,布料燃燒化作黑灰,帶着火星被風吹開,散發出濃濃的煙霧,嗆得她呼吸困難。她再次拼盡全力拉扯,半幅着火的窗簾終於脫離了掛鈎,然而另一幅窗簾也燒着了,她的手掌到手臂都被灼痛了,卻根本顧不上,只銀命地推開外面的百葉窗,將手裡的窗簾扔出去,再去扯另外半幅窗簾。
可是這時火已經順着那半幅窗簾燒下來,遇到了地上潑的汽油,火焰驟然間騰起,熊熊燃燒起來。任苒被灼得踉蹌後退。
季方平放佛也被嚇到了,直瞪瞪地看着眼前一切,突然她如夢方醒,轉身向外跑去。
任苒完全沒注意到她,一把抓起床上的床罩,奮力扑打着越來越大的火。
這時,陳華大步沖了進來。
第二十九章
陳華處理完J市的混亂局面,重新任命新的職業經理人暫時取代賀靜宜,然後去了省城,買到了到Z市的機票,從機場直接過來。
出租車停在任苒家門口,他正在掏錢出來,只聽司機驚叫一聲:「這房子着火了。」
他抬頭一看,二樓一扇窗子裡果然騰起了火焰,在黑夜中顯得明亮而觸目驚心。他扔下一張鈔票給司機,衝下車子,院門虛掩着,他一邊向裡面跑,一邊拿手機撥火警電話。剛奔到房前,一團着火的布料從窗口飄下來,他閃避開,迅速抬腳把它踩熄。這時季方平正好奔出來,與他撞個正着。
他一把抓住她,「任苒在裡面嗎?」
季方平驚恐地看着他,卻似乎根本沒認出他來,只拼命搖頭。他顧不上理會她,鬆開手,三步並作兩步上樓,只見臥室內火焰升騰,任苒正抓着床罩拼命而徒勞地扑打着,眼看就要被大火包圍了。
他不顧火勢衝過去,奪下她手裡已經着火的床罩,強行抱住她跑出臥室,她拼命掙扎着,「你放開我。」
「你瘋了嗎?趕緊跟我出去。我已經報了火警,消防車應該會很快過來。」
任苒悶聲不響地踢打着,仍然想掙脫他的手。他只能死死摟着她,「任苒,你冷靜一點兒。」
她聲音尖利地叫:「這是我媽媽住的地方,我不能眼看着這裡被燒掉啊。」
「好,那你站在這裡別動,我去撲。」
陳華將她放在下樓梯的位置,轉身向已經燒得「嗶剝」作響的主臥走去,任苒卻一下清醒了過來,知道憑他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撲滅這樣的大火,她拖住了他,嘶聲說道:「不要去。」
陳華抱起任苒衝下樓,一口氣跑到院子裡。他們回頭望上去,二樓主臥內的火勢已經越來越大,火苗從窗口躥了出來,燒着了百葉外窗,似乎烤到了與窗子相連的樟樹上,發出一陣奇異的焦香氣息。
這時消防車的鳴叫聲由遠及近,陳華抱着她過去將院門完全打開,讓消防車進來。消防隊員跳下車來,有條不紊地架設水龍,沖入屋內開始滅火。
陳華借着火光再一看懷裡的任苒,她面孔扭曲,眼神呆滯地看着屋子,衣服被火炙烤得已經不能蔽體,手臂上全是燒傷的燎泡。他抱着她向外走去,「放心,火肯定能撲滅,我現在得帶你去醫院。」
這一次她絲毫沒有反對,顯然力氣早就已經耗盡了。
醫生緊急處理任苒的燒傷部位。她的右手從手背到手臂深Ⅱ度燒傷,比較嚴重,左手和雙腿上其他部位也有從淺Ⅰ度到淺Ⅱ度不同程度的燒傷。
用大量滅菌鹽水反覆沖洗創面、清理受損的皮膚組織,是一個極其痛苦的過程,儘管注射了鎮痛劑,任苒仍然痛得面無人色,滿頭大汗,只能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當終於敷上燒傷膏並包紮起來後,她的嘴唇已經咬破了。
醫生放陳華和隨後趕來的任世晏進來,兩人看着四肢全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任苒,正掛瓶做靜脈補液,一時都驚呆了。
「——要看痊癒的情況和個人體質。淺Ⅰ度到淺Ⅱ度大概需要一到兩周的時間恢復,一般可能會有色素沉着,慢慢吸收恢復,不會留下明顯疤痕。右手的深Ⅱ度燒傷需要一個月左右進行治療,手背這裡得多加注意,這個部位皮膚相對薄,要防止出現疤痕性增生,那樣會影響手掌功能甚至導致畸形。」醫生對他們解釋着。
任世晏呆呆看着女兒,一時竟然無法走過去。
「我沒事,爸爸。」任苒的喉嚨被火熏得暗啞,努力想安慰父親。
任世晏一下老淚縱橫,「小苒,我作的孽,為什麼她要衝着你來?」
