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淡影/群山淡景 - 第2章
石黑一雄
「謝謝你,萬里子。我得看看。可是我肯定它們全都會找到好地方的。」
「你為什麼不要一隻?」孩子說,「另外一個女人說她要一隻。」
「我得看看,萬里子。另外一位女士是誰?」
「另外一個女人。在河對岸。她說她要一隻。」
「可是我想河對岸沒有人住,萬里子。那裡只有樹和林子。」
「她說她要帶我去她家。她住在河對岸。我沒有跟她去。」
我看了她一會兒。突然我想到了什麼,笑了出來。
「那是我,萬里子。你不記得了嗎?那天你媽媽進城去時我叫你去我家。」
萬里子再次抬起頭來看我。「不是你,」她說,「是另外一個女人。她住在河對岸。她昨晚來這兒了。那時媽媽不在。」
「昨晚?你媽媽不在?」
「她說她要帶我去她家,可是我沒有跟她去。因為天黑了。她說我們可以拿那個燈籠」——她指了指掛在牆上的燈籠——「可是我沒有跟她去。因為天黑了。」
在我身後,佐知子站起身來,看着她女兒。萬里子不說話了,轉過身去,繼續撫摸她的貓。
「我們到走廊去吧,」佐知子對我說,手裡端着盛着茶具的托盤。「那裡比較涼快。」
我們去了走廊,把萬里子留在角落裡。在走廊上看不到河水,但是可以看到斜坡和河邊潮濕的泥土。佐知子在墊子上坐下,開始倒茶。
「這裡到處都是流浪貓,」她說,「對要出生的這些小東西我可沒那麼樂觀。」
「是啊,很多野貓野狗,」我說,「真不像話。萬里子的貓是在這裡撿的嗎?」
「不,我們帶來的。我是不想帶它來,可是萬里子不聽。」
「你們從東京一路帶來?」
「哦,不。我們在長崎住了快一年了。在城市的另一頭。」
「哦,真的?我才知道。你和……和朋友一起住?」
佐知子停下正在倒茶的手,看着我,雙手握着茶壺。我在她眼裡又看見了上次她看着我的那種覺得好笑的神情。
「我想你搞錯了,悅子,」她終於說道,又接着倒茶。「我們住在我伯父家。」
「我向你保證,我只是……」
「是啊,當然。所以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她笑了笑,把茶遞給我。「抱歉,悅子,我並沒有要取笑你。其實,我有事要找你。一點小忙。」佐知子開始給自己倒茶,這時,她的態度變得嚴肅許多。倒完茶,她放下茶壺,看着我。「是這樣的,悅子,一些事情沒有照我計劃的那樣。結果,我發現自己錢不夠了。不是什麼大數目,你知道。就一點點。」
「我明白的,」我壓低聲音,說。「你一定很艱難,帶着萬里子。」
「悅子,能幫幫我嗎?」
我鞠了鞠躬。「我自己有些積蓄,」我說,幾乎是耳語。「我很樂意幫忙。」
可是讓我想不到的是,佐知子大笑起來。「太謝謝你了,」她說,「可是我並不是要叫你借錢給我。我有別的打算。前幾天你提到一個開麵店的朋友。」
「你是指藤原太太?」
「你說她需要一個幫手。像這樣的小工作就可以幫我大忙。」
「這個嘛,」我拿不準地說,「你要的話我問問。」
「那真是太好了。」佐知子看了我一會兒。「可是你好像很沒有把握,悅子。」
「沒有的事。我下次看到她就幫你問。可是我在想」——我再次壓低聲音——「白天誰照顧你女兒呢?」
「萬里子?她可以在店裡幫忙。她很能幹。」
「我相信她行。可是您看,我不知道藤原太太會怎麼想。畢竟其實萬里子白天應該上學才對。」
「我向你保證,悅子。萬里子決不會造成什麼麻煩。況且下星期學校就都放假了。我會保證不讓她礙事的。這點你可以放心。」
