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淡影/群山淡景 - 第1章

石黑一雄

書名:遠山淡影

作者:[英]

石黑一雄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

☆本文由早安電子書網友分享,版權歸原作者或出版社所有☆

☆僅供預覽,如果喜歡請購買正版☆

☆請勿用於商業行為,否則一切後果自負☆

☆早安電子書☆

☆http://www.zadzs.com☆

-------------------------------------------------------------

——

第一章

——

我們最終給小女兒取名叫妮基。這不是縮寫,這是我和她父親達成的妥協。真奇怪,是他想取一個日本名字,而我——或許是出於不願想起過去的私心——反而堅持要英文名。他最終同意妮基這個名字,覺得還是有點東方的味道在裡頭。

妮基今年早些時候來看過我,四月的時候,那時天還很冷,細雨綿綿。也許她本打算多待幾天,我不知道。但我住的鄉下房子和房子裡的安靜讓她不安,沒多久,我就看出來她急着想回倫敦自己的生活中去。她不耐煩地聽着我的古典唱片,隨意地翻着一本本雜誌。經常有她的電話,她大踏步走過地毯,瘦瘦的身材擠在緊緊的衣服里,小心地關上身後的門,不讓我聽到她的談話。五天後她離開。

直到來的第二天她才提起景子。那是一個灰暗的、刮着風的早晨,我們把沙發挪近窗戶,看雨水落在花園裡。

「你指望過我去嗎?」她問。「我是說葬禮。」

「不,沒有。我知道你不會來。」

「我真的很難過,聽到她的死訊。我差點就來了。」

「我從不指望你會來。」

「別人不知道我到底是怎麼了,」她說,「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想我那時覺得很丟臉。別人不會真的理解的,他們不可能理解我的感受。姐妹之間應該是很親近的,不是嗎?你可能不太喜歡她們,可你還是和她們很親近。但是我和她根本不是這樣。我甚至都不記得她長什麼樣了。」

「是啊,你很久沒見到她了。」

「我只記得她是一個讓我難受的人。這就是我對她的印象。可是我真的很難過,聽到她的消息。」

也許不單單是這裡的安靜驅使我女兒回倫敦去。雖然我們從來不長談景子的死,但它從來揮之不去,在我們交談時,時刻縈繞在我們的心頭。

和妮基不同,景子是純血統的日本人,不止一家報紙馬上就發現了這個事實。英國人有一個奇特的想法,覺得我們這個民族天生愛自殺,好像無需多解釋;因為這就是他們報導的全部內容:她是個日本人,她在自己的房間裡上吊自殺。

那天晚上,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突然聽到妮基在我身後問:「你在看什麼呢,媽媽?」她坐在房間那頭的長靠背椅上,膝蓋上放着一本軟皮書。

「我在想以前認識的一個人。以前認識的一個女人。」

「在你……來英國之前認識的?」

「我在長崎時認識的,要是你指的是這個。」她還看着我,我就補充道,「很久以前了。在我認識你父親之前很久。」

這下她好像滿意了,嘟囔了句什麼,繼續看她的書。從很多方面來說,妮基是個孝順的孩子。她不僅僅是來看看景子死後我的情況;她是出於一種使命感來的。這幾年,她開始欣賞起我過去的某些方面。她來是準備告訴我:事實仍舊如此,我不應後悔從前做的那些決定。簡而言之,是來安慰我說我不應為景子的死負責。

如今我並不想多談景子,多說無益。我在這裡提起她只是因為這是今年四月妮基來我這裡時的情形,正是在那段時間裡,我在這麼多年後又想起了佐知子。我和佐知子並不很熟。事實上我們的友誼就只有幾個星期,那是在許多年前的一個夏天。

那時最壞的日子已經過去了。美國大兵還是和以前一樣多——因為朝鮮半島還在打仗——但是在長崎,在經歷了那一切之後,日子顯得平靜安詳。空氣中處處感覺到變化。

我和丈夫住在東邊的城郊,離市中心有一小段電車的距離。旁邊有一條河,我聽說戰前河邊有一個小村莊。然而炸彈扔下來以後就只剩下燒焦的廢墟。人們開始重建家園,不久,四棟混凝土大樓拔地而起,每棟有四十間左右的獨立公寓。這四棟樓里,我們這一棟是最後建的,也宣告重建計劃暫告一段落;公寓樓和小河之間是一片好幾英畝廢棄不用的空地,儘是污泥和臭水溝。很多人抱怨這會危害健康,確實,那裡的污水很嚇人。一年到頭死水積滿土坑,到了夏天還有讓人受不了的蚊子。時不時看見有公務人員來丈量土地、在本子上寫寫畫畫,但是好幾個月過去,沒有任何動靜。

