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飼龍 - 第3章

葛巾



腦海里卻又忽然掠過一個身影,雙鬟綰綠,宮裡統一制發豆綠半舊襖裙,腰間紅綃垂地,一雙眸子碧清,都是差不多年齡,卻是雲泥之別。他皺了皺眉頭,感覺酒意湧起,其實今日他總覺得那小丫鬟有些眼熟,卻一時沒想起在哪裡見過,不過倒是安靜,他在宮裡長大,這樣年紀就能沉着安靜的丫鬟不多。

散宴後李知珉留宿在了宮裡,沒有出府,他去年開府出宮,結果惹了點簍子,竇皇后就十分埋怨他出府太早,年紀尚幼無人管束,因此十分不喜,常常找了機會留他在宮裡留宿,藉機調教。

但他不喜留在宮裡,宮裡總讓他做噩夢。這一夜雖然喝了酒,酒卻沒有讓他睡得更沉,他依然還是做了噩夢,慘白月光下,父皇和崔娘娘滾在床上,父皇忽然抬頭看向窗外偷窺的他,露出了一個笑容。

他再次從噩夢中驚醒,默默轉身看向窗外,窗外並沒有月光,冬夜長,離天明還久得很,但是他顯然已不可能再睡着。那個噩夢一樣的夜晚又回到了他的記憶中,他每一次都希望那真的是噩夢,可惜那一夜的每一分每一秒,歷歷在目,刻骨銘心,一夜夜他一次次地回到那一個夜晚,或者是被父皇發現,拔了牆上的劍刺向他,或者是被崔娘娘看見,手指緊緊扣着父皇光溜溜的脊背,面向他露出一個詭異而帶着殺氣的笑容。

又或者是他竭力想要滅口,卻反而被小內侍緊緊掐住自己的喉嚨,窒息和疼痛……那小內侍的眼睛黑白分明,猶如自己第一次學習射獵,殺死的一隻幼鹿,哀慟而清澈……李知珉霍然坐了起來!眼神!

那個眼神!

他腦海中仿佛一道閃電劈過,洞然雪亮!

今日書院那個小丫鬟!她在看到他的時候,眼睛明明有一剎那的駭然,雖然極快地低頭了,他當時心裡一動,但也只歸結於是自己突然出現,嚇到了奴僕,然而這個夢讓他陡然想起來,那雙眼睛,和那時候垂死的雙眸一模一樣!

竟然是個女的嗎?自己後來暗自查小內侍查了許久沒查到,應該和上官筠差不多年紀,琅嬛書庫,十三四歲的年紀——叫什麼名字了?依稀記得,是姓趙的。

是她嗎?

第4章

私語

在禁苑深處值夜的趙朴真不知道就在這宮裡的深處,她被人認出了,更不知道那煞神根本就不是她所以為的太子。

她只以為自己僥倖再次虎口逃生,整理完書,按平日習慣將燈火熄滅,一一檢查過火源,緊閉門戶,回了下處。

她和司書顧喜姑住在一個小小的院子裡,顧喜姑是女皇那會兒就入宮,中宗的時候得了七品的品職,到了本朝已年過三十,因為宮外也沒有親人了,便稟了皇后想留在宮中侍奉,因着為人規矩老實,便留在宮裡做了內庫的司書,又自己選了趙朴真在手下調教着,卻是把趙朴真當成女兒一般疼愛的。

顧喜姑今夜在前邊幫忙,如今也已回來,正在泡腳,看到趙朴真回來,笑道:「回來了?暖窠裡頭溫着茯苓百合糕和羊乳羹,你吃了便洗洗腳睡了吧。」

趙朴真去接了蓋子看,果然整齊碼着一碟雪白晶瑩的糕點,微微有些熱氣,清香撲鼻,想必是前頭宴席剩下來,便給女官們分了一些,她擔驚受怕了一晚上,如今才覺出了腹中飢餓來,卻不忙吃,只問:「姑姑吃了嗎?」

