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春 - 第4章
戴小樓
那高夫子也小心翼翼揪着鬍鬚,嘆息道:「真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好一個誥命夫人。」
眾人長太息。
[乓]一聲,范婆子家的窗戶又被推開了,方才被夾了奶梆子的范婆子探首出來,老鴰一般一陣笑,「我就說了,殺人要抵命的,唐三,你倒是給老娘說說,殺人要不要抵命。」
范婆子這會子可得意了,推着窗戶在樓上一陣罵,把唐三罵得面紅耳赤,偏生無法反駁,沒辦法,沒瞧見縣尊老爺都啞口無言了麼。
實際上,大明律跟後世的律法比起來,漏洞比比皆是,大多數情況下,官員辦案憑的是自身經驗和個人好惡,同一件案子,很可能在官員甲手上是徒二十年杖一百,到了官員乙手上,就變成了罰款一百兩銀子了事,這種情況絕不少見。
所以,就算聞人氏的理由刁鑽,本縣縣尊沈老爺真要判鄭國蕃無罪,案例送到刑部也好,大理寺也罷,毫無任何問題,當然,判有罪,案例送上去,引經據典說明,也正確,沒有問題。
這時候,主要就要看當官的了,明朝的地方官判案,大多喜歡搗糨糊,譬如說一件男女通姦的案子,大多數標準的大明官員會呵斥一翻,然后冠冕堂皇說:這種事情,你們宗族處理罷!退堂。
宗族處理也就是說原案發回,自己家親戚朋友討論討論,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問題這種案子告到官府的,肯定就是宗族處理不了,大多數情況是女方娘家勢力比較龐大,這才告到官府的。
歷史上的大明朝有過一件通姦案連續駁回宗族處理十三次,整整打官司打了三十幾年。
樓上的范婆子越罵越起勁,最後抖着手上的帕子,大聲道:「老娘早就說了,那鄭家小官毛也沒得一根,如何做得人家丈夫。」
這縣衙裡面,沈榜沈知縣頭疼欲裂,搜腸刮肚也沒想到如何駁斥段夫人的法子。聞人氏不知道為什麼,也不開口逼問,只是站在堂下冷笑,不過眼神卻十分古怪,左右盼顧,不知道在想什麼。
那外面大街上相罵的聲音傳進來,范婆子的嗓音又獨特,如老鴰一般,音線又透又尖銳,就傳進了聞人氏耳中,「……那鄭家小官毛也沒得一根……」
她頓時眼睛一亮,轉首一瞥旁邊低着頭髮呆的長衫少年,又拿眼睛狠狠看了幾眼自家幾個姐妹和健婦大腳婆子,白皙如蔥管一般的小手揮了揮,「毛也沒一根,如何有妾,去,扒了他褲子把證據給沈知縣瞧瞧。」
左右健婦大腳婆子聞言,如狼似虎一般,不管不顧就往那呆呆站着的少年撲去。
第7章
羊脂白玉一般
而被稱之為[毛也沒一根如何有妾]的鄭家小官,此刻正渾渾噩噩站着,兩眼發直,就那麼傻愣愣地盯着地面。
這縣衙內滿地的青磚因為時光的侵蝕,看起來斑斑濁濁,仔細盯着時間久了,似乎就幻化出無數精靈來,看起來就像麒麟、白澤、仙鶴、錦雞、獅子、熊羆……只要你想象力足夠,這些圖案便活靈活現在眼帘中翩翩起舞。
鄭國蕃就這麼一直盯着地上的青磚,腦子裡面混亂不堪,從早晨投案自首到現在都是如此。
外面的嘈雜聲傳進耳朵,鄭國蕃聽來,卻像是九幽傳來一般,忽輕忽重忽左忽右……腦漿像一團糨糊,他還不能完全消化處理當下的情形。
什麼情況?我只是在喝酒,怎麼就成了殺人犯?這叫個什麼事兒?
而且,連狡辯都沒地方狡辯,[他]殺人後還帶着兩顆腦袋自己去縣衙投案,轟動地方,怎麼狡辯?無數雙眼睛看着。
[難不成就要死了?我只不過參加作者聚會去夜總會,老編威脅之下我勉為其難叫了兩個小姐而已。]
[兩個小姐而已啊!何況只是喝喝酒玩玩骰子,又沒幹什麼,怎麼一醉之後此鄭國蕃就非彼鄭國蕃了?]
鄭國蕃以為這個罪名大破天去,罪不至死罷!可眼下這齣算什麼?轉世輪迴?穿越?