我再次鞠了鞠躬。「我下次看到她就幫你問。」
「太感謝你了。」佐知子呷了一口茶。「其實我想讓你這幾天就去找你的朋友。」
「我試試看。」
「你真是太好了。」
我們沉默片刻。之前我就注意到了佐知子的茶壺;是用淺色瓷器做的,做工很精細。我手裡的茶杯也是同一種精美的材料做的。精美的茶具與破舊的屋子和走廊下方泥濘的土地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我之前就注意到這點,喝茶時這種感覺更加明顯。當我抬起頭來時才發現佐知子在看着我。
「我用慣了好陶瓷,悅子,」她說,「你瞧,我不是一直都住在這種」——她朝屋子揮了揮手——「這種地方。當然了,我不介意吃一點苦。可是對有些東西,我還是很講究的。」
我欠了欠身,沒說什麼。佐知子也研究起她手裡的杯子來。她小心地轉動着杯子,細細觀察,然後突然說道:「我想可以說我偷了這套茶具。可是我想伯父他不會太想它們的。」
我有些吃驚地看着她。佐知子把杯子放下,揮手趕走幾隻蒼蠅。
「你說你住在你伯父家?」我問。
她慢慢地點了點頭。「一棟很漂亮的房子。花園裡還有池塘。和眼前的這一切很不一樣。」
一時間我們兩個人都往屋子裡看。萬里子還像我們出來時那樣躺在她的角落裡,背對着我們,好像在跟她的貓說話。
我們倆沉默了片刻後,我說:「我還不知道河對面住着人。」
佐知子轉頭看着遠處的樹木。「不,我沒見過那裡有人。」
「可是幫你看孩子的那個人。萬里子說她是從那裡來的。」
「我沒有人幫我看孩子,悅子。我在這誰也不認識。」
「剛才萬里子跟我說有個女的……」
「請別當真。」
「你是說那是萬里子編出來的?」
有那麼一小會兒,佐知子像是在想些什麼。然後她才說:「對。是她編出來的。」
「我想小孩子經常幹這種事。」
佐知子點點頭。「你當媽媽後,悅子,」她笑着說,「你就得要習慣這種事了。」
接着我們聊到別的事上去了。那時我們的友誼剛剛開始,我們只談論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直到幾個星期後的一天早上,我才再次聽到萬里子提起那個來找她的女人。
——
第二章
——
那時,回到中川一帶仍然會令我悲喜交加。這裡山巒起伏,再次走在一座座房子間那些狹窄、陡峭的街道上總是給我一種深深的失落感。雖然我不會想來就來,但總也無法長久地遠離這裡。
拜訪藤原太太同樣會給我這種感覺;因為她是我母親最好的朋友之一,一位和藹的女士,頭髮已經花白。她的麵店開在一條熱鬧的小巷子裡;店門口有一塊水泥地,屋頂伸了出去,客人就在那裡,坐在木桌和長凳上吃麵。她的客人主要是午休和下班時來光顧的上班族,其他鐘點則沒有什麼客人。
那天下午我有點緊張,因為那是佐知子到那邊工作後我第一次去。我在擔心——替她們兩個都擔心——尤其是因為我不知道藤原太太是不是真的需要幫手。那天很熱,小巷裡都是人。進到陰涼處我真高興。
藤原太太見到我很高興。她讓我在一張桌子旁坐下,然後去取茶。那天下午沒有什麼客人——可能一個都沒有,我不記得了——也沒有看見佐知子。藤原太太取來茶時,我問她:「我的朋友在這裡做得怎麼樣?她還行吧?」
「你的朋友?」藤原太太轉頭朝廚房的門看去。「她在削土豆。我想很快就會出來了。」然後,好像轉念一想,她站起來,朝廚房門口走了幾步。「佐知子太太,」她喊道,「悅子來了。」我聽見裡面傳來一聲應答。
