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9章
青衫落拓
「小苒,跟我回Z市好嗎?」他直接徵求她的意見。
她搖搖頭,「不,爸爸,您回去上班吧,我就留在北京,幫我請一個護工就行。請陳總不要過來了,我不想再看到他。」
這差不多是她入院以後講的最長的一句話,也是唯一一次提到差不多天天過來的陳華。她的回答得十分有條理,然而站着的兩個男人交換一個眼神,心中充滿了不安。
出來以後,陳華直截了當地說:「任教授,我知道你工作很忙,任苒也不可能接受你妻子的照顧。帶她回Z市,一樣要請人看護她。請把她留在北京,我會請最好的醫生給她治療,直到她康復。」
任世晏長嘆一聲:「陳總,你也看到了,她甚至不願意再見到你,恐怕她不會接受這種安排。」
「我來安排好,不會讓她情緒受影響。」
陳華介紹他請來的醫生給任世晏認識,交談之後,任世晏認可了他的安排。
接下來,陳華接手照顧任苒,但他並沒有再出現在醫院,而是讓助理阿邦出面安排一切。
作者有話要說:為阿駿的死給我打負分,我倒是能理解。我也喜歡這孩子,我對有弱點的人的喜歡超出了你們的想象,所以我寫的人物都是不完美的,男主尤其如此,真不能在我的書里找完美男主。。。
為什麼會認為我是要給家驄騰道,於是把家駿給寫死了呢?明擺着,以任苒的個性,一個逝者占據的位置會更重要一些
生活中的生離死別並不罕見,生命其實非常脆弱。望各位珍惜過好每一天。。。
周末大家很給力,謝謝所有長評短評,只是周末我去徒步自虐了,到星期天晚上才看到,所以抱歉沒有加更,不過按編輯的要求,我大概要加更就得早停更,現在我跟大家一樣盼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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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下)
...
任苒沒有探究細節的欲望。她一天天康復,但整個人消極麻木,根本不配合復健師的治療。
醫生認為她的外傷已經治癒,她的異常表現是創傷應激反應,最好請心理醫生做輔導。
陳華馬上請來北京最知名的心理醫生白瑞禮,然而不管他說什麼,任苒只木然看着天花板,不開口回答任何問題。等白瑞禮無可奈何地走後,她馬上自行去辦了出院手續。
陳華再來醫院時,發現已經人去床空。他趕到任苒租住的房子,她只隔了防盜門請他不必再來,根本不放他進去。
「我給你請一個保姆過來。」
「不用,我想一個人待着。」
接下來,任苒給銀行發了郵件辭職,也不去辦理手續。
她父親再次提出接她回Z市休養,她一口回絕;保險公司打來電話,讓她去簽字了結理賠,她只隨口答應,並不理會。
她在家裡閉門不出,每天只吃很少的東西。隔好幾天才下一次樓,在附近的小超市里購置食品和生活用品。
她在樓下碰到守候着的陳華或者阿邦,就如同看到陌生人一樣,完全不理睬。
到後來,她連手機也不開了。
在這樣過了大半個月以後,任苒已經基本失去了時間的概念。
老宿舍區並不安靜,她可以聽到外面傳來的種種聲音。有時門鈴會響起,有時隔壁鄰居的電視機開得過大,到了放學後,孩子們背着書包回來,一路灑下清脆的談笑聲,下班的人相互打着招呼寒喧……
只是這些聲音仿佛存在於跟她平行的另一個世界,根本與她無關。
一天深夜,她躺在沙發上打盹,突然醒來,意識到房間內有一雙眼睛正盯着她,她慢慢轉頭,果然,離她不遠的地方,一隻老鼠正縮在牆角看着她。
她以前一向有潔癖,但是出院之後,便一直任由家裡凌亂着,根本沒有收拾,隔幾天才扔一次垃圾。前幾天她看到過廚房水槽那裡有蟑螂,曾想到過要去買殺蟲劑,可一轉眼便忘記了。
淡淡月光撒在室內,安靜得有一種詭異感。
面對這個以前會嚇得她尖叫着跳起來的東西,她竟然沒有任何害怕或者厭惡的感覺。她與這個灰不溜秋的小動物靜靜對視着,發現老鼠顯然先不安了,縮了縮身子,一下跑進了廚房。
她一動不動躺着,在那一刻,她頭一次清楚地意識到,她對生活已經沒有留戀,對死亡也沒有恐懼。
其實死亡沒什麼可怕,如果可能,她願意在那場車禍中死去,災難瞬間降臨,既然沒有預兆,也就無所謂恐懼。出於她不知道的原因,將她的車撞至報廢的這場車禍居然放過了她的血肉之軀,可是她不想放過自己。
陪着她一起長大的那個男孩子,在愛熱鬧的外表下,一直很怕孤單,初到澳洲留學時,甚至抱怨夜晚太過安靜以至無法入睡。他就那樣一個人猝然離去,她只差一點就可以跟他一起走的。
也許她還能趕上他。
這個念頭突然冒出來,便牢牢控制住了她。接下來,她毫不意外地發現,她沒有飢餓感,當然連煮方便麵的勁頭都沒有了。
任苒躺在沙發上,翻看媽媽留下的那本《遠離塵囂》。車禍之後,其他書對她來講,只是字句的組合,只有這本書,仍然保留着意義。她清楚故事的走向,了解每段文字的含義。有時她會不由自主喃喃念誦,那些已經爛熟於胸的字句由她唇邊流出,聲音乾澀,顯得陌生而遙遠。她沉浸其中,突然意識到,媽媽在病床上也曾這樣念誦。
想到媽媽,她不再有哀傷的情緒。她想,這麼多年來,她終於離她的母親更近了一點兒。
看書累了後,她便合眼休息,醒了繼續看,最多只起身喝一點水。
不知道那樣躺了多少天以後,反鎖着的門被陳華一腳踹開了。跟在他身後的是阿邦和神情惴惴不安的房東大媽。
她詫異地看着他們,突然記起在上個世紀之交,她也曾將自己幽禁在一個公寓裡,等一個也許再不會回來的人,等到幾近絕望時,他出現了。
她怎麼會一次又一次禁閉自己?而他怎麼會再次出現在她面前?
