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飼龍 - 第2章
葛巾
他是撞見了自己親母和皇叔的姦情,所以要殺自己滅口嗎?
他還會繼續找到自己殺了自己嗎?
自己今晚是扮成小內侍,無名無姓的,他找不到吧?
他不能大張旗鼓地找吧?但是顧姑姑說過,主子想要懲罰一個下人太容易了,隨便說個名頭,比如說丟失了東西,打破了東西,偷了東西,甚至只要說是衝撞了主子,都可以隨便殺死內侍宮女。
他最後為什麼放了自己?
他哭什麼?
被驚嚇到的趙朴真最後還是疲累交加,進入了亂夢中。而一個念頭牢牢地嵌在了她的腦海里,絕對不要出現在任何皇子面前,一定要牢牢保住自己的小命。
第2章
再見
五年後。
天陰沉沉的,雪一片一片輕輕飄在屋頂的琉璃瓦上,窗子上糊的紙被風吹着瑟瑟抖動,遠處隱隱傳來弦樂聲,應該是前邊長樂殿的宴請開始了。今夜是大年夜,熱鬧的曲鼓聲穿過漆黑夜裡的風雪,遙遙傳來。
趙朴真手裡拿着拂塵,輕輕拂過書脊上的浮塵。屋裡分外安靜沉寂,為防火災,書庫內燈火受到嚴格限制,窗邊桌下一燈如豆,搖搖晃晃,書架沉默地投下陰影。忽然有聲音在身後響起:「司書呢?」
專心致志的趙朴真嚇了一跳,忙忙轉身,看到一個少年身着一領胭紅圓領團龍紋的皇子冬吉服,外邊披着玄色貂皮大氅,漆黑毛鋒上還凝着雪珠子,她的心臟頓時仿佛緊縮成一團,雖然三年前的夜裡只是混亂扭打中的驚鴻一瞥,但生死關頭之時那少年的面容牢牢刻在她的記憶中,以至於雖然過去了五年,她仍然一眼就認出了這個少年!
她手裡拿着的拂塵幾乎都要捏不住,背上已經起了一身的白毛汗,卻仍是咬着牙低頭斂袖施禮,極力掩飾着袍袖裡的微微發抖的手:「奴婢見過殿下,今兒宮裡大宴,內廷各處女官都應皇后娘娘詔到前邊幫忙了,內宮局顏尚宮說了內藏院三庫里只各留守一人,殿下,是要看書嗎?」
內藏院管着禁中三庫,琳琅庫藏金玉珍帛,涵古庫藏異玩器物,趙朴真這庫是嫏嬛庫,聖后當政時親自題名,專藏書籍古畫。這裡頭藏的書籍古畫和御書房裡的不同,大多是珍品絕品,不予外借,朝廷大臣們得到皇上口諭才得入內賞玩,又得皇上允許才能抄錄。當然,論理內廷諸皇子倒是可入內藏書庫研讀賞玩,但這幾年皇子們都小,又都各有功課,這內藏書庫里又都是些前代珍貴的藏書,大多是駁雜旁枝,並不如前頭御書房裡的經義等書全面,因此趙朴真小心翼翼地在這書庫里避了五年,才第一次碰上皇子,偏偏就是這麼一個避無可避的局面。
今晚禁中國宴,前殿皇上大宴群臣,連後宮也由皇后在宴請朝廷命婦,為什麼這個時候這個煞神會來內藏書庫?他認得出自己嗎?自己當年是個內侍打扮……又過了五年……趙朴真低頭偷眼去看那煞神。
那皇子眉目不動,聲音平淡:「前邊大宴還要很久,我有些乏,到後頭歇着,正好聽說前兒南邊進上一卷難得的樂譜,想看看。」
沒認出來……趙朴真一顆心仿佛落回了實處,低頭應:「是,年前剛入了庫,請殿下這邊來浣手。」御書房和內庫書畫都是貴重書畫,為避免毀損,翻閱整理之前必須浣手擦乾後方可觸摸書畫。
她到旁邊提了暖壺往銅盆里注了半盆子水,然後端了雪白紗帕立在一側,跟在身後的小內侍上前伺候這少年皇子就着銀盆洗手。
