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獸少年 - 第6章

夢枕貘

這名男子說了幾句話之後,將目光停留在大鳳身邊的坂口幾秒鐘的時間,不發一語地走出了教室。

「啐。」坂口一臉不屑地說道。「竟敢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我!」

阿久津的出現,使得大鳳的事完全被拋諸腦後。坂口轉身朝同伴的方向走去。

這個時候,大鳳才驚覺到自己答應了一件極其可怕的事。



鬼道館坐落在校舍的西側,是一樁木造建築。

由西城學園的劍道社、柔道社以及空手道社共同使用。緊鄰鬼道館西側,有一棟屋背相連的建築,名為白蓮庵。它們原本是同一棟建築,但後來加了壁面區隔,被一分為二。

白蓮庵較為狹窄,有一部分採用寬敞的茶室風格設計,由茶道社和花藝設共同使用。

不過,茶道社和花藝社的社團活動室是分開的,各有各的空間,由一般的社團成員使用。

白蓮庵的前方不遠處是一片雜樹林。雜樹林連接箱根外輪山山麓,相當遼闊。

鬼道館與白蓮庵一棟建築如此一分為二,仿佛帶有肉體強健如鬼神,心靈聖潔似白蓮的一種含意。

鬼道館的內部分為榻榻米地面和木板地面。

榻榻米地面約有二十張榻榻米的大小,木板地面則約有三十張的大小,中間沒有隔板。榻榻米地面由柔道社使用,木板地面則由空手道社和劍道社使用。

大鳳跟在一位身着空手道服的男子身後,走進了鬼道館內。

館內突然變得一片靜肅。

裡頭並非空無一人,人數將近百五十人。這麼多人全部端正地跪坐在兩側的牆邊,閉着雙眼。

幾乎所有人都身穿空手道服、柔道服或劍道服,只有一個人穿着學生制服。

這名身穿學生制服的男子坐在榻榻米地面的最裡頭,眾人排列在他左右兩側,他微微地伸出左手,側着頭,仿佛正在沉思。他左手握着的,是綻放出紫色花朵的菖蒲。右手則握着一把剪刀。

這名男子正對着面前的水盤在插花。

為大鳳帶路的是一名個子矮小、身穿空手道服的男子,他向身穿學生制服的這名男子行了個禮,便和大家一樣,跪坐在行列中最靠邊的位置。這名身穿學生制服的男子,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們兩人的到來。

他只是一直注視着左手中的菖蒲。

大鳳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腳下是木板地面,透過襪子,傳來了硬質木板冰冷的觸感。

他在走進鬼道館時,便被要求脫去拖鞋。

上來之後便是木板地面,裡面則是榻榻米地面。有幾個坐在左右行列邊緣處的男子,直接就跪坐在地板上。

「你是大鳳吧。」這名手握菖蒲的男子,突然睜開眼睛說道。

他的聲音很沉穩。當聲音響起,屋內似乎因此顯得更為靜肅。

「是的。」

「你可以到我這邊來坐嗎?」

大鳳踩着緊張的腳步,來到這名男子面前,跪坐了下來。

男子的視線再次又回到他手中的菖蒲。

看了他的容貌,大鳳微微一怔。

他擁有不遜於大鳳的美貌。兩人的長相當然不同,但他那股優美,卻和大鳳是共通的。是一種脫俗之美。

不過,這名男子和大鳳之間,有着決定性的差異。

他全身散發着一股對自己的絕對自信,這是大鳳所沒有的。那不是較弱之美,而是由內而外散發光芒的美。儘管是小小的動作、語氣、神情,也都一致地表現出他強烈的意志。

不像那些過於自我要求的人那樣,只擁有一個僵硬的肉體假象,他是從內而外一點一點地滲出。

「該怎麼做呢?」男子凝視着花朵如此說道。

「……」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呢?」

他那令人驚奇的深邃漆黑雙眸,突然轉向大鳳。

接着,他將手上的菖蒲伸至大鳳面前。

男子似乎是在詢問大鳳如何在插花中擺放這跟菖蒲。

大鳳總算是聽懂了他的意思。低頭看着水盤。

一個淺淺的橢圓形水盤,裡頭裝了水,上面插着三枝菖蒲。其中一枝已經開花,剩下的兩枝只有葉子。雖然構成很簡單,但卻有股莫名的平靜感。一個凜然而立之物,再次寧靜佇立的空間,呈現出無法言語的協調感。