好罷!兄弟我也是讀過不少白話佛經的,身體嘛!只是一具臭皮囊,可剛換個臭皮囊就殺人,這算個什麼事情?
[我雖然是河圖出版社旗下,可我不是H小說作者啊!]
他腦子裡面的糨糊終於理順過來,想起殺人那一幕,總覺得那應該是H小說或者漫畫裡面的鏡頭:一對裸身的男女,飆飛在空中的是紅色的血液、白色的腦漿,屍體轟然倒地後由於慣性還在噴射的牛奶狀液體……
紅色、白色,同時飈射……
紅白之物噴灑在空中,一如一碗滿是火紅紅辣椒醬的水嫩白豆腐腦兒被打翻,接着女的眼瞳膨脹六倍,高亢的尖叫如同在演唱歌劇詠嘆調《拉美莫爾的露琪亞》……
可[他]上去又是一刀,把《拉美莫爾的露琪亞》割裂成了被一刀斷頭的打鳴公雞嗓子眼的汩汩血泊……然後……(雖說是案發現場,講究個清晰實際,抱歉不能寫深,理由大家都明白)
可十三歲的皮囊視若無睹,居然順手割下兩人的腦袋,就用男死者的衣裳那麼一裹,拎着包裹堂而皇之的去投案自首,一邊走,包裹裡面一邊往下滴着鮮血……
這種鏡頭,想一想都叫人嘔吐,何況親身經歷,這叫太平盛世年間的鄭國蕃情何以堪?
而且,巨大的恐懼感還在後面,死或許不可怕,可怕的是看着自己一步一步慢慢邁向死亡。
而鄭國蕃認為,自己正在一步步邁向死亡,殺二人,這個罪名得判什麼?斬監侯?不對,估計是斬立決。
巨大的恐慌感像是一隻手在擠壓心臟,導致鄭國蕃滿臉蒼白兩眼發直。
我讀過莊子的,這是莊周夢蝶對不對?老天爺,別玩我啊!我只是一個小小的作者,掙扎在芸芸眾生中的普通一員啊!
我肯定酒喝多了,醒過來,趕緊醒過來,小舞、小奧,你妹啊!下次我再也不跟你們喝酒了。
他死死捏住拳頭,由於不自覺,指甲掐進手掌內,絲絲鮮血溢出。
怎麼還在這兒?
難道不是莊周夢?是南柯夢?
南柯夢是貶為平民醒過來的,我沒當上狀元也沒當上駙馬啊!
不對,是邯鄲夢?
慘了慘了,邯鄲夢是砍頭才醒過來的,看來一會兒肯定是判斬立決了。
可我還沒經歷[後花園小姐贈金,落難公子中狀元]啊?皇帝也沒賜我二十四個美女彩戰啊!
難道是哪位神仙點化兄弟?幾十年榮華富貴也沒享受到就給我一刀,這也太屈了罷!
他腦子裡面開茶話會一般,念頭走馬燈似的奔流不息,根本沒注意到一群老少娘們撲過來。
這麼一群娘子軍,一下就把鄭國蕃撲倒在地,也不管明鏡高懸,公堂之上,七手八腳就去拉扯少年的衣裳。
這些都是積年老手,慣會對付男人的,尤其那死鬼段大官人的幾個妾,可謂是[善解人衣],一個指尖一挑就解了鄭國蕃的儒絛,一個雙手一扯就拉開鄭國蕃的褲子,還一個一把就抓住了鄭國蕃的底褲……
鄭國蕃被一群娘們從南柯夢邯鄲夢中驚醒,頓時大驚失色,雙手死死拽住自己底褲,可這具皮囊才十三歲,論力氣,哪裡敵得過一票老娘們,接着,下面一涼……
完了,這似乎不是夢啊!這麼拉扯都沒醒過來,鄭國蕃臉若死灰。
旁邊聞人氏輕挪小腳,螓首微微動了動,眼光一瞟之下,發出兩聲笑,這笑聲古怪,似哭似笑的,「果然羊脂白玉一般,請問沈縣尊,這如何有妾?如何有妾啊!」
堂上的沈榜也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段夫人敢於在公堂上如此這般,行這等有辱斯文之事。
