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5章
青衫落拓
兩人視線相接,他對她頜首致意,她也禮貌地點點頭,然後連忙轉過頭去,繼續招待其他客戶。
不用再回頭,任苒清楚知道,陳華一直注視着她。
她和其他銀行職員一樣,穿着合體的藏青色制服套裝,足蹬八公分黑色高跟鞋,頭髮一絲不亂地綰起,與職業的裝束一樣,她始終保持着職業的平靜——只是這個平靜在陳華的注視之下,維持到後來,她自己也覺得有一點表演性質了,意識到這點,她便有些沒來由的疲憊感。
酒會進行得差不多,她送一位先行告辭的客戶去停車場,一時不想返回會所,便順着旁邊曲曲折折的迴廊走到水池邊木製長椅上坐下。
四月初的北京,正值初春,天氣乍暖,卻還略帶寒意。外邊十分安靜,夜色籠罩之下,只見水池裡砌着假山,倒映着清冷的月光,睡蓮剛剛長出水面,肥大的錦鯉靜靜遊動,間或甩動尾巴,「潑喇」一聲,濺起一點水花。
任苒四顧無人,脫了高跟鞋,着實鬆了一口氣。這雙價格不菲的鞋子是她一周前買的,今天穿着站了大半天,腳酸痛得幾乎已經麻木了。她一邊揉着腳背,一邊拿出手機翻看收到的短信,看看時間,先給車友會的朋友章昱回電話過去。
「章昱,群發的郵件已經收到了,你們活動安排得真豐富,可是最近實在太忙了,都沒時間出去玩。」
章昱是某知名財經雜誌的記者,曾就銀行與億鑫的合作採訪過任苒,兩人幾個月前在車友會活動中再度相遇,拋開公事之後,談得很投機,後來便時不時聯絡了。他問任苒:「從上次滑雪以後就兩個多月沒見你參加活動了,真的準備考GMAT嗎?」
「對呀,這段時間都在備考。」
「打算讀哪間學校?」
「我倒是想讀美國的TOP10,可是學費加上生活費用太高昂,而且商科想拿到獎學金的可能性也太低了。想來想去,還是香港大學的兼讀MBA比較現實。」
章昱從中學便到新加坡留學,畢業後回國做財經記者,自然了解這方面的行情,「去年港大經濟與管理學院在亞洲地區排名第一,他們的師資、課程設置相比內地更國際化一些,不過香港真是擁擠得可怕,我始終不習慣那個地方的生活。」
「還好,我在香港工作過大半年,對那邊還算適應。」
「勞逸結合,下周還是去天津吃海鮮吧。港大的MBA考試GMAT分數上600估計就夠了,以你在澳洲留學打下的底子並不算難,別把自己弄得太緊張了。」
任苒不便再推辭,笑道:「好,我儘量去。」
放下電話不久,她專門出來等的電話來了,祁家駿每周這個時間會從悉尼打了過來,他年初到澳洲工作,到現在已經三個多月了。
「我的腳快痛斷了。」她來不及地訴苦。
「誰讓你穿高跟鞋了,要穿也挑穿起來舒服的買啊。」
她抗議道,「買的時候當然試了,還在店裡來回走了,當時感覺很舒服,哪知道這鞋的舒服是有時效性的。」
「我今天連着拜訪六個客戶,也快累趴下了,路上還看到一起車禍,你開車出去小心點,國內的車太多,路況太複雜。」
「放心,上次滑雪以後,好久沒開車出遠門了。我正在備考,也沒時間出去玩。」
「適當還是要出去玩玩,你那邊都春天了,別老關在家裡。對了,昨天我被老肖狠狠鄙視了。他做飯,讓我給他打下手,把雞蛋打散。我拿了兩隻雞蛋對着一磕,流得滿手都是。」
祁家駿說的老肖是肖鋼,是他姐姐祁家鈺的同學,以前曾與他們在墨爾本合租,現在是他的老闆兼室友。任苒被逗得大笑,「居然出這種洋相,你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少爺,我真是服了你。」
祁家駿當然不以她的取笑為意,「老肖特別表揚了你傳過來的家常菜操作步驟,說實用性很強。」
「那還用說,」她得意地笑,叮囑他,「記得多給趙阿姨打電話,她再生你的氣,也是擔心你的,不要跟她賭氣。」
作者有話要說:有讀者說要進入我的存稿箱,還有更狠的,說要黑我的電腦,
身為一個電白,我表示很有鴨梨,哈哈
我覺得,追文也有追文的樂趣,更何況我給各位的,不是坑,而是一個已經寫完,即將出版的文,出版以後也會在適當的時間繼續更新,所以各位還是享受追文的樂趣吧。。。
出版時間我真不確定,這會兒問編輯也拿出不具體時間來,大家不要催,有消息我會儘快在這邊公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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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下)
...