顧喜姑笑道:「我不餓,你吃了吧,你如今正是長身子的時候,早點吃了睡足了,今晚書庫那邊沒什麼事吧?」

趙朴真拈了一塊吃,含糊道:「沒有,有個皇子來看書。」

顧喜姑一怔,她今夜是在內殿幫忙引內命婦們參加宴會的差事,並不知道前殿的事,忙問:「是哪位皇子?怎麼這大過年的還到內庫看書嗎?」

趙朴真搖頭:「不知道,看服色是皇子冬吉服,那皇子後邊跟着的小公公看着也眼生。也沒和我說是誰,就看了一會兒就走了,我也沒好問。」宮裡規矩,沒有品級的宮人統稱答應,貴人不問,不可隨意向貴人言語,更不要說發問了。

顧喜姑忙又問了相貌年歲和脾性,想了一會子才道:「如今禁中住着的幾位皇子,十來歲的,太子、秦王、晉王都符合,齊王小了點——太子殿下年紀輕,但學問好,這大年夜還念着要讀書的,想必是他了。」

趙朴真想着那煞神,心裡呵呵了,顧喜姑看趙朴真低頭在吃糕,面上並沒有羞澀之類的表情,下巴上微微還有些嬰兒肥,顯出了一分嬌憨,便微微敲打:「咱們在內庫,以後見着皇子時候還多,你可別和一些輕狂人學,看到皇子生得清俊了,多說了兩句話,便生了妄心,想着麻雀變鳳凰。你如今也大了,這些話姑姑好心教你,從前內務司讓咱們挑人,別的人都愛挑機靈愛說話的,我只愛你踏實守本分,你姑姑我在宮裡二十年,見過的聰明人多了,最後下場都如何?」說到這裡想到從前宮裡的故人,顧喜姑也有些唏噓,趙朴真平日有些呆憨,其他女官都嫌她不機靈,不會說話,只有自己卻獨挑了她,這宮裡不缺聰明人,只是聰明人又如何呢?

她繼續絮叨道:「先聖后那會兒,多少女官讀多了幾本書,得了聖后寵愛,權傾朝野,多風光啊,滿朝文武都爭着交好她們,後來呢,下場沒一個好的,自盡的自盡,出家的出家,嫁人的嫁人——也不管老的丑的,指一個給你,遠遠嫁了出去,管你曾多麼風光,在婆婆手下也得老實了,年紀又都大了,並不討丈夫喜歡,嫁過去沒兒子,每一分家用都要從婆婆丈夫手裡討……出家的……別以為真的能青燈古佛的念經,那是要日復一日挑水掃地抹佛像的苦修。為道的更不堪了……」

她頓了頓,想着趙朴真也大了,遮掩着還是說了:「名義上是道姑,其實名聲都壞了,那些文人捧着,其實都當成教坊歌姬一流輕褻,以為認了幾個字,多讀了些書,就能和那些男人比肩了呢……女人還是不能太爭強好勝了,安安分分的好。」顯然很是滿意自己如今的現狀。

趙朴真看顧喜姑又說起從前的事來,還是和從前一樣的口吻,不希望她出挑爭勝,只是平安守拙便好,也拿出平日裡敷衍的派頭來,只是順着她的話頭問:「姑姑,我聽說順聖皇后,其實是女帝?」

顧喜姑點了點頭,嘆了口氣:「這事全天下人誰不知道,當時是正正經經登基為帝,天下臣服,外藩進貢,如今人不在了,大臣們不肯承認事過女主……閉着眼睛把史書上抹掉,封個什麼順聖天照皇后,等過個幾十上百年,騙騙後世人罷了,只是咱們在宮裡當差的,上邊人怎麼說,咱們就怎麼做。」

她想了下到底不放心,又提點趙朴真:「你別看太子好說話就往前邊親近,太子啊,那可不是今上的親生子,這根基,不大穩,皇子的身邊,那將來都是火上烤的,甭去趕熱灶,冷下來的時候,論什麼鳳子龍孫,也都圈了埋了,咱們就安安穩穩在內庫當差就好。」