醫生說:「第一晚肯定會很難熬,我已經給病人注射了鎮靜劑,讓她好好休息,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一直沒說話的陳華輕輕碰一下任世晏,他努力恢復鎮靜,「小苒,火已經撲滅了,房子沒什麼事,你好好休息。」
任苒點點頭,鎮靜劑的藥力發作起來,她合上眼睛睡着了。
等任苒再睜開眼睛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她迷惑地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好一會兒才想起昨晚發生的事情,四肢上都有疼痛的感覺傳來。
她一扭頭,只見陳華正坐在她床邊靜靜看書,神情十分專注,陽光透過白色窗簾照射進來,柔和地灑在他的頭髮和後背上,恍惚之間,她只覺得這個景象有奇怪的熟悉感,放佛曾在哪裡見過一樣。
陳華馬上察覺到她醒來,伸手過來摸摸她的臉。
「睡了快十二個小時了,餓不餓?我已經讓人去點了餐,馬上會送過來。」
她搖搖頭,想說話,卻發現嗓子幹得幾乎無法發出聲音。陳華放下書,扶她坐起來,端來一杯水遞到她嘴邊,她大口大口喝得又急又快,水流入乾澀的食道,有刺痛的感覺,他提醒她,「慢一點。」
她聲音啞啞地說:「我想看看家裡怎麼樣了。」
陳華拿起剛才手裡的那本書給她看,是她昨晚放在自己臥室床頭柜上的那本《遠離塵囂》,「醫生說你必須住院治療,嚴格避免感染,不能隨便外出。放心,我已經過去了一趟,把你的書、筆記本和旅行袋都拿過來了。除了那間臥室受損比較嚴重外,其他房間都還好,修復起來並不難。我會安排人去做。」
她「哦」一聲,並不能因為這句話輕鬆起來,呆呆地看着書。
「從早上到現在,我一直在看這本書,想弄清楚,為什麼這麼多年來你會把它帶在身邊,反覆翻看。」
「別想太多了,這書節奏很緩慢,我不信你看得下去。其實我也不明白我想從書里找到什麼。也許就是一個習慣吧。」
「你的確是一個一旦習慣便會固執的傻孩子。」
他凝視她,那樣深刻得仿佛要一直看到她心底的目光,讓她本能地不願意與之對視。她伸手想拿那本書,才發現兩隻手都包紮了起來,右手尤其裹得密不透風,一直差不多到了肩膀的位置,她只得頹然放棄這個動作。
「是啊,在你眼裡,我一直就傻得不可救藥。」她發愁地看着手臂,「唉,不知道會留下多少疤,肯定會難看死了。」
「現在知道害怕了嗎?昨天晚上你可是英勇得很。」
他的語氣突然嚴厲起來,她心虛地說:「對不起,我……」
陳華的手伸過來,托起她的下巴,那個毫不溫柔的力道打斷了她,逼她正視着他,「你確實應該跟我道歉。發生火災時先逃生再打報警電話,這是小學生都應該知道的常識。」
任苒無言以對,現在回想起來,她也不知道昨天為什麼會喪失了基本的理智與恐懼,一門心思要憑一己之力將火撲滅。她只記得當時腦袋一片空白,似乎完全想不到其他了。
「任苒,你有沒有想過,要不是你頭一天情緒很壞,我惦記着想過來哄哄你,或者飛機再晚到一點,昨晚會出什麼事?」
她說不出話來。
「今天上午我坐在這裡,一想到你也許會被燒死在裡面,我是真的害怕了。」
她大吃一驚,這是陳華頭一次坦承他會害怕,她囁嚅着,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良久也不過再擠出一句:「對不起。」
陳華什麼也沒說,伸手按了床頭鈴,一個中年女護工很快走進來,他簡單地囑咐她:「帶任小姐去洗漱。」然後掉頭走了出去。
任苒如釋重負,在護工的幫助下,在衛生間洗漱,看着鏡子裡自己的樣子,不要說包紮得嚴實恐怖,連頭髮居然都被火燎焦了一部分,不禁再次暗暗感到後怕。
護工姓劉,手腳十分利落,一邊替她擦洗,一邊安慰她:「沒事,我在燒傷病房幹了好幾年,好多人比你的情況嚴重得多,最後都好了。你臉上沒落下疤就已經是萬幸了。」
她看着鏡子,只得承認,以昨天的情形來講,她確實算是走運了。如果陳華沒有及時趕來將她拖出去,她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及時恢復理智逃生。
等她出來,陳華已經再次坐到了那裡,神情恢復了慣常的冷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