放下電話,任苒不得不重新穿上鞋子,皺着眉頭讓腳趾適應一下,準備返回會所,然而剛繞過樹蘺就怔住,陳華正坐在樹蘺這邊的的長椅上抽煙,她打個招呼準備走掉,陳華開了口:「任苒,陪我坐坐。」
「馬上快到表演和客戶抽獎環節了……」任苒頓住,明知道所謂獎品雖然豐厚可觀,表演也算精彩,可當然不足以吸引陳華過去,只得坐下。
「聽說最近你不接手新的客戶,全都轉手交給了同事。」
任苒去年因莫須有的原因,被從幹得心應手的銀行資產管理部門調到個人理財部門,有很重的業務壓力。陳華不聲不響通過別人給她介紹客戶,儘管沒哪個客戶當面對她點破,但她自然心知肚明,遲疑一下,說:「謝謝陳總關心。我已經向銀行申請調往深圳分行工作,所以會陸續把手頭客戶資源全轉交給同事。」
「是因為我的緣故想離開北京嗎?」
「不是。」她搖搖頭,「我重新規劃了一下,還是準備朝投行方向發展。去深圳那邊工作,可以申請港大的兼讀MBA,周末過去上課,比較適合我。」
「做投行需要出差,空中旅行是家常便飯,你確定你能承受?」
「飛行恐懼是可以克服的。」
陳華默然。
他出來抽煙,聽到樹蘺那邊任苒的聲音,便坐了下來。當然,他不是第一次聽任苒與祁家駿通話了。
他們始終沒講任何曖昧的話,確實如好友、如兄妹,可是這樣絮絮說來,放鬆、親密的感覺無處不在。
他現在只能以這種形式旁聽任苒的生活,不能不有失落感。而任苒如此坦然講到她的計劃,顯然,她是想離他更遠一些。
這時會所那邊大露台上突然燈光亮起,人們從室內涌了出來,任苒解釋:「銀行請來了法國藝人做冷煙火現代舞表演,據說很精彩。」
會所對面臨時搭建的小舞台上開始響起音樂,燈光閃爍變幻。一男一女兩個演員登上舞台,他們都穿着純白的緊身服裝,背後背着寬大的翅膀,藉助鋼絲冉冉升起,在空中完成着各種高難度舞蹈動作,同時不停釋放着各色冷煙花。五顏六色的光影升騰之間,兩個曼妙的身姿翩然遊走於舞台之上,露台那邊傳來一陣陣歡呼和掌聲。
「四年前,我在亞拉河畔,看到過類似這種表演。」
陳華的聲音低沉一如平時,任苒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她看着陳華,有些不能相信從他嘴裡聽到澳大利亞那條河流的名字。
「你……去過墨爾本?」
陳華吐出一口煙霧,彈落煙頭掛着的煙灰,轉過頭來,靜靜迎着她的目光,「去過。」
四年前,亞拉河畔。
一些生活片段急速閃過任苒腦海。當時她在某個酒店邊,不經意看向車子的後視鏡,視線中隱約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在澳洲留學的三年多時間裡,任苒不止一次以為在異國他鄉的人群中看到過祁家驄的身影。她甚至曾在火車站台追上某個人,待對方回頭後,又不得不倉促道歉。
她凝視着汽車後視鏡,不敢眨眼,生怕須臾之間,一個模糊影像便會消失。然而她強迫自己猛然回頭,身後來來往往是步履閒適的行人,沒有任何異樣。
那麼至少在那一次,她看到的確實是他。
他悄無聲息地出現,然後一言不發地消失。
萬千思緒同時湧上心頭,她張了張嘴,卻沒有辦法問出一個為什麼。
還用問嗎?他看到了她與祁家駿出遊,她抱着祁家駿當時年僅九個月的兒子祁博彥,這個一向驕傲自負的男人選擇了不加詢問地離開。
深重的疲憊感驟然之間湧上來,一瞬間,她只覺得如同背負了無形的重擔,被壓得沒有喘息之力,疼痛的腳幾乎有些失去了知覺。
陳華早就清楚知道,他的這個坦白,只會將任苒推得更遠。有些誤會不可能一經解釋便冰雪消融,更何況,隨之而來的時間流逝早已經改變了彼此。
「對不起,任苒。」
她短促地一笑,「過去的事了。」