趙朴真想起那個驚心動魄晚上所聽所見,裝憨問:「太子不是皇上的兒子?」

顧喜姑嘆了口氣:「這話說來就長了,順聖皇后——那會兒叫天照女帝,她自己有三個親生兒子,名義上的皇子就多了,後來就鬧起八王之亂來,那時候到處都亂糟糟的,今天聽這個王反了,明天又聽到那個王謀反被抓起來了,到了最後,聖后的親子只剩下中宗一個,鬧了好些年,中宗本來身子就不好,殫精竭慮理了幾年朝事,到底撐不住早早駕崩了,當時崔皇后身懷有孕,還不知男女,外頭還有好幾個皇叔烏眼雞似的看着呢,東陽公主和駙馬永平郡王,聯合了幾個重臣和崔家,擁立了現在的皇上,等崔娘娘生出來果然是個兒子,便讓今上下了詔,定中宗兒子為太子……想來當時是做了交換的條件的。東陽公主是中宗的親妹子,聖后就這一個女兒,寵得很,她和中宗也一向感情好。」

顧喜姑悄聲道:「但是啊,小真兒,這皇位啊,沒到上去的那一天,永遠也說不準,就像聖后三個嫡親的皇子,殺來殺去,最後一個都沒留下,誰想到最後是如今的皇帝坐了皇位呢?當時他不過是個庶皇子,封了個小邑,不起眼的。你看竇皇后就知道了,皇家皇子選妃,娶得就算不是門閥世族的千金,那也得是高門閨秀,竇皇后那出身,不過一小翰林,你就知道皇上當時有多不起眼……東陽公主想必也是覺得選個好拿捏的皇上,把時勢給穩住了,等太子殿下長大,再把皇位還給她胞兄的兒子。可惜啊,再不起眼,那也是李家的血脈啊,怎麼可能一直甘心讓不是自己兒子的人坐上皇位呢?你看這些年,皇上好像對太子一直很看重很慈愛,偏偏越是這樣,越讓人看不透啊。東陽公主仗着擁立之功,十分跋扈,京里如今看不慣她的人多了——所以現在雖然太子看着穩,誰知道將來呢,在那個位子上的人,會忍得住被人要挾威逼嗎?」

「皇上是想把皇位傳給自己的大皇子嗎?」

顧喜姑道:「人生一世,誰不想自己的東西都留給自己的後代呢,就是平頭百姓,一間房半畝地,也不想便宜了外人呢,便是個女兒也要打算着招贅。皇上如今有三個皇子,大皇子和三皇子是竇皇后生的,分別封為秦王和齊王,秦王年歲和太子差不多,十五了,聽說學識上不大行,不如太子,去年聽說還出了縱奴欺壓良民,強奪民財,以勢壓人的事引了彈劾,被聖上罰了,朝上風評不大好。齊王今年十二,聽說倒是聰明伶俐得很,二皇子晉王,朱貴妃生的,十四歲,幾個皇子年紀都還小,如今還看不出什麼,再過幾年,等皇子們都大了,你且等着看吧,所以你記着了,千萬別往皇子跟前湊,哪個都別沾,只管老老實實當差便是。」

趙朴真聽了顧喜姑說話,想着那煞神可也不是什麼善胚子,雖然眉間仿佛總壓着沉重的什麼東西,可是那種隱隱的不容人違逆的威儀,還是能讓人感覺到,也不知道旁人為何都覺得他是寬和待人來,他如果當皇帝,怕是殺人如麻吧?