這些公寓樓的住戶都和我們相似——都是剛結婚的年輕夫婦,男人們在規模漸大的公司里找到了不錯的工作。很多公寓都是公司所有,然後以優惠的價格租給員工們。每間公寓都是一樣的:榻榻米的地板,西式的浴室和廚房。房子不大,天氣暖和一點時又不涼快,不過大家普遍感到心滿意足。可是我記得公寓樓里又確實有一種臨時過渡的感覺,好像我們都在等着有一天我們會搬到更好的房子裡去。

一座小木屋在戰爭的炮火和政府的推土機中倖存下來。我從窗戶就能看見木屋獨自佇立在那片空地的盡頭,就在河岸邊上。是鄉下常見的那種木屋子,斜斜的瓦屋頂都快碰到地面了。我不幹活時經常站在窗前盯着它看。

從佐知子搬到那裡受到的關注看來,我不是唯一一個盯着木屋看的人。有一天大家看到兩個男的在那裡忙活,大家議論着他們是不是政府的人。後來就聽說有個女的帶着她的小女兒住進了那裡,我自己也看見過她們幾次,看見她們小心翼翼地走過臭水坑。

我是在快夏天時——那時我已經懷孕三四個月了——第一次看見那輛破舊的白色美國大車的,車子正跌跌撞撞地穿過空地朝河邊開去。那時天已經快黑了,小屋後的最後幾縷陽光滑過金屬的車身。

後來一天下午,我在電車站聽到兩個女人在談論剛搬進河邊那間破房子的那個女人。其中一個對另一個說,那天早上她跟那個女人說話,卻受到了明顯的冷落。聽話的人也覺得新來的人似乎不是很友善——大概是傲慢。她們覺得那個女人至少有三十歲了,因為那個孩子至少十歲了。第一個女人說陌生人是東京腔,肯定不是長崎人。她們說了一會兒她的那個「美國朋友」,然後第一個女人又回頭說這個陌生人早上是如何冷落她的。

如今我並不懷疑那時和我住在同一區的女人里有的也受了很多苦,也充滿了痛苦、可怕的回憶。但是看着她們每天圍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忙得團團轉,那時的我很難相信——她們的生活也曾經歷了戰爭的不幸和噩夢。我從來不想顯得不友好,可是大概我也從來沒有刻意努力顯得友好。因為那時我還是想獨自一人、不被打擾。

那天我饒有興趣地聽着那兩個女人談論佐知子。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天下午電車站的情景。六月的雨季終於過去,天開始放晴,濕透了的磚頭和水泥都開始變干。我們站在一座鐵路橋上,山腳下鐵路的一側是鱗次櫛比的屋頂,好像一座座房子從山坡上滾下來。越過這些房子,再過去一些,就是我們的公寓樓,像四根水泥柱子立在那裡。當時我隱隱地同情佐知子,有時我遠遠地看着她,感覺她不太合群,而我覺得自己可以理解她的那種心情。

那年夏天我們成了朋友,至少有一小段時間她允許我介入她的私事。如今我已經記不得我們是怎麼認識的。我只記得一天下午,我在出公寓區的小路上看見她在我前頭。我急忙走上前去,而佐知子不緩不慢地邁着步子。那時我們應該已經知道對方的名字,因為我記得我邊往前走邊叫她。

佐知子轉過身站住、等我追上她。「什麼事?」她問。

「找到你太好了,」我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女兒,我出來時看見她在打架。就在水溝旁。」

「她在打架?」

「和另外兩個孩子。其中一個是男的。看起來打得挺凶。」

「我知道了。」說完她繼續往前走去。我跟在她的旁邊。

「我不是想嚇你,」我說,「可真的看起來打得挺凶。事實上我想我看到你女兒臉劃傷了。」

「我知道了。」

「就在那裡,空地邊上。」

「你想他們還在打嗎?」她繼續往山上走。

「呃,我想不打了。我看見你女兒跑了。」

佐知子看着我,笑了笑。「你不習慣看小孩子打架?」

「呃,我想小孩子是會打架。但我想我應該告訴你一聲。還有你看,我想你女兒不是要去上學。另外兩個孩子繼續往學校的方向走,而她卻回河那邊去了。」

佐知子沒有回答,繼續往山上走。

「其實,」我接着說,「我以前就想跟你說了。是這樣的,最近我時常看見你的女兒。我在想,她是不是偶爾會逃學。」

小路在山頂上分岔了。佐知子停住腳步,轉向我。

「謝謝你的關心,悅子,」她說,「你真好心。我肯定你會是一位好母親。」

之前我和電車站的女人一樣認為佐知子三十歲上下。然而也許是她略顯年輕的身材騙了大家,她的臉遠不止三十歲。她用一副覺得有點好笑的神情看着我,而她神情里的某些東西讓我尷尬地笑了笑。