「對我來說,從來沒有過去。」
她站起身,這時舞台上懸吊半空的女舞者正與男舞者迴旋交纏,身後展開的雙翅一齊揮動着噴出煙火,銀白色光焰如同華麗的瀑布般流淌下來,印照得四周亮如白晝。一時之間,她有些目眩神離,搖晃了一下,陳華馬上站起來,伸手扶住了她。
「謝謝陳總。」她定定神,讓自己站定,試圖地掙脫他的手,「明知道今天的招待會要站很長時間,還穿一雙不合腳的新鞋子,實在是不明智。我先進去了。」
然而陳華沒有放開她。
「四年前,我的事業剛剛重新上了軌道,仍然充滿不可預測的風險,我甚至不能用以前的名字公開露面。知道你在墨爾本以後,我想過去看看你。」
「於是你看了,下了結論,走了。」
「那個城市看上去安靜宜居,你看上去很幸福,我想我沒權利打攪你。」
任苒無聲地笑了,用力抽回手,退後一步,歪頭看着他,「我應該讚揚你默默走開,為我的幸福做出了無私犧牲嗎?」
「我早知道,這個解釋對你來講沒什麼意義。」
「倒也不是什麼意義都沒有。」她的聲音低而清晰,「至少證實了我的一點猜測:你確實並不愛我,也從來沒理解過我對你的愛。」
「我之所以沒在見到你後馬上對你解釋,就是不希望你得出這樣的結論。」陳華的聲音裡頭一次出現了一點懇求的意味。
「沒關係,成年以後再回過頭去看看,我其實也不大理解自己了,痴狂到那種地步,只有當時那個年齡、那個心境才可能吧。」任苒意興索然地說。
這時,舞台上的音樂在煙花怒放中停止,演員在空中做着謝幕動作,同時緩緩下降。在背後那樣明亮眩目的背景襯托下,任苒臉上維持着的微笑顯得縹緲脆弱,待露台那裡掌聲平息,光線黯淡下來,陳華重新開了口。
「去年祁氏出現危機,坦白講,如果不是認為你的生活會受到影響,我母親再怎麼央求我,我也只會安排阿邦打一筆錢給他們,不會親自過去。看到你從香港趕回來,我才知道,我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
「對你來說,承認錯誤大概很罕見吧。不過不用自責了。從某種程度講,我覺得收錢被打發掉,也是一種不錯地講再見的方式,這樣了結感情很好,大家都能徹底解脫。」
「所以,在你眼裡,我只是一個用錢打發過去感情的冷血動物了。」
「現在我不會輕易對別人下這種帶感□彩的價值判斷。」任苒側頭,聳了聳肩,「好,你都解釋清楚了,謝謝。」
舞台那邊的人聲安靜下來,傳來鋼琴獨奏的音樂。
「我花過很多時間想你,想我經歷的那些到底算不算愛情,是什麼原因讓我們就是沒辦法在一起。你大概永遠理解不了胡思亂想是一種什麼狀態吧。」不等陳華說什麼,任苒無聲地笑了,「老實告訴你,那種狀態很可怕,讓人懷疑一切,對自己徹底失去信心。我很慶幸我想得厭倦了,放棄了。如果你的解釋早兩年來,我大概會激動,以為又一次經歷了奇蹟。可是今天聽了之後,再沒有其他感覺了。」
「你可以置疑我。沒要一個解釋,轉身走開,確實不像是一個愛你的男人應該做的事。」陳華凝視着遠方的舞台,「我最大的錯誤就是以為太了解你,這一點你沒說錯,其實我只是享受你的愛,沒試過真正理解你的感情。我一直在想你,任苒,沒有停止過。」
他低沉的聲音和着如同行雲流水般的鋼琴樂曲,一字一字進入任苒耳內,她卻只有無力感。重逢以後,這個男人對她不止一次說過愛她,甚至於求婚,但哪一次都沒有今天這麼坦白。她沒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誠意,可是她唯一清晰的感慨,不過是覺得命運的安排永遠比人的想象來得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