那皇子上前就着銀盆洗了手,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你是這嫏嬛庫里當值的宮女?叫什麼名字?跟着哪位姑姑當差的?平日裡做什麼差使?」趙朴真給他遞過乾燥的布巾道:「奴婢趙朴真,是跟着這裡的司書顧喜姑在書庫里當差的,平日裡就是幫着姑姑點收書畫、登記分放,整理書籍。」她說自己的名字的時候聲音很低,語速很快,含糊着過去,卻又特意多說一個名字,多說許多話,只希望這殺神趕緊忘了自己。
果然那皇子不再追問,仿佛只是隨口一問,自到了窗前幾下坐下,跟着他的內侍已斟了熱茶過來,她便轉身走到一處架子上,從上頭捧下來一個暗褐色香楠木函,打開,裡頭用明黃綢帶繫着三捲曲譜,邊上墜着碧玉牙籤。
趙朴真手指靈巧地解開綢帶,輕輕將那捲曲譜展開,放在李知珉面前,然後挑亮了桌上的燈。
李知珉低下頭看曲譜,全神貫注。趙朴真看他脊背端直,儀態十分優雅嚴整,燈下看生得十分好,微微有些蹙着的眉毛挺秀,睫毛纖長,給清澈的眼睛投下一片陰影,似有憂鬱之感。若不是見過他那狠戾之極的一面,她也一準以為這是一個優雅寬容的主子。
他應該就是太子吧?如今禁中住着的幾位皇子,十四五歲的的,太子、秦王、晉王都符合,齊王才十二歲,肯定不是齊王,宮裡到處都說太子特別溫文雍容,寬仁待下,但凡見過的人,沒一個不誇獎的,又十分好學……這幾年她也着意留意禁中的消息,先帝和東陽公主都是聖后所出,十分友愛,先帝早逝,留下個遺腹子,外邊還有許多王爺虎視眈眈,東陽公主便找了個庶皇子出來擁立為帝,仍封了先帝留下的侄子為太子,又連縱朝中內外,把持朝政,只待太子長大成人,便要歸政於聖后嫡枝。
然而如今宮裡都暗地裡傳說,皇上雖然表面待這皇侄兒甚好,卻必定是想要將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的,秦王、晉王、齊王都是今上的親子,早早在東陽公主的壓力下,分封為親王,如今隨着太子越來越大,眼見着身份也越來越尷尬起來,雖然外有從前聖后的忠心臣子們支持,內有姑母東陽公主扶持,卻畢竟是在漩渦中央,如今已換了天子,天子雖然軟弱,卻也羽翼漸豐,在朝中在天下有了一些擁躉,文臣們大多只希望朝政平穩,又有些忌憚東陽公主挾持着年幼太子更囂張,因此反而隱隱有些支持如今的皇上,因此太子顯然不見得好過。
趙朴真站着不動,心裡胡思亂想,只看着這煞神一直靜靜看着曲譜許久,跟着他的小內侍也十分安靜,自進書庫一直一語不發,只是替那皇子脫了大氅便抱着肅立在角落,斂聲屏氣,顯然受過嚴格的規矩調教。
大約過了幾盞茶左右,那小內侍低聲道:「殿下,宴快要散了,您離席太久怕皇上要問的。」
他點了點頭,將桌上曲譜推開,站了起來,身後跟着的內侍連忙替他披上大氅,他攏了攏大氅,也不再看趙朴真,大步走了出去。
趙朴真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雪花中,鬆了一口氣,感覺到這大冷天的,背上的衣服已經被汗透濕,這會兒冷颼颼起來。
第3章
第3章
噩夢
長樂殿燈光明亮,遠遠就能聽到喧囂之聲,李知珉走進殿裡,宮中常用的龍涎香與食物的香氣、舞姬身上的香氣混雜在一起,和着暖風轟然撲了過來,滿滿當當都是錦天繡地的俗世香火,殿上穿着輕薄舞裙的教坊舞姬撒開廣袖在激烈的舞鈴中急速旋轉,滿堂朱紫在光華明亮的殿堂中高聲笑談,最高處的龍座上,一個明黃色身影戴着高高的冕旒高踞其上。
這裡聚集着這個盛世帝國的最高層的人,權力巔峰上的人,九天閶闔之上華美宮闕,萬國衣冠雲集拜服。李知珉皺了皺眉頭,按下心裡那一種厭惡之感,走了上去。
座上元徽帝李恭和已笑道:「大郎去哪裡了?」