趙朴真微微打了個寒噤。

第5章

母訓

  宮宴後便是皇室祭天,祭天完便輟朝過年了。

雪後難得有個晴天,李知珉入宮給竇皇后請安。到了長樂宮的時候,竇皇后原本斜靠在暖榻上,和十二歲的齊王李知璞、十一歲的臨汝公主李若璇在說笑着什麼,看到李知珉進來,臉上原本的笑容便斂了,大過年的,卻不好和長子置氣,只耐了性子看他,但陡然冷下來的目光表現出了她的厭煩。

李知珉上前行禮:「母后近日可安好?」

竇皇后淡淡道:「我有什麼安的呢,哪一日不在為你們操心,只望你能和知璞一樣上進努力,少給我幾分氣生,我才能安樂一些呢。」

她出身不高,因此當了皇后以後特別注意自己儀態衣着,怕被人恥笑了去。雖然是在殿裡家常,卻仍是妝容嚴整,插戴了金翠花鈿,層層疊疊穿了廣袖長裙,披着長長的紗披帛。

如今京里男女都好穿半臂,圖輕便風流,她卻嚴格按照世家大族要求,認為半臂輕佻,難登大雅之堂,也不許自己宮裡的宮人、兒子女兒穿着。如今她冷着臉說話,旁邊的宮人大氣都不敢出,只有齊王李知璞笑着給自己兄長台階下:「母后別這麼說,哥哥也是極孝敬您的,前兒得的新鮮橘子,都送進宮來,給我和妹妹也都送了各一份,味道極好。」

竇皇后冷笑道:「宮裡要什麼沒有?這些外物都是其次,這皇家,母以子貴,人人都說我是有福生了長子,卻享不到長子的福氣。」

李知珉卻沒有接話,仿佛不知道母后在生氣一般,只是簡單說了句:「母后辛苦了。」

竇皇后看他不咸不淡無動於衷的樣子,想起皇帝前日和她說的話,心裡那股強壓下去的火又湧上來,也顧不得小兒子小女兒都在,忍不住教訓起來:「去年縱奴強奪古琴那事兒,好不容易才抹平了,你倒好,好端端又跑去內庫看什麼曲譜,還當着那麼多大臣的面說。你父皇賞了你,回頭便和我說什麼?『大郎喜歡便賞了,省得他年幼不懂事被底下人攛掇着去又去強奪了別人的,皇家名聲不好。』你是怕這事兒你父皇記不住呢?早教過你喜好不要給下人知道,偏偏你就愛什麼琴,果然遭了人算計,被人借着名頭強奪良民之財,壞了名聲,這些日子才好了些,你又招你父皇想起來。你給我好好老實些,別又招了禍事,連累了我和你弟弟,你弟弟這些日子很得你父皇喜歡,寫得文章連許學士都誇了兩句,你好好的,莫要拖了他後腿。」

李知璞看竇皇后生了真氣,已是不安的和李若璇都站了起來道:「母后息怒。」李知珉卻只是應了聲:「是。」

竇皇后心裡越發不痛快,冷聲道:「你別嘴上應着,回去又我行我素,這樣不受教,你看看東宮那邊,都要入朝參政了,東陽公主和前朝司空他們幾個聯合起來給你父皇施壓,你父皇不得不讓步。你呢?卻被人栽了個惡名,讀書上也不用心,竟是樣樣都比不上東宮那邊兒——你若是但凡有點兒氣性,也該下點死功夫好好讀些文章做些詩文,給我爭口氣兒,如今連你弟弟都比你寫的詩好了,也不知你羞不羞。」

李知珉淡道:「弟弟有出息,我心裡也是歡喜的。」只是臉上卻並無歡喜之色,也沒有因竇皇后所說而露出羞愧神情,睫毛長長垂下,遮住眼裡的幽深。

竇皇后看他只如木石一般,扎不痛推不動,心中升起濃濃無力感:「你手下的那些奴才,我在宮裡管束不着,不管要了哪個,都讓你舅舅看過,莫要再和從前一樣,被人安了釘子,算計了都不知道。」

李知珉眉目不動:「母后說的是。」

竇皇后撫了下心口,皺了眉頭揮了揮手道:「罷了,你先回去,好自為之吧。」原本膝下二子一女都在,應該留飯,她卻完全沒有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