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8章
青衫落拓
「陳總,請幫忙我找一下任苒,我怕她出事了。」
任世晏解釋之下,他才知道,祁家駿於當天凌晨在墨爾本遭遇槍擊去世,任世晏給女兒打電話通報這一消息,通話還沒結束,就聽到一聲巨響,隨後他怎麼打電話都沒人接聽,他已經給所有身在北京的熟人朋友打電話求助。
「你給她打電話時,她有沒有說她人在哪裡?」他示意阿邦掉轉車頭回城。
「我第一次打電話時,她在從天津返回的路上。她在開車,我當然不可能告訴她壞消息。她停好車後打電話給我,我才說的。」
陳華緊急聯絡交通部門查詢,同時讓阿邦開車趕往通往天津的津京塘高速公路。
消息一個個傳來,他趕到現場時,完全驚呆了。
津京塘高速公路向來以道路狹窄、貨車眾多聞名。
任苒駕駛的那輛小小的兩廂車停在路肩緊急停車帶,被一輛大貨車從後方撞擊,沖向路邊護欄,整輛車面目全非,呈側傾狀態,而她被卡在嚴重變形的駕駛室內,她同行的車友和早已經趕到的高速公路交警都無法拉開車門將她救出來,正在聯絡消防人員緊急趕過來。
他匆匆撥開眾人,攀上傾斜的車子,只看得到任苒以一個彆扭的姿勢坐着,胸口抵着方向盤,絲毫不能挪動,雙眼半閉,似乎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一動也不動。
旁邊一個人拉一下他:「陳總,請鎮定,消防隊員馬上會趕過來了。」
他匆匆回頭,旁邊是一個年輕男人。他不知道對方怎麼認識他,也無暇客氣,只點頭致謝,然後重新看着車內。
他叫着她的名字,伸手撫向她慘白的面孔。她突然咳嗽一聲,嘴角吐出了一點血沫,眼睛無神地睜開。
他的心狂跳着,儘可能聲音平穩地說:「任苒,聽得到嗎?消防隊員馬上趕過來,你一定要挺住。」
他不確定她有沒有聽清,只見她艱難地睜大眼睛,駕駛室已經成了一個扭曲狹窄的空間,後視鏡在她頭上方僅幾公分的地方,上面用絲帶繫着一個小小的木雕玩偶,已經有些破裂,在她眼前晃動着。
他伸手過去一把扯下那個礙事的玩偶,只聽任苒啞聲叫了出來:「不……給我。」
伴隨着這句話,她嘴裡一口血噴了出來。他一下讀懂了她的意思:「我幫你收好,任苒,你不要動。」
她的力氣似乎耗盡了,再度昏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我是不是應該在文章標籤上加個「虐戀情深」。。。擦汗啊
掉了一個0,算了改過來,破壞了我統一的發文時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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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上)
...
消防隊員在半個小時後趕來,花了近40分鐘,才用液壓剪剪開車門,再用擴張器撐開車身,將任苒救出來抬上救護車。這時她被困在車內已經長達兩個多小時,生命處於垂危之中。
在送往醫院緊急搶救後,她脫離了危險。
四根肋骨骨折,第三腰椎體壓縮性骨折,肺部出血造成外傷性血胸,全身多處挫傷,再加上嚴重腦震盪,任苒在斷斷續續昏迷了三天才清醒過來。
任苒從監護病房出來後,陳華一直守候在旁邊,任世晏也從Z市趕了過來。他們同時看着她恢復意識。
醫生警告過,腦震盪會有一系列後遺症,傷者不能受任何刺激。
任苒睜開眼睛後,先看到陳華,她呆呆看着他,眼神空洞,仿佛看一個陌生人。任世晏叫着女兒的名字:「小苒。」
她轉向父親,嘴唇動了動,輕聲說:「木偶,請給我那個木偶。」
任世晏以為女兒處於失憶譫妄狀態之中,緊張地看向醫生,然而陳華知道她的意思,他將那個小小的玩偶遞過去,放到她手裡。
她的手指觸到,馬上緊緊合攏,將玩偶握在掌中。
這兩天時間裡,陳華查詢了木偶的來歷,知道這個小小的木雕玩偶是手工製品,穿着是澳洲牧羊人服飾。
他只能猜測,這個玩偶是祁家駿買給任苒的。
他沒有猜到的一件事是,任苒沒有醫生所說的腦震盪後遺症常見的失憶症狀,她記得車禍發生前的每一件事。
任苒的車友、同事陸續過來看她,她都全無反應。她既不回應旁人的關心,也不打聽自己的傷勢、獲救過程,更沒有向任何人問起關於祁家駿的情況。
當然,她記得發生的一切。腦震盪留下的只是劇烈的頭痛,以及突然份外清晰的記憶。
她與車友去天津吃海鮮,盡歡而歸,正在返程途中,她父親任世晏突然打來電話,聲音暗啞地說要告訴她一件事,希望她保持鎮定。她詫異地問什麼事,任世晏卻猛然打住,先問她在哪裡,她告訴他,她正在開車返回北京。任世晏馬上說:「等你停下來以後馬上給我打電話。」
她答應下來,不知什麼緣故,心底突然有十分強烈的不安感,心跳一陣快一陣慢。她平時與父親的通話並不多,差不多已經到了沒有要事不打電話的地步,她忐忑不安地開出十來公里後,實在沒法說服自己鎮定下來,還是離開車隊,將車開上路肩的緊急停車帶停下,打電話給任世晏。