「很感激你這樣來找我,」她又說道,「可是你瞧,我現在忙得很。我得到城裡去。」

「知道了。我只是想最好來跟你說一聲,沒別的。」

她又用那副覺得好笑的神情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說:「太謝謝你了。現在請原諒,我得到城裡去了。」她欠了欠身,走向通往電車站的小路。

「只是她的臉劃傷了,」我稍稍提高了聲音,說。「而且河那邊有些地方很危險。我想最好來跟你說一聲。」

她再次轉過身來,看着我。「你要是有空,悅子,」她說,「今天能幫我看一下女兒嗎?我下午會回來。我肯定你們能處得來。」

「要是你希望如此,我不介意。我得說,你女兒看上去還很小,不能讓她一整天自己一個人待着。」

「太謝謝你了,」佐知子再次說道,然後又笑了笑。「沒錯,我肯定你會是一位好母親。」

和佐知子分開後,我走下山,穿過公寓區,很快回到了我們的公寓樓外,面對着那片空地。我沒有看見小女孩,正打算進去,突然看見河邊有動靜。萬里子剛才肯定是蹲下去了,因為現在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她小小的身影穿過泥地。剛開始,我想忘了這整件事,回去幹活。但是最後,我邁開步子向她走去,小心地避開水溝。

我印象那是我第一次跟萬里子說話。所以很可能她那天早上的反應並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畢竟我對她來說是陌生人,她很有理由不相信我。要是我那時確實感到一種奇怪的不安,那也只不過是對萬里子的態度的自然反應。

那時雨季剛過去幾個星期,河水還很高、很急。空地和河岸之間有一道陡坡,小女孩就站在坡底的泥地里,那裡的土顯然濕得多。萬里子穿着一件普通的到膝蓋的棉布連衣裙,剪得短短的頭髮讓她的臉像個男孩子。她抬頭看着站在泥土坡上頭的我,沒有笑容。

「你好,」我說,「我剛剛和你母親說話。你肯定就是萬里子吧。」

小女孩還是盯着我,沒有吭聲。之前我以為她的臉受傷了,現在看清楚那只是被土弄髒了。

「你怎麼沒去上學?」我問。

她還是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說:「我不上學。」

「可小孩子應該上學。你不想去嗎?」

「我不上學。」

「可你媽媽沒有送你到這裡的學校去嗎?」

萬里子沒有回答。相反,她往後退了一步。

「小心,」我說。「你會掉到河裡的。很滑。」

她還是站在坡底抬起頭來瞪着我。我看見她的小鞋子躺在旁邊的泥土裡。她的腳丫子和鞋子一樣陷在泥土裡。

「我剛剛和你母親說過話,」我說,親切地笑了笑,「她說你可以到我家來等她。就在那裡,那棟樓里。你可以來嘗嘗我昨天做的蛋糕。好不好,萬里子?你還可以跟我說說你自己。」

萬里子還是小心地看着我。然後,她一邊目不轉睛地看着我,一邊彎下腰撿起鞋子。一開始我以為她這是要跟我走。可是她還是一直盯着我,我才明白她是抓住鞋子隨時準備跑掉。

「我不會傷害你的,」我緊張地笑了笑,說,「我是你媽媽的朋友。」

我記得這就是那天上午我和萬里子間發生的一切。我不想嚇着她,不久就轉身回去。這孩子的反應着實讓我失望;那時,這類小事都會讓我對做母親產生懷疑。我對自己說,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將來我一定有機會和這個小女孩做朋友。而後來,我是在大約兩周後的一個下午才又和萬里子說話的。

那天下午之前,我從沒進去過那間房子,佐知子請我去時我很意外。我馬上想到她是有事才請我去的,而事實確實如此。

屋裡很整潔,但是很破舊。屋頂的木樑看上去很舊、不牢固,到處都有一股霉味。房前的大部分拉門都打開了,好讓陽光從走廊照進來。儘管如此,房子裡的大部分地方還是照不到太陽。

萬里子躺在離陽光最遠的角落裡。我看見她身旁的影子裡有什麼東西在動,走近一看,一隻大貓蜷縮在榻榻米上。

「你好,萬里子,」我說,「你還記得我嗎?」

她停下撫摸貓的手,抬起頭來。

「我們以前見過,」我又說,「記得嗎?在河邊。」

小女孩好像沒有認出我來。她看了我一會兒,又繼續撫摸她的貓。我聽見在我身後,佐知子正在屋子中間地面的爐子上準備泡茶。我正想走過去,突然聽見萬里子說:「它快生小貓了。」

「哦,真的?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