他看看呆呆躺在地上的鄭國蕃,雙手扯着自己底褲,臉若死灰,頓時感同身受。
堂堂名教中人,聖賢弟子,居然被這些刁民當堂如此侮辱,換誰也受不了。他如是想。
旁邊他的幕友也低聲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聞人氏。」堂上沈榜沈老爺雖然有些膽小,在他那一榜同年中可算是混的最差的,但碰上眼前這齣,也是幾乎一瞬間就有了決斷,老爺我有什麼好畏懼的?吾乃讀書種子,名教中人,聖賢弟子……
他狠狠一拍驚堂木,乾指喝道:「若非看你是朝廷誥命在身,定要治你咆哮公堂、污穢朝綱之罪。」
這麼一喝之下,他頓時感覺浩然正氣在身,上古聖賢在側,沛然正氣從胸中竄出,腰杆子也硬了幾分,「左右,與我轟將出去。」
不待下面聞人氏開口,他一口氣就把本案給決斷了,「茲有本縣縣學庠生鄭國蕃殺人一案,經本縣定奪,符合大明律,實乃義舉,無罪開釋,來人啊!與他披出紅去,再斷他五十兩紋銀,退堂。」
折騰了一整個上午的案子終於塵埃落定。
縣衙內兩旁衙役們拿的是本縣縣衙的銀子可不是段府的銀子,再說,即便那死鬼段大官人生前權勢,如今可是人腦子被砍出狗腦子了,跟他們這些衙役又能扯上什麼關係,至於那段夫人聞人氏,的確厲害,剛才一番話責問的老爺啞口無言,不過,到底是個婦道人家,再說,這也是依照縣尊的意思辦事。
這些衙役們一個個都是鬼精鬼精的,縣尊讓轟出去,那就轟唄!一頓亂棍,就把段府人等趕了出去,段府幾個妾,還沒搞明白,就吃了一頓亂棍,哭爹喊娘連滾帶爬,只有聞人氏,臉上帶着冷笑,卻是揚長出門,自然,那些衙役也不敢拿棍棒加諸在這位朝廷誥命夫人身上。
到了門口,冷冷笑了幾聲,然後高聲喊:「大興縣,這件事,不算完。」說完領着段府的家奴健婦和幾個垂頭喪氣的侍妾揚長而去。
而縣衙內,兩個熟練的衙役拿水火棍子架在鄭國蕃身下,一挑棍子把鄭小官翻了個身,接着棍花飛舞,噼里啪啦往屁股上打了十棍子,聽着是響,實際上毛都沒打斷一條,這個沈縣尊口中所謂的[披出紅去]實際上就是驅趕鬼魂,防止惡鬼作祟,是對鄭國蕃的一種愛護。
第8章
鳳璋
打完棍子,衙役立刻伸手把他攙扶起來,還低聲道歉,「小茂才老爺,我們不是故意冒犯,實在是縣尊對你的愛護。」
他轉了轉眼珠子,看看堂上[明鏡高懸],再看看地,左右又瞅瞅,弄得旁邊衙役納悶,這輕巧巧一頓棍子,莫不是把鄭小相公打糊塗了?
這時候沈縣尊的幕友踱過來,看他衣衫不整,乾咳了兩聲,鄭國蕃這才反應過來,滿臉通紅,趕緊拉上褲子繫上絲絛,那幕友這才笑笑,隨即偏了偏身子,把本縣縣尊老爺讓出來。
鄭小官長揖到地,「我……學生……拜謝老師。」本縣縣令當然不可能去大興縣學去給那些庠生上課,但名義上,大興縣所有的讀書人都算是他的弟子。
沈榜伸手拉起他身子,「不用謝我,到底是你自己勇決。」說着把着他手,往縣衙外面走去。
走出縣衙大門,外面人山人海,烈陽正日,當空射下,照在鄭國蕃頭上,他忍不住用手遮了遮額頭,再看看整條街上的人,其中有些人他都認識,生於斯長於斯,這些街坊鄰居……這,就算是到了大明朝,我就是大興縣學庠生鄭國蕃了?