恍惚之間,那個人跟眼前這滿面怒色的男人仿佛重合起來,她笑了:「怎麼是你?我這次又沒等你。」
房東大媽操着一口地道京腔,聲音誇張地叫:「姑娘,這房子我不敢再租給你了,你要是在裡頭有個好歹,我麻煩可大了。」
「我交了房租,應該還沒到期吧。」她居然還可以有條理地爭辯。
「我退錢給你好了,總之我不租了。」
她慢吞吞地說:「那好,我搬家。」
陳華臉色陰沉地看着她,「搬去哪裡?你這個樣子,誰敢把房子租給你?」
她努力集中注意力,想了一想,「住酒店也行。」
他突然走過來,伸手拖起了她,她沒有抗議的力氣,只緊緊抓住了手裡的書,身不由己被他拉到穿衣鏡前。
「看看你自己現在成什麼樣子了。」
鏡子裡面是一個骨瘦如柴、形容枯槁的女人。然而她絲毫沒有受驚,這個影像對她來講不算陌生——幾乎就是她母親纏綿病榻時的翻版。她緊盯着鏡中的自己,兀自笑了。
她喃喃地說:「我看到我媽媽了。」
他被她這句話刺痛了,隨即冷冷地說:「我可以斷定,你媽媽不會願意看到你這個樣子。」
她無言以對,只呆呆看着鏡子。
「你想死嗎,任苒?那你得問一下,我願不願意讓你死。」
陳華仿佛完全知道她在想什麼,他附在她耳邊,一字一字清晰地說。
不等她說話,他抱起她,一邊向外走,一邊對阿邦說:「收拾她的東西,賠房東的門,退租。」
任苒被直接送進了醫院,醫生做過全面檢查以後,診斷她患了抑鬱症和營養不良。
她既沒有抗拒的體力,更沒有抗拒的心情,被動地接受治療,每天輸液、定時服下一系列藥物。過了一段時間,她的情況有了明顯好轉。
她發現她不再那樣將自己封閉於一個無形的空間裡,對什麼都沒有興趣。
她慢慢能集中起注意力,由看報紙的簡短報道到看書;晚上的睡眠對她來講仍有障礙,不過不再是一種純粹的折磨。
一般人天經地義擁有的感知能力一樣一樣重新回到她身上,風吹在臉上是柔和的,清晨鳥的鳴叫啁啾悅耳,別人對她說話,再不是形狀不同的嘴唇毫無意義地一張一合……
麻木如同藥力消散,她一步步找回了對周圍環境的感受,她仍然鬱鬱寡歡,無法快樂起來,可是一度纏繞籠罩她的死亡似乎收起了陰影。
原來生命並不容易放棄,深重得一度將她擊倒的哀傷也不過是一種病理現象,可以用藥物控制到肉體能夠承受的範圍以內。
意識到這一點,她沒有任何欣慰,只覺得嘲諷。
心理醫生再次來到了她的病房,作着自我介紹:「任小姐,你好,我們談過一次話,我是白瑞禮醫生。」
白瑞禮是一個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神情和藹從容,金絲邊眼鏡後的眼神充滿睿智,穿着考究的灰色西裝,襯衫、領帶顏色搭配得十分協調。他從德國留學歸來,目前是國內心理諮詢方面的專家,也是北京一家收費高昂的醫院心理科最受歡迎的心理醫生之一。
院長親自將陳華介紹給他,希望他接下任苒這個病例,他同意先做一次心理評估再說。然而第一次見面,任苒完全拒絕與他交談。
隔了一個月,陳華再度找到他,請他診治任苒。這一次,任苒表現得接近正常了,她的話仍然很少,但舉止有禮,不再抗拒交談。提到將要開始的心理治療,她只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
「任小姐,你的朋友陳華先生來找我,大致介紹了你的情況,我並不是什麼病人都接,我的治療原則是:我只接受對心理諮詢不抗拒、自願治療的病人,而且絕對不可能對第三者匯報治療細節與進程。」
任苒笑了,那個笑意只是浮在嘴角:「我並不擔心這個,陳華先生不會向你打聽我的治療細節,不,他不屑於做那種事。白醫生,我既不懷疑他的為人,也不懷疑你的職業操守,我只是懷疑治療對我來講是否必要。不過既然安排好了,我接受就是了。」
白瑞禮在來任苒病房前,對陳華也說過他的治療原則。
「陳總,帳單誰付,我並不關心。我希望你能理解,心理醫生必須使患者有一個基本的信念,相信他們所有的秘密到醫生那裡都是安全的,治療才有可能進行下去。」
陳華當時的反應幾乎與任苒如出一轍,他淡淡地說:「賈院長當時向我推薦了三位醫生候選,我看過你們的資料。你的一位同事專攻森田療法,主要治療各類神經質症,對任苒來說,他顯然並不合適;另一位同事名氣比你大,不過熱衷於上電視節目,給時尚專欄寫心理諮詢文章,我不希望看到任苒變成他筆下的某患者示眾。」
「於是我中選了,因為我看上去是個守得住秘密的人。看來陳總並不是因為我的專業能力而選擇了我,而且對心理諮詢能取得的效果持懷疑態度。」
「白醫生,我讀了你寫的那本關於抑鬱症治療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