李知珉站起來躬身回話:「孩兒適才酒有些多了,到後頭去坐了坐,想起年前父皇說過豫南進了一捲曲譜,是難得的南曲,便去嫏嬛庫看了下。」
李恭和微微點了頭,轉頭對身後的內侍道:「記着,等宴散了,叫人送到秦王府。」
李知珉起身謝賞,李恭和擺了擺手笑道:「這卻不說,只是適才太子和二郎三郎都做了詩,你卻是逃過了,這可不行,快快做來。」
李知珉作揖道:「父皇您是知道兒臣的,有太子哥哥珠玉在前,我萬不敢獻醜了,且讓兒臣藏藏拙。」
李恭和哈哈大笑,轉頭對一側端坐着的皇太子李知璧笑道:「你看看你弟弟一聽作詩就慌了手腳,平日裡你也要多教導下你弟弟才是。」
李知璧忙起身笑道:「珉弟過謙了,慚愧。」他姿容甚美,修眉鳳目,面若傅粉,酒後面頰紅潤,顯得格外溫雅靦腆。
晉王李知珂放了酒杯,低頭和旁邊坐着的齊王李知璞說了句什麼,李知璞年紀尚幼,聽了只是笑,什麼都沒說,卻看到上頭元徽帝笑着看向李知璧,表情慈愛:「朕聽太傅說,太子如今學問上越髮長進了,轉過年便可留意朝事,當差歷練歷練,你看你想去六部哪個衙門,和朕說了,朕也好安排,替朕分分憂了。」
這話一出,宴上大臣們紛紛交換着眼色,李知璧臉上也怔了,忙忙作揖道:「皇叔父器重侄兒感恩在心……只是侄兒學業尚有許多不足之處,恐擔不起偌大責任。」
李恭和道:「你是我李家子孫,有什麼擔不起的這李家天下。」聲音裡帶了一絲傲然,又看了眼愈加不安的李知璧,溫聲安慰道:「慢慢學着便是了。」話才說完,一個女官從內殿出來,施禮後恭敬道:「奉皇后娘娘鈞命,將宴上命婦和各家閨秀所做詩前三呈陛下御覽。」
李恭和饒有興致接過那女官呈上來的詩稿,卻不打開,轉頭向席上上官謙含笑道:「朕不必看,就知道令千金必在前三甲。」
上官謙忙起身謙辭道:「小女拙笨,皇上與娘娘抬愛了。」
李恭和搖頭笑道:「令愛若是拙笨,朕的公主更是魚眼珠一樣了。」
上官謙十分不安,連忙告罪不敢,李恭和卻打開了那詩稿看了一會兒,又念了一輪,笑道:「果然不出所料,上官筠排第二,正是探花,來人啊,把這女眷那邊宴上的詩拿下去給樂府命人唱了。」一邊又讚嘆道:「好詩,不過稚齡之年就能寫出如此氣象,字也寫得穎鋒畢露,真不像稚童所書,果然有乃父之風,真乃京中明珠。」
本朝重文治,上京好風雅,而自聖后起,科舉加試詩賦,以詩取仕,廣辟賢路。皇帝喜命群臣賦詩,重賞先成者,世家貴族都喜將文雅之士奉為上座,一時之間,擅詩者得到了無與倫比的朝堂實惠,全天下的讀書人則更重這詩才來。
上官謙出身河西世家大族,文采斐然,寫得文章十分清艷秀婉,今上十分欣賞他的才華,任他為殿閣大學士,時常命他起草詔諭、侍宴賦詩。因膝下只得一女,年近及笄,天資聰穎,分外疼愛,親自教養,早慧之名遠揚,如今又得皇上親口讚許,雖然這其中未免有過譽之嫌,不過頌聖詩,雖好也是有限,但聖上對上官家的優容眷顧是十分明顯的了。
琴瑟鼓樂聲響起,宴上群臣同歡,其樂融融,只是歌舞昇平下潛流涌動,帝王一發動全局,雖然此帝王一向軟弱,這一夜不知多少人家要揣摩聖心,體味太子入朝的意思,又有多少人要趨奉新貴上官家,利益相關者們蠢蠢欲動,伸出手攪弄這朝局。
李知珉看了眼端坐席上仍極力保持沉穩卻已掩不住的喜色的上官謙,垂下眼皮,思忖着可嘆上官筠一個稚齡少女,被推上這風口浪尖,從此生活在這才女的光環之下,也不知未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