就像是一支熟練的畫筆,輕描淡寫地勾勒出一幅日本畫,帶有洗鍊的意境。

夕陽的餘暉,從南面的床邊滑落至大鳳膝下的榻榻米上。

「我不知道該怎麼放才好。」

這根菖蒲不論怎麼擺放,都會破壞水盤上所營造出的協調感。

「我的也是。」男子喃喃自語道,就像是深深了解大鳳內心想法一般。

「該怎麼做,其實早已決定。只是見了你之後,想聽聽看你的想法罷了。」

「早已決定?」

「沒錯。就像這樣。」

男子拿起又瘦的剪刀,輕鬆地便將手上的菖蒲花給剪了下來。

紫色的花落在榻榻米上,宛如發出了「咚」的一聲。

「這朵花的確很漂亮,但我已經形塑出一種美,對這種美而言,就算這朵花開得再美,也只是累贅罷了。」語畢,他將剪刀放在榻榻米上。

「我還沒自我介紹呢。」男子正面注視着大鳳的眼睛。「我叫久鬼麗一。」

此時,大鳳感覺到背後有人。

好像又有人進來了。

大鳳回過頭去。

一位穿着學生制服的高大男子,在由魅的帶領下,正走進這裡。

這名男子一面搔着頭,一面用困惑的神情看着周遭這群正襟危坐的男人。

大鳳記得這個長相。

當這名男子與大鳳眼神交會時,他臉上露出了和善、迷人的笑容。

「嗨,又見面了。」

他就是昨天解救大鳳的巨漢九十九。

5九十九一屁股坐在大鳳身邊。

好歌威風凜凜的駕駛。宛如岩石一般。

「你看起來挺有精神的。」久鬼說道。

「是啊。雖然我很想說『你也一樣沒變』,不過,你現在看起來可不簡單呢……」

九十九略微環顧坐在左右兩旁的眾人。

久鬼只是在嘴角露出一絲淺笑。

「你已經去過圓空山了嗎?」久鬼問道。

「還沒。我打算等這裡的事忙完了,再去拜訪雲齋老師。」

「我已經一年多沒和他見面了。若你去拜訪他,替我傳個話,說久鬼向他問好。」

「我知道了。不過,先讓我的腳伸展一下吧。這種跪坐的姿勢,實在不合我的個性。」

九十九改成了盤坐的姿勢。

「你也可以輕鬆地坐沒關係。要是賠這裡的人一起跪坐,鐵定會兩腳發麻。」九十九對着大鳳如此說道。

「你可以放輕鬆沒關係。」久鬼點頭說道。

「我就這樣沒關係。」大鳳緊繃着雙頰回答道。

他的雙腳已經開始麻痹。但他不像九十九那樣,有盤腿坐在地上的勇氣。他已完全被現場的氣氛給震懾住。

現場的每個人,在自己來這裡之前便已跪坐在地,自己既然晚來,又豈能比他們先採取舒服的坐姿呢。大鳳好歹還有這麼一點堅持。

不過,他覺得自己的這種想法已完全被久鬼和九十九所看穿。

「差不多該說出你的用意了吧。不過,看到大鳳也在這裡,我已經可以猜出十之八九。」九十九開口說道。

和昨天菊地拿刀刺他時的那種說話語氣一模一樣。

久鬼和九十九都給人一種充滿自信、像大人般的成熟感,不過,這種個性卻有點異於常人。

「灰島、菊地,你們到前面來。」

久鬼的聲音,凜冽地劃破了空氣。

兩名男子從右手邊的行列中站了起來。是那兩個一高一矮的男子,灰島和菊地。兩人都穿着空手道服。

他們走到了前面,站在九十九身旁,保持了一段距離。

「聽說他們兩人昨天做了一件很不得體的事。」

大鳳感覺得出,灰島現在異常地緊張,甚至讓人為他感到同情。至於菊地,則是以他細長的眼睛看着天花板。完全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沒什麼大不了的。過去的事就算了。」九十九如此說道。

「聽說他甚至連刀子都用上了。大鳳的臉上還留有被毆打的痕跡。那是灰島乾的是吧?」

大鳳沒有應聲。在尚未弄清楚久鬼的用意前,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有動手毆打大鳳對吧?」

「久鬼先生,那是……」灰島回答的聲音,聽起來很勉強。

「回答我。」

「有。」

「打了幾次?」

「四拳……應該是四次吧。」

灰島顯得相當畏縮,一臉的可憐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