藤原太太回來坐下,伸過手來摸我的肚子。「開始變明顯了,」她說,「你現在開始可得當心啊。」
「反正我也沒幹多少活,」我說。「我日子很清閒。」
「那就好。我記得我懷第一胎時,遇上了地震,挺大的地震。我那時懷的是和夫。可他後來也健康得很。別太擔心,悅子。」
「我會的。」我朝廚房門口看了一眼,「我的朋友在這裡做得還好吧?」
藤原太太順着我的目光朝廚房看去。然後又轉向我,說:「我想還好。你們是好朋友,對嗎?」
「是的。我在現在住的地方沒有多少朋友。我很高興認識了佐知子。」
「是啊。那太好了。」她坐在那裡,看了我幾秒鐘。「悅子,你今天很累的樣子。」
「我想是很累。」我笑了笑。「我想是懷孕的緣故。」
「是啊,自然。」藤原太太還是看着我的臉。「但我是說你好像——不太開心。」
「不開心?才沒有呢。我只是有點累,我沒有比現在更開心了。」
「那就好。你現在得多想想開心的事。孩子啊。未來啊。」
「是的,我會的。想到孩子我就很開心。」
「很好。」她點點頭,但還是盯着我。「心態決定一切。一位母親應該得到她想要的所有的照顧,她需要以一種積極的心態來撫養孩子。」
「我確實很期待。」我笑了笑,說。廚房裡傳出聲響,我又一次看過去,但還是沒有看見佐知子。
「我每周都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子,」藤原太太接着說道。「懷孕六七個月了。我每次去墓地都看見她。我沒有跟她說過話,但是她看上去很悲傷,和她的丈夫站在那裡。真是羞愧啊,一個孕婦和她的丈夫每周日不做別的,就想着死人。我知道他們是敬愛死者,但仍舊不應該這樣。他們應該想着未來才是。」
「我想她很難忘記過去。」
「我想是吧。我很同情她。但是現在他們應該向前看。每周都來墓地,這樣怎麼能把孩子帶到這個世上來呢?」
「大概不能。」
「墓地不是年輕人去的地方。和夫有時會陪我去,但我從來沒有要他一定要去。他現在也應該向前看了。」
「和夫還好嗎?」我問。「他的工作順利嗎?」
「工作很順利。下個月他就會得到晉升。但他也該想想別的事了。他不可能永遠年輕。」
突然我看見外面太陽下來來往往的人群中站着一個小小的身影。
「哎呀,那不是萬里子嗎?」我問。
藤原太太坐在椅子上轉過頭去。「萬里子,」她喊道。「你到哪裡去了?」
萬里子站在馬路上不動。但不一會兒,她走進陰涼的水泥地,走過我們,在旁邊的一張空桌子坐下。
藤原太太先是看着萬里子,然後不安地看了我一眼,好像要說什麼,但是她站了起來,朝小女孩走去。
「萬里子,你到哪裡去了?」藤原太太壓低了聲音,但我還是聽得見。「你不可以老是這樣子亂跑。你媽媽很生氣。」
萬里子看着自己的手指,沒有抬頭看藤原太太。
「還有萬里子,請你不要那樣子跟客人說話。你不知道那樣子很沒禮貌嗎?你媽媽很生氣。」
萬里子還是看着自己的手指。在她身後,佐知子出現在廚房門口。我記得那天早上看見佐知子時,我再次驚訝於她比我原先以為的要老得多;她的長髮都塞進了頭巾里,這樣一來,眼角和嘴角的皺紋變得更加明顯。
「你媽媽來了,」藤原太太說,「我想她一定很生氣。」
小女孩還是坐在那裡,背對着她媽媽。佐知子很快地瞥了她一眼,笑着轉向我。
「你好啊,悅子,」她說,優雅地鞠了一躬。「在這裡見到你真是驚喜。」
在水泥地的另一頭,兩個上班模樣的女人走進來坐下。藤原太太朝她們鞠了個躬,又轉向萬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