正對縣衙大門那扇窗戶,樓上的范婆子啪一聲拉上窗扇,再不好意思探頭說風涼話,這縣尊老爺都把人送出來了,還說什麼。
靜了片刻,大街上民眾們不約而同鼓起掌來,間雜着[大老爺神斷][青天大老爺]這類馬屁,把着鄭國蕃手臂的沈榜攬須微笑,這才是他送鄭國蕃到縣衙門口的目的。
所謂[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他沈榜三十來歲就中了進士,不敢跟前閣老張居正二十出頭就中進士相比,但也是天之驕子意氣風發過的,十年下來,卻依舊不死不活的做個京縣知縣,官場磨人老,沈知縣現在也懂得要養望,要清名,但這些都有個大前提,要被別人知道,做了好事別人不知道,養個毛的望,清個屁的名。
他一邊享受了黎庶的掌聲一邊想:這案子說不準會被上面贊有風骨,哼!那段夫人聞人氏倒是幫了我的大忙,如果不是她使人扒下這鄭國蕃的褲子,我說不準還不敢那麼快決斷。
沈榜沈老爺的心思要是被鄭國蕃知道,怕要破口大罵,但卻也不能因此就說這位沈知縣不好,此刻的大明官場上,人人都想做清流,罵罵皇帝就行,但真正做事的人不多,這沈榜雖然沾染了官場習氣,到底也是肯做事的。事實上,這位在歷史上也是留下大名的,被後世稱之為政務公開透明世界第一官員,把縣衙收支一筆一筆全部張貼在縣衙門外的告示牌子上,連買了幾根木料壞了幾支毛筆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享受了好一會兒治下百姓的掌聲,沈老爺這才鬆開鄭國蕃的手臂,雙手虛按了按,如雷般的掌聲這才停了下來,然後示意身後幕友,那幕友立刻遞上幾錠銀子,他接過來,把銀子塞進鄭國蕃手中。
滿臉和藹的笑,他對鄭國蕃說道:「這銀子是表彰你純潔地方風氣……」
鄭國蕃心裏面明鏡兒一般,心說這當官的真會演戲,看來不管哪朝哪代,天朝的官都是影帝啊!
想了想,他伸手推辭,「多謝老父台……」他換了稱呼,這不比剛才在縣衙裡面,叫一聲老師,於情於理都合適,這時候大街上人山人海的,卻不能這麼叫了,一要恭敬,二來叫老師未免讓人覺得此案有偏袒的嫌疑。
他這一換稱呼,沈榜眼睛一亮,嗯?接着微微點頭,這是個聰明孩子。
他這聲老父台,聲音清越,十分之好聽,實際上,那范婆子詛咒的一點也沒錯,鄭國蕃毛都沒長一根,連變聲都還沒變,整個大街上靜下來,就聽這清越的聲音陳述。
「……多謝老父台。」鄭國蕃彎腰深施一禮,「這銀子晚學卻不能要。」
「這是為何?」
鄭國蕃沉吟了下,「老父台,晚學在縣衙內站了一上午,想了很多事情,方才一通棍棒之下,忽有所悟,作了一首詞,還想請老父台指點。」
他說着,往縣衙裡面跪了下來,雙手高拱過頭,再慢慢放下,卻是行了一個大禮,旁邊沈榜沈老爺微微皺眉,到底一榜進士出身,隱約知道了他的意思,這是……以母禮拜之?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他清越的嗓音迴蕩,聲音極好聽,這詞意思也算淺顯,識得字的,即便其中典故不懂,字面意思卻也能讀出一二。
一時鴉雀無聲,有些知道底細的,更是忍不住在心裏面夸。
以鄭國蕃讀書人的身份,只跪天地君親師,他如今卻是跪了那位畫扇姑娘,那位畫扇姑娘的美人頭現下在縣衙裡面。至於殺人,後世或許難以理解,但在此刻,卻是明文律法,所以,即便有幾個同情畫扇的老姑婆,看他一跪,那一丁點兒對畫扇的同情也被跪沒了,這樣有情有義的小官,上哪兒去找?只好嘆息那畫扇姑娘沒福分,再等幾年,毛不就長出來了,你的始終是你的,何必和別人勾搭成奸,快活了身子,最後卻壞了性命。
那閒漢唐三對身旁的高夫子問道:「夫子,這首詩是鄭小官……不,鄭小相公埋怨那個畫扇變心麼?」
冬烘瞪了他一眼,「這是木蘭辭,是惋惜,不是埋怨,沒看見他方才施了大禮麼?你以為我等讀書種子是隨便跪人的麼?」
唐三賠着笑,「夫子莫怪,我這不是讀的書不多麼。」
高夫子翻了翻眼珠子,「你那個只好算認得字,不好叫讀書。」唐三乾笑了兩聲,「嘿嘿!好詞,好詞。」
衙前站着的沈榜睜大了眼睛,詞好不好,這裡最有資格評價的當然就是他這位一榜進士出身的知縣老爺了。這詞當然好,後世也不知道迷倒了多少文學女青年,當然,這時候不叫文學女青年,陸容、葉盛等大名士專門給這種女性起了一個名號,叫做[痴呆文婦]。