任世晏確認她已經停車,告訴她的果然是一個讓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耳朵的噩耗:祁家駿在墨爾本遭遇槍擊去世。
她的第一反應是反駁:「可是他明明在悉尼上班。」
「莫家要求他將房產給他妻子,他去墨爾本處理過戶的事情,結果昨天深夜有歹徒破門而入,他受了重傷。」
她直直看着前方,握着手機,思緒渙散,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你要冷靜,小苒。阿駿中了兩槍,都是致命的,搶救無效,已經……」
任世晏的話還沒說完,任苒只聽耳邊一聲巨響,她的車被一輛偏離車道的大型貨車從左後方撞中,車身不受控制地猛然向前衝去,前部撞到路邊護欄才停住,她一下失去了知覺。
躺在病床上,任苒牢牢握着那個小小的玩偶,這是她從墨爾本帶回來,購於維多利亞藝術集市。
三年前那個春日一下浮現在她眼前。
祁家駿抱着不到一歲的兒子祁博彥,和她一起走到亞拉河畔的長廊上。
那邊的攤位售賣各式藝術品、小工藝品,她一眼看中了這個玩偶,祁家駿買了兩個,一個給她,另一個就系在祁博彥的童車上。
她帶回國,買了車後,就將玩偶系在了後視鏡上。
撞擊發生後,她略微清醒,印入眼中的頭一件物品就是這個玩偶,它在離她幾公分的地方晃動着。因為隔得太近,她努力調整一下視線才看清。
「他中了兩槍,都是致命的,搶救無效,已經……」
這句話如同一道閃電,再度回到她腦海里,明亮、清晰,每一個字都無法迴避。沒有任何僥倖的幻覺,沒有給她留下一點自欺欺人的餘地。那個跟她一起長大的男孩子,英俊、有時有些陰鬱、一直愛着她的祁家駿,喪身在他們曾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墨爾本。
就在去天津的頭天晚上,她正在家裡看書,突然收到祁家駿發來的短信,讓她上網,她打開電腦連接上網絡,發現祁家駿那邊開了攝像頭,給她直播他和同事肖鋼以及另外七八個人在公寓裡的聚會。
肖鋼是祁家駿姐姐祁家鈺的同學,在祁家駿與任苒留學墨爾本期間,一直與他們是室友,現在祁家駿又在他開辦的IT公司里工作,幾個人關係一向很不錯。
他先過來對着攝像頭給她打招呼:「祝我生日快樂,美女。」
「生日快樂,老肖,抱歉沒給你準備禮物。」
「不用了,等會給我唱生日歌就行了。今天哥哥真是牛啊,幾部電腦同時直播給國內的家人朋友看,這一歲老得太值得了。」
肖鋼將攝像頭角度一轉,果然旁邊高高低低放着兩部台式機,三部筆記本電腦,她在另一部電腦上看到了祁家鈺,她身邊是祁家駿的兒子祁博彥,正興奮地跟他爸爸打着招呼。祁博彥已經四歲多,十分活潑可愛,在祁家鈺的提醒下叫了一聲「苒苒阿姨」,便眨巴着眼睛轉向一個勁逗他的肖鋼,看起來已經不大記得了在他嬰兒時期最親近的任苒。
「這是誰想出的主意?太有創意了。」
「家駿想出來的點子啊。」
只看了一會兒,任苒就被逗得直笑。那邊有人在熱熱鬧鬧地烘蛋糕、做菜、包餃子,有肖鋼在國內的親友唱歌獻藝。各種聲音不停通過網絡加入進來:指點某個菜做得不對,某個人再來一首歌,某個笑話講得太冷。
祁家鈺跟他們打了招呼,說要送祁博彥回他媽媽那裡,肖鋼的生日聚會盡歡而散。大家走後,任苒和祁家駿繼續聊天。
她談起她正在準備的考試,、銀行新出台的員工激勵計劃;他談起他的工作、有些反常的天氣、悉尼歌劇院將有國內一位歌手的演出,他和肖鋼計劃買票去看……卻根本沒提起他會去墨爾本。
當然,他是怕她擔心。
那竟然就是他們之間最後的對話。
四月,是另一個半球的初秋,而北京已經進入春季。他們永別了,在同一個時間,在不同的季節。
任苒的手掌用力,小小的玩偶在她掌中應聲折斷,她渾然不覺。陳華不得不掰開她的手,才將帶血的碎片取了出來。
醫生給她處理傷口,整個過程,她都一聲不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她努力去回憶祁家駿對她說的每一句話,卻只覺得所有的聲音都飄忽不定,旁邊醫生在詢問情況,父親在與她說着話,然而,她思維漸漸渙散,根本無法把他們的語句組織成任何明確的意思,當然更沒有力氣作出回答。
任苒住了一個多月的醫院。
最初,無處不在的疼痛,讓她可以不必專一面對心底的傷痛。不過再複雜的傷勢,只要不致命,總會有痊癒的一天。
她的身體一天天好轉,卻拒絕下床做醫生建議的基本運動,成天麻木地躺在床上。
她基本上不跟任何人交談,包括她父親在內。
當她傷勢穩定後,任世晏提出帶她轉院回Z市,方便就近照顧她。
陳華反對這個提議,他的理由十分充足:任苒的外傷性血胸經胸腔穿刺抽出積血後,已經基本沒有大礙,但兩個部位的骨折都需要靜養復位,不適合移動。這個醫院的醫療條件很好,更有利於她的康復。他特意請來了一位香港的復健師,已經針對她的情況制訂了全套復健方案;那位心理醫生也答應再次過來為她做心理諮詢……
他們在病床邊交談,她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將要決定